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y Victor Hu
一 夏
他站在了八幡宫的门前。
烈火一般的太阳让他睁不开眼,他用毛巾擦了擦汗,喝了一口还带着一丝凉意的橙子水,感觉一股清凉从口中缓缓沁至全身。
镰仓的树很绿很绿,如同千万翡翠装点而成,微风吹过,枝叶间发出如流水般的响声。
他轻轻鞠躬,缓步走进鸟居,手缓缓扯平和服被微风轻轻翻起的波纹。
他的额头上已经又沁出了一层细细的汗珠,他听到了不远处铁轨上电车呼啸而过的声音,脚下的砂石路一点点向前延伸,一阶青黑的台阶出现在眼前。
他缓步而上,木屐与石阶相碰发出叩击声,脚步声如同山神的心跳一般,迟缓而有力。
拾级而上,他的思绪又飘回多年前。
“对于这次的错误,我希望你们能给我一个好的解释!”先生的视线越过眼镜片,和平日一样凌厉得让他想要闪躲,荟也是吧,他心里默默想,最终还是没有鼓起勇气看荟一眼。
先生桌上报时的钟打了一遍又一遍,他终于想出了合适的理由,把自己和荟从小鸟游先生那里解救了出来。
他偷偷瞄了一眼,荟的脸很红,很可爱。
他和荟在道上并排走着,很慢很慢,他几次三番鼓起勇气想要开口,最终却还是将话语吞了下去。
“那个。”二人在这个路口将要分道而行了,他终于憋出了一句.
荟抬起头,注视着他,他又愣住了神。
“这次借你的文章抄,还被先生发现,完全,完全就是我的问题。”他感觉自己的脸也开始发烧。
“所以,请你尽管提要求吧,我会赔偿的。”他低下了头,简直比之前在先生那里还要羞涩。
荟的头埋的更低了,过了很久很久,久到他几乎想要再次开口,荟终于冷不丁地冒出一句:“那请我去一次烟火大会吧。”
他愣住了。
他摸了摸自己脖颈右侧的伤痕,那是很小很小的小时候,被烟火烫的。
自己已经那么多年没去过烟火大会了啊。
虽然并不喜欢烟火,看着荟的眼神,他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神思恍惚之际,他来到了八幡宫的参拜坛前。
面对着神社,他竟然感到头脑空空。
他手抖着取出一颗硬币,和往常一样,用力砸进参拜坛。
他喃喃地念了一句最稀松平常的参拜词:“四时平安,屋内无恙。”
他感到心口疼了一下。
二 秋
新宿的花火大会的人很多,就如同所有烟火大会一样,大家随意的站在一面小山坡上,等待着烟火升起。
荟显得很兴奋,不断着扫视着天空,而他不断偷偷看着荟。
芸今天穿了一套淡青色的和服,在夜幕的映衬下,很好看,她的脸洋溢着笑容,仿佛在发光。
烟火如同快速生长的芽一般,直冲夜空,又在所有人始料未及之时绽放出火树银花,将半个夜晚照亮。
荟看得很入神,像个小孩一样为每一个烟火的升起欢呼,而他也随着荟欢呼着。
花火大会结束后,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幸福的疲倦,缓缓的散开。
荟和他还站在原处,东京的灯光将他们的影子拉的很长。
他看见荟笑了,笑的他心直跳,笑的他头脑发热。
荟,今天的月色真美啊。
荟低着头,她浅浅地笑了,很美。
回过神来,他双掌互相击了三下,再次鞠躬,转身,顺着石阶慢慢走下参拜坛。
东京的秋来的很急,急的让人难以适应,东京大学的银杏叶很快变成了黄色,金色的树叶洒的满天满地,他缓缓在这条路上走着,从工学部到食堂的路他走的太熟,以至于他意识不到自己的思绪已经放空。
“啊!川野桑,好久不见!”
佐佐木与他同行了一段路,或许是注意到了他神思郁结。
“川野桑,那么,今年,还要去奈良吗?”
