阴阴石壁,只闻得水滴落入池塘的叮咚吟。幽暗之中,银色长发将周围微微点亮。骨节分明的手指拂过她额间的凤羽花,将盖在她身上的袍子又往上拉了一拉。
昨日他带着凤九出了第八层。自那出口而出便来到了此处。这里是个山洞,被黑暗吞噬,没有一丝的光明。
这层是黑暗洞穴,仅能勉强看见半丈内的事物。被障了双目,行动便就不那么方便了起来。周围有些什么,东华大致是知道到的。是以仙障拢着他们,将危险隔绝在外。
他们在这里已有一天一夜了。自他将凤九从衣袖中取出后,他们便没有挪动。他们在第八层和第九层总共困了四天,四天的严寒再加上与九头蛟的那场激烈打斗,果真叫凤九的身子扛不住了。紫衣尊神抚着她的额角感受那里有些过高的温度,另一只手替她掖了掖袍子。凤九已经昏睡一整日了,昏昏沉沉唤了他好几声。嘴里嘟哝着冷,却是滋滋地往外冒汗。她睡得很不稳,时不时地就把他的袍子踹到一边,蜷缩着身子瑟瑟发抖地躺在冰冷的石壁上。东华只得时时刻刻看着她,替她再把袍子给盖回去。东华不知道她在做什么梦,记忆中似乎每次在睡梦中她都会哭也都会唤他的名字。除了他的名字之外,总还会连带上另外两个名字。帝君,陛下,东华——这几个字,他已是听了好几次。东华有些好奇,那帝君与陛下究竟是何人?而她为何又会唤着他的名字,且每回都还须得和那两位并提!这叫紫衣尊神莫名有些不太高兴。
“冷……”
“还是冷吗?”他再一次覆上了她的额头,那处的确依旧异常得烫。
“东华……”
被唤了名字的银发尊神索性将地上的女子抱了起来。他揽她进怀里,用袍子将她裹了个严实。
“这样还冷吗?”
凤九委屈地点了点头。
“那本君可就没法子了,除非点把火直接把你给烤了。”
嘴上虽是这么说,东华却又紧了紧臂弯,好让她贴得更近些来分得他的体温。忆起头顶那颗要悬一个月的灾星,他暗自算了下时间。这里是第七层,也就意味着还余下六层。剩余的二十五天要出七层,那么便是每层分得三天时间有余。这一层无非就是找山洞的出口,只不过该往前走还是往后走是个问题。若不幸择错了方向,怕是要在这一层多耗上好几日。除了第六层和顶层他已是知悉外,其余四层皆还是个迷。而顶层是个麻烦,想来定会多花上些日子。复又算了算那颗灾星的寿数,东华觉着得在这段时间内作个决定了。究竟是向前走还是往后退?双眸合上,片刻后复又开启。他捋了捋她汗湿的额发,低头问她,
“小狐狸,你想往哪边走?”
……
第二日,又折腾了一晚上终于折腾出一身热汗的凤九清醒了过来。周围黑幽幽的,她看不真切,只有东华身上的白檀香叫她在这伸手勉强看得见五根手指头轮廓的地方安了心。她把半个身子从东华的袍子里探了出来,清冷的空气让她感觉舒服了些许。东华就在身旁,他侧躺着。由于洞内太暗,也不知他是否只是在养瞌睡。这几日,她清醒的时辰加起来统共也没有一天,都是东华揣着她在走。望了望乌漆嘛黑的四周,她猜他们又上了一层。想起她昏睡前的那场天翻地覆,凤九觉得东华定是打了场硬架,所以才会累得需要睡上一会儿来补充体力。也不知他有无受伤。想到这里,凤九抓起了他的袍子凑近翻看了一番。上头果真有些血迹,她朝他那处挪了挪身子。从头到脚又是一番查看,中衣上基本没发现什么血迹,想来外袍上的应该不是他的吧。凤九抱着膝盖坐在他的身侧寻思了一会儿。东华这么厉害,该也没那么容易就能叫几条猛蛟老爷给伤着。她安了心,遂将外袍盖在了他的身上。接下来这几层都还得仰仗东华才能出得去,她可得照顾好他。不过除了给他盖盖衣裳,凤九也想不出自己还能为他做点什么。毕竟强如东华,已是将所有事情都做到了极致让人无法超越,自是不会留下破绽叫人看出了他的弱点来。耳畔回荡着滴水声,凤九的思绪飘回到了凡间。
那时,她还未得宠。整日里无所事事在那座深宫大院里消磨时光。那两年,也不知是哪位布雨的小仙当班,时不时地就要给他们这处凡世浇上些雨水。一场秋雨一阵凉,浇得她心都要死了一半。她就这样半死不活地等了他两年,生生将原本活泼的性子磨得文静了起来。若是没有后头那两年多的幸福光景,也许一切都会不同了吧。想到这处,凤九凄然泪下。陛下待她的好,怕是这一辈子帝君都给不了她。她曾经说他们九尾狐族情路都太过顺畅,因此所有的情劫都落到了她姑姑身上。那时,她还未料到自己的情路竟会比她姑姑来得更坎坷。她爱上了一个不能给予她爱和未来的男人,也一并压上了自己的漫漫神生。
“本君又没死,你哭什么!”
