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文字和情感之间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以前我会说自己是一个内向的人,一个需要通过文字来思考的人。此时,我做在窗户前,面对着白纸,手里拿着的那支笔只是寥寥的写了一些字,原本作为写这篇文章的大纲,但发现这只是我的一厢情愿。突然发现这些年在外面求学工作,跟母亲的联系越来越少,由于母亲听力几乎接近于无,每次打电话都是跟父亲说。有时放假呆在家里,也只是听母亲说,觉得反正母亲听不见,说了也白说,于是我的话就更加少了。记得有一次我把自己想说的话通过一封信的方式留给母亲,在写的时候发现原来只有短短的一页纸,而且还有相当部分是客套话。什么时候,在我内心世界,跟母亲走的这样远,我不知道。仗着父母跟弟弟一家住在一起,放心,平常几乎从没想过她们。母亲说,她对不住我,没能给我带娃,买房子也没能帮上忙。每次母亲给我发微信都是基本相同的内容,有时我甚至会生气,有时也会跟妈说,您身体好就好。之前想过好好写封信给母亲,作为自己与母亲目前唯一有效的沟通交流方式,但从广州回来好久了,还是没有动笔。
20岁那年,母亲生下了我。生下我之前,她的丈夫就已经去世了,以前在我小时候,老家的人偶尔还会跟我讲我亲生父亲的故事,其实讲多了,翻来覆去也就那么一些话,我都几乎能背出来。现在,讲这些话的人几乎都去世了,我也长大了再也没有跟我讲这些事情了。我有时问我自己,我在意自己的亲生父亲吗?我潜意识里都是在回避,似乎回忆之前的事情就是对自己现在父亲的不忠。所以,这么多年了,我一次都没有回去给亲生父亲扫墓,小时候大概记得坟墓的具体位置,现在估计也找不到了。亲生父亲长什么样,从来没有留下一张照片。我结婚很晚,此时,在想,如果他知道自己快当爸爸了,他还会选择以那样一种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离开这个世界吗?村里人说,他很聪明,但是爷爷是地主,成分不好,所以他没有办法去考大学,只能在村里当个会计。他叫什么名字,我只记得音译,具体怎没写,从来没有人跟我说过。当我老了,需要寻根时,我会不会还去努力寻找一些线索,我不知道。他离开这个世界多大年纪,我也不知道。从我记事起,母亲从来没有跟我讲过生父的半点事情。我也从来没有问过。由于我从来没有见过自己的生父,所以自己身上到底有多少特征遗传于他,我现在也不知道。你无法思念一个你从未见过,甚至连一张照片也没见过的人。如果不是推出一个人的出生,必定有生父这个事实,我甚至很少想到这个世上还有这样一个人的存在。
很少想到生父,绝大程度上是因为我一直把现在的父亲当做我的亲生父亲,从我出生来到这个世上,母亲跟我现在的父亲已经结婚了。这辈子,我内心最感激的人就是我的父亲。这种感激,这种一路走过来的不容易,我不知道如何表述。这个世上我罪敬佩的人,也是我父亲。一个从来没有上过学的人,对我影响很大。28岁,父亲看上了母亲。那时母亲已经怀上了我。我不知道父亲是如何看上母亲的,这个问题我直到现在也没有问过。以前,我跟父亲说,您说我记,您回忆您这一辈子,我写下来。以前父亲总是说没有时间,后来父亲明确表示不说了,想起来,内心很苦,难过。一天晚上,我跟朋友在争论,我说人的痛苦回忆需要通过重新梳理,直面之前的伤痛,才能真正放下走出来。她说,有时你无法控制那份痛苦,只会带来二次伤害。谁对谁错我现在也不知道答案,或许本身就没有绝对答案,取决去人和事情。人一辈子很长,又很短。短的只用几个字就概括了,或者不会在这个世上留下任何文字,比如村里的绝大部分人。我在好些年之前,曾试图给自己写回忆录,写自己小时候的事情,写了一部分就中断了。在回忆的过程中,一些人在脑海里复活了。记得刚开始工作前几年,压力很大,有一次在外面办事情,看到放在柜台上的一份报纸,讲到感恩可以有效减轻工作压力。我是这样认为的,感恩让你体会到内心世界的有更多的人,做着更多暖心的事情,让你觉得更心安踏实。