他顿住了,良久,回答到:“去啊,不能不去啊。”
他感到自己的泪缓缓滑落。
三 冬
去奈良的电车非常快,景色如同影子般在车外掠过。
他只是木然得望着窗外,又想起了那年和荟一起去奈良时,似乎也是这样的风景,不过,那时的雪,似乎厚一些,天似乎亮一些。
荟笑着央求和他去旅行,两个人都是东京的孩子,从来没去过关西,于是他答应了去奈良。
电车的旅程似乎拉得很长,很长,一路上,他们聊的很开心,然而荟的眉心似乎总是有一丝难以捉摸的阴影。
站在冬日的春日大社,他简单的鞠躬,然后便沿着道路离开,向着西寺的方向走去。
“川崎啊。”荟的手不安的撩着头发,荟很少这么讲话,不由得让他内心也绷紧了。
荟的父亲不支持二人的恋情,他一直都知道,不过,他也是现在才知道,原来荟一直留在东京大学不回家,是因为与家里人吵架了。
“我也不知道我们能在一起多久。”荟不安地喃喃说,她的眼眶在寒风中有些泛红。
他抬手捡起刚刚落在荟脖颈上的一片枯叶,轻轻抚摸了一下刚刚荟喂过的小鹿,伸出手去。
荟不解的伸出手,他握住了荟的手,缓缓牵着她站起。
那就对着春日大社许愿好了。
我们约定好,今天一定在一起。
那我们只要每天都约定好在一起,不久可以一生都在一起了吗。
一生太远了,不如专注于今天吧,至少今天,我们在一起。
荟笑了,但是眼泪随着她的脸滑落,他知道自己也哭了,但二人笑着抱在一起。
西寺离春日大社并不算太远,他的步伐也不算慢,很快就到了。
和知客简单问候了几句,他便前往荟的墓地。
奈良的公墓,离街道其实只有一墙之隔。
他抚摸着墓碑上荟的名字,忍不住放声大哭。
他扶着墓碑哭到失声,轻轻瘫倒在墓碑上,仿佛搂着荟,然而那只是一块冰冷的石头。
他不愿也不能去回想,那个冬夜,荟如何头疼欲裂,自己如何焦虑地将她送到医院,最后又如何收到死亡通知,又如何操办了荟的葬礼。
他昏了过去。
他醒来时,感到脸颊在发热,额头上盖着一块凉的毛巾,有人在轻轻擦拭自己的身体。
“啊,川野桑,你醒了,太好了。”
是心仁佛师的声音。
“你有些发烧,可能是悲伤过度了。”心仁递过一碗药,他几口喝下,感到寒气逐渐从丹田中被驱赶而出。
心仁正是当年葬仪的佛师。
已经三年了啊。
心仁缓缓叹了口气:“川野桑,节哀。”
他的思绪又一次被勾起,几乎失控。
心仁佛师抓住他的手,念诵着什么。
心仁的准提咒让他感到自己缓缓冷静下来。
心仁停下诵念,又叹了口气,起身拉起窗帘,门外,奈良在冬天的风中显得如此干净纯粹,天空中的云仿佛凝滞了一般,如一副山水画一般。
“川野桑,你看,今天的景色不错啊,等你舒服一些,我与你去赏景,如何啊?”
他愣住了。
“以后,还是少来这里吧,我会帮你打理的。”心仁轻声说。
心仁又笑了笑,朗声说:“当然,如果川野桑乐于每年过来和我吃茶赏景,也当然欢迎。”
他怔住了。
四 春
他辞去了东京大学的教职,在京都的一所高中找了一份清闲的工作,但是家安在了奈良,时不时去拜会心仁佛师。
关西的春天和东京一样充满活力,新叶又一次攀上树梢,乌鸦又一次此起彼伏的鸣叫,他又重新习惯了这样四时往复的生活。
心仁佛师给他做了一个御守,他将它和荟的一张照片放在背包最贴身处。
某日,他办公稍迟,走出学校时,天已黑下来,一伙高中生从他身旁路过,意气风发的争论着未来。
他看了看漆黑的夜空,春日的夜空也弥漫着樱花将开的气味。
他搭上电车,看着景物逐渐熟悉,这条路,他走的越来越熟。
那么,荟啊,你看,四季依然如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