凉凉声音传来,凤九回了神正对上那双熟悉的眸子。她抬手擦了擦眼睛,背过身去不看他。
“没什么,眼睛里进了灰尘……”
“想往哪边走?”
没头没脑的一句问,叫凤九摸不着头脑。年轻时的东华一直都叫她适应不过来。虽也是紫衣银发的模样,但与太晨宫中的他相比要更随性,更痞性,也更不讲道理些。他的思维总是常人无法理解的,就比如眼下,他突然问她想往哪边走。凤九不明所以,又不愿被他那张不积口德的嘴数落,于是她随便地指了一指。紫衣尊神遂起身披上了外袍并收了仙障。
“这处不太安全,你是要跟着本君走,还是继续在本君的袖子里呆着?”
凤九想了想,觉得自己还是应该少干些拖累东华的事情为妙。于是她起身掸了掸衣裙,很是善解人意地答他,
“还是我自己走会儿吧!”
紫衣尊神嗯了一声,遂转身朝着她指的相反方向迈了步子。
“等等,你问我要往哪边走,不是为了与我商量?”
“本君只随便那么一问,又没说会听。”
凤九一愣,遂反应过来刚刚又被这个紫衣裳的神仙给耍了一道。正当气得咬牙切齿之时,前方又飘来了他凉凉的声音。
“上一层有的东西,这一层也有。”
声音荡在石壁间缥缈空灵。回想起那遍地的白蛇,凤九狠狠地打了个激灵。遂迈了大步赶紧跟了上去。
“既然你都已经择好了方向为何还要多此一举地来问我!”
“本君何时说过择了方向?”
凤九更疑惑了,“那你为何要朝这处走?”
东华唔了一声,“因为你说要往那处走。”
凤九愣了半晌,这是哪门子的逻辑?她说要往那处走,少阳君就偏要走反方向!凤九一阵唏嘘,年轻时候的东华这叛逆随意的程度简直是令人叹为观止啊!
他们一前一后地走着,许是因为东华照顾她,故步子并不快。不多时,他们便站在了个岔口前。岔口的三条道看起来都是一般模样,也无甚线索可循。东华开始计算他们选对的概率,只有三分之一,又兴许他们一开始便走错了方向。
“你选一个。”
凤九不太情愿,“我选了你会听?”
“不会。”紫衣尊神回答地不假思索。
“那为何还要我选?”
“为了排除一个选项。”
“那我是不是得认真地选一下?”一片黑暗中,凤九白了他一眼。
“自是要的。别到时候走错了路还来怪本君。”
若是此时在他的衣袖中,凤九定是又要忍不住狠狠咬他一口来解气。东华越是叫她好好选,她便越是不能如了他的愿。于是她朝着中间那个岔口一指,然后等着东华做出决定。紫衣尊神思量了一会儿,遂朝着右边的岔口迈了步。这个山洞很是狭小,味道亦不太好闻。也不知走了多久,东华突然便收住了步子。回过身,他异常严肃地问她,
“你方才当真是想选中间那条道?”他复又靠近了她一步,“本君让你好好选,你可有真的好好选?”