五岁那年,我被爷爷派来的大伯接到了李茶亭,我生父的家里。生父是爷爷的唯一一个儿子,我又是家中唯一的一个孙子,于是就接到了家里。我现在还记得那天是灰蒙蒙的,大伯推着一俩自行车,我,还有母亲,我们走了很远很远。那天我使劲的哭,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被人接走,为什么不能跟自己父母亲和兄弟姐妹住在一起,之前我们一家人开开心心的过着。那时,我已经在村里上学前班了,记得我爱学狗叫,趴在地上走,学校后面有很多麻雀,估计是吃了撒了农药的稻谷,飞不起来,好多都死掉了。印象中老师不教东西,我们就是玩,印象中是太阳天。与母亲分离的那天,那个镜头,一直刻在脑子里,那是我第一次跟自己的家分离。或许是那时自己太小,我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这样就被带走。如果不是后来的变故,这一走就是永远,我就永远离开了这个家。
我跟媳妇说,我知道孤儿是什么滋味。因为来到爷爷奶奶家,我就是孤儿。永远怕打架,因为没有人会帮你。如果鱼塘里有死鱼,发现被农药毒死的鸡,村里人都会叫我奶奶去拿上来吃,这已经是村里给我们的一种福利,这样可以改善伙食。记得我刚来爷爷家,来到这个陌生的环境。三间茅房,一间放着两张床,一张饭桌,一个柜子,还有几把椅子。中间一间放着两个棺材,涂着黑漆,上面盖着蓑衣,碗柜也放在这里。在过去就是厨房。再过去两米就是厕所。有时躺在床上,如果外面太阳天,光线通过茅草中间的洞射进来,可以看见光线中的灰尘在里面飞扬,记得有一个周末,一个人拿着一把枪在打麻雀,因为茅房顶上真的有好多麻雀。刚来爷爷家,我经常哭闹,毕竟跟此前生活的环境差别太大。那时的爷爷奶奶估计也有六十多岁了,现在我完全能体会他们把我接回去的想法。从爷爷奶奶家,我开始上一年级,那时每天晚上吃完饭,我就在昏暗的灯光下背课文,爷爷奶奶在旁边听着,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每天早上萌萌亮,我就坐在木门坎上背课文,这样的早读一直持续到工作后好些年。到现在小学的一些课文还能背出来。
回忆向一个链子,一环拖出来另一环。回忆,或许只是记起自己想记忆的,然后在此后回忆中不断重复强化,最终还一段持续生活河流中定格了几个片段,就成了那段时光的全部。那时知道以后一直跟爷爷奶奶生活在一起,永远也不会回到自己父母那个家,回到自己弟弟妹妹身边了,所以晚上看到别人灯光亮起一家人吃饭时,我从来没有想到如果自己的父母也在一起该多好。从来没想过,或者潜意识里已经硬生生的把这样的想法压住了。有一次,弟弟妹妹估计过来赶集(其实我们都住在一个镇里,爷爷奶奶家跟父母家相隔十来里路,他们过来赶集也会经过爷爷家门口)。在爷爷家吃饭,临走时,他们说,哥哥,跟我们回家吧。我当时只是笑了笑。那个镜头,我一直记得。我觉得父母亲最大的成功就是培养了我们三兄妹内心都不坏。有一个周末的早晨,我跟小伙伴在马路边玩,居然发现母亲坐车去城里路过这里,于是跟着母亲去了镇上买了一些水果,母亲不放心把我送过了铁路,给了我零花钱。等母亲回去时,我忍不住回过头去看母亲,所以,当看到朱自清的背影时,我想到的是母亲的背影。我小时候特别犟,犟这个字表示比牛还要强,是的,一旦我生气认定的事情,九头牛也拉不回来。那时,每次学校需要交钱时,都是奶奶去跟别人借。那天学校需要交一块钱,爷爷没有,好像也没有借到,我就不肯上学。在池塘边,还跟爷爷打了起来,后来还是村里其他人借了一块钱,我才愿意去上学。现在想起来,或许那时体内蕴藏着一股深深的愤怒,但不知道如何去表达。在别人的眼中,我又是一个听话懂事的孩子。可是,我有不听话的资本吗?当你一切资源都缺乏的时候,你只希望一切都顺利不要节外生枝。那时,母亲清楚我在李茶陵过的生活吗?或者,她知道但也没有能力改变。到现在为止,我都深深感激村子里的那些人。将近三十多年过去了,那里的一切我都非常熟悉,因为那是我每天生活玩耍的地方,好多次在梦里都梦到回去过。可惜,好多人都已经去世了,小伙伴也都在城里生活了。只能说,那时得到好些人的帮助。愿他们一生健康、平安。