面对东华的咄咄质问,凤九吱吱呜呜。
“原本……想选这条道来着……”
言毕,便见紫衣尊神调转了方向朝着来时的路又折了回去。凤九不明所以,只得跟着。又不知走了多久,他们方才回到了岔口处。东华未作片刻停留,身子一侧便入了中间的那条道。凤九很是疑惑,但一路上她都觉察到了东华的不开心,遂也不敢开口多语。
这个山洞要宽大些,依旧散着股叫人非常不舒服的气味。越往里走,气味越是大。凤九开始怀疑他们又走错了道。头顶森森凉意袭来,抬头一看,凤九起了一身的疙瘩。无数的目光盯着他们,宛若缀满繁星的苍穹。可这些个繁星点点却叫她毛骨悚然。不过比起那些滑腻无毛的长虫,头顶这些倒挂着的蝙蝠老爷委实也没那么叫人害怕了。等到再一低头时,凤九呆立在了原处。周围本就漆黑一片,若不是东华的一头银发,她其实很难跟住他。眼下不过才那么一抬头的功夫,东华便不见了踪迹。难道是方才自己的任性妄为叫东华生了气继而抛下她自己走了?周身响起了熟悉的窸窣声,惊得凤九绷紧了身子连大气都不敢出。东华也说了,上一层有的东西在这一层也是有的。上一层好歹还是个白昼,可眼下这黢黑山洞中却什么都看不清。若是突然遭袭,她定是来不及躲避。祭出了长剑,凤九紧张而又徒劳地四处张望。她能感知到窸窣声的靠近,但却不能辨清方位。
……
“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营战学师傅没教过你吗?”
……
灵台内响起了东华在寿华野林子里说过的那句话。既然眼睛是指不上用处了,那索性便弃了罢!于是凤九闭上了眼睛,将分散的注意力集中到了听觉上。屏蔽了视觉,听觉果真敏锐了起来,却也让她更为害怕。周围不止一条蛇,若是没判断错,至少有两到三条。左右各有一条,还有一条她不是很确定方位。握紧了手中的长剑,凤九强迫自己冷静些。东华不在身边,便是谁也靠不上了。能救她的,也唯有她自己。想到这处,她暗自将东华一通骂。这一分心,却好似让那几条蛇给察觉到了,凤九觉得它们又靠近了几分。额上渗出了冷汗,脑海中一直浮现着小狼弟弟被绞杀的画面。她还分不清这几条无毛老爷的体型。若是也那般大的话,她今日就要被绞死生吞了。若是小体型,那么就是被咬毒发的结局。自从来了水沼泽,凤九从没想过自己竟会如此没用到就这么挂了。她来这处,是为了让自己变得强大,也是为了顺便见一见年轻时的东华。不曾想今日就要被他给害死了。若是让帝君晓得,他又当如何面对这样的结局?凄然苦笑,她终究还是把这天命想得太简单了些。东华说得没错,有一句话叫做天意难违。但她是青丘白家的崽儿,无论在何时在何地,都不能丢了青丘的颜面。凤九握紧了手里的陶铸剑,既然横竖都是一个躲不过,那么便决一死战吧!
左右两条蛇同时出击,似是为了要争夺猎物。凤九凭着渐近的吐息,判定了他们的位置与距离。水沼泽的十几年,虽说时间并不长,但在剑术上凤九却有着长足的进步。剑光横扫,惊动了这洞顶的住客。周围突然嘈杂一片,将窸窣声淹没。凤九一惊,心了坏事了。她徒劳地挥舞着长剑,完全没了章法。就当她陷入绝望之时,熟悉的白檀香迎面扑来,凤九猛地睁开眼睛,便见到身前紫色的身影一闪而过,头顶悉数有东西掉落。由于实在是太暗,凤九看不真切。遂觉得这样也挺好,免得没被咬死反而先被吓死。
不多久,山洞中便再次安静了下来。随后,比底层极寒之地还要冰冷的声音带着明显的怒意袭来。
“本君的话你就这么不愿听?”
凤九觉得自己挺冤枉,她方才明明听了他的话用耳朵非常仔细地在听。
“若不是有本君的天罡罩罩着,你此时就该是头死狐狸了!”
许是大病未愈,走了这么多路还受了惊吓,死里逃生的凤九已是觉得快要站不住。她强撑着身子,将手中的陶铸剑收了起来。眼下她委实没有力气与东华吵架。她只想快点出了这一层,至少她知道第六层还算个相对正常的地方。
“走罢,我会跟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