小学四年级,我在上语文课,那篇课文叫《故乡的杨梅》,村里人来到教室,告诉班主任,爷爷去世了。我一路哭过去的,不是因为难过,而是习俗告诉你,家里人去世你必须哭。回到家中爷爷躺在床上,四方点了长明灯。那天晚上,我跟奶奶他们睡在一起。爷爷去世时,有一个让我非常开心的事情,是我的父母亲也来了。办完丧失他们就走了,生活重归平静。几个月后,奶奶中风了,被接到十多里外的姑姑家照顾,我被一个五六十多岁的远房亲戚接到镇上住,具体什么亲戚我不知道,我是送个他当孙子还是暂时寄住一段时间,我也不知道。反正是住过去了。印象很深刻的是家里就是我跟他两个人,完全是城里人的生活作息,晚上五点多就吃饭睡觉了。一个周末早上天刚亮,我就出发走了十多里路来到外婆家,或者直接去了母亲家,具体细节我记不清楚了,只知道那天是一个晴天,我穿了一双白色的板鞋,也是这个远房亲戚给我买的,他对我也挺好的,但为什么离开就不愿意回去,我真的记不住了。来到母亲家,我就不愿意再回去。后来父亲让母亲领着我去村里学校报到上学,就这样,我又回来了。
印象中,父亲基本上都在外面打工,每次出门,天还没有亮,母亲就起来煮鸡蛋、炒瓜子花生,让父亲带着走在路上吃。每次出门前,父亲都交代我们三兄妹,一定要展劲读书,否则就只能在外面打死工。父亲出去后,家里就母亲带着我们三兄妹,旁边爷爷奶奶也住在一起,但是分开吃。只有一年父亲没有出去打工,在家种田。后来,父母亲都出去打工,我们跟爷爷奶奶一起生活。直到上大学前,我跟父亲说话不大,虽然父亲至今从没有打过我,但那时我心里怕他。有时父亲回来,我内心没有比母亲回来更开心。我上高二时,母亲生病了,有一次回家,住在村里其他人家里,早上五点多钟,想起母亲这么年轻生病,而且可能要离开我们,心里难过哭了出来,印象中母亲生病只哭过这一次。化疗,治疗。母亲头发基本上白了,牙齿现在也脱光了,十多年来一直是汤泡饭,长期用汤水泡着,胃也不行了。长期化疗导致喉管缩小,听力逐渐丧失,即使带着助听器也帮不上多大忙。
后来,我买房时,父母亲给我我五万,母亲说这是我工作后存在她那里的,我到现在也没想起我有没有存过钱,父亲默认了。一年半前,我生了小孩,母亲又生病住院,无法过来照顾小孩,这又成了母亲的心病。一天晚上,母亲发来微信,对不住你,那时也没有办法,母亲没有用,不能帮助你们,祝你们全家开心健康。类似的短信几乎每月都有。有时我没有回,有时只是回上周末愉快,想起来就把小孩的视频和照片转发给母亲。父亲说,母亲每天看这些视频照片要看好多遍。
此刻,我在问自己,我恨母亲吗?此前我认为答案是否定的。此刻我不知道答案。或许我一直没有动笔给母亲写信,表面上看起里是由于工作忙,没有时间,但有时间中午去看报纸,早上或者晚上去健身房锻炼,就完全抽不出一个小时写信?或许潜意识里确实存在不满,但又觉得这是自己的母亲,怎么能不满呢。或者准确的说,不是不满,它并没有针对某个人,而是针对需要关怀而不得的失落。孩子刚学走路那段时间特别兴奋,到处走。现在经常说,妈妈抱抱。有时我也会跟妻子说,妈妈,抱抱。是的,在现有的记忆中,我脑子里有趴在父亲背上的回忆,但从来没有被妈妈抱过的记忆,我知道这样的时刻有过,但记忆中确实缺失了。此时,我想说,妈妈,抱抱我。
或许,我对母亲是残忍的。妈妈,我们需要彼此的拥抱和释怀。
写于2019年5月18日23.54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