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文】切斯特顿《蓝宝石十字架》

蓝宝石十字架

——选自《布朗神父探案集》

【英】切斯特顿 著

蒙钧 译

一道是黎明带来的银色光带;一道是大海托出的闪烁不定的绿色光带。在这两道光带之间,那艘船抵达了哈里奇(英国埃塞克斯郡的一个港口,位于英格兰东南部北海海岸。——译者注)码头,放出了苍蝇一样的乌秧乌秧的一大群人。当中那个我们必须穷追不舍的男人其实毫不起眼——他也不想惹人注目。他身上真没什么值得关注的地方,只有他那身令人联想到假日的明快色彩的衣服与他脸上那副公事公办般的刻板表情形成的些许反差算是一点儿值得瞩目的特色。他身穿一件薄薄的浅灰色的夹克衫,里面是一件白色背心;头戴一顶银白色的草帽,上系一条蓝灰色的缎带。在这身行头的衬托下,他瘦削的脸庞格外显黑;脸庞下端粗短的黑胡须透露出一种西班牙风情,也让人联想到伊丽莎白时代服装上的轮状皱领。他抽着香烟,脸上带着无所事事的严肃的表情。从外表完全看不出来他那件灰色外套里面藏着一把子弹上膛的左轮手枪,那件白色背心里藏着一本警察证,那顶草帽盖着的是全欧洲最聪明的大脑。此人就是瓦伦丁本尊,巴黎警察部门的头头,全世界最有名的侦探。他这是从布鲁塞尔赶往伦敦,去实施本世纪最重要的抓捕。

弗兰波就在英格兰。三个国家的警察追捕这个要犯,从根特(比利时西北部城市,佛兰德省省会。——译者注)追到布鲁塞尔,从布鲁塞尔追到荷兰角港(为荷兰西部的城镇,濒临北海,位于新水道运河北岸。——译者注)。据推测,他将利用圣体大会(天主教会举办的以敬礼圣体为中心的聚会,大会通常包含大型的露天弥撒、朝拜圣体等仪式,持续数天。——译者注)举办期间的游客增多和混乱增加的有利条件,在伦敦行事。他很有可能装成一个前来参加大会的教堂小执事或小文书。当然话又说回来了,瓦伦丁也拿不准,没有谁能把弗兰波摸透。

多年以前,一系列在全世界持续造成混乱的惊天巨案突然就停止了。他这一收手,就像他们在罗兰死后说的那样,这个星球静得出奇。然而在他最得意的那些日子里(当然,我的意思是在他最猖狂的那些日子里),他的形象就像德国皇帝一样高大显赫,各国都家喻户晓。差不多每天早晨的报纸都会报道,他又犯下了一桩惊天大案,藉此逃脱了前一桩大案应受到的报应。他是法国加斯科涅人,身材魁梧,胆大包天。一些匪夷所思又令人喷饭的传说在坊间流传,说他力大无穷,把一位法官倒栽葱杵在地上,让他“清醒清醒”;又说他一边胳肢窝下夹着一名警察,顺着里沃利大街一溜烟飞跑。还有种说法称此人虽然力大无穷,却没有用来伤人性命,只是伤人自尊。他的罪状主要就是那些设计巧妙且数额巨大的盗窃案。差不多他的每一次盗窃都能玩出新花样,从而留下一段传奇。他在伦敦经营过一家颇具规模的提洛尔乳品公司,没有一处牧场,没有一头奶牛,没有一辆车子,没有一滴牛奶,却拥有数千订户。说起来他的运作手法也很简单,就是把人家家门口的奶罐转移到他顾客的家门口。他截获了一位妙龄女郎信件,由此开始了一段与这位女郎既暧昧又亲密的长时间的书信往来。他采用了一种异想天开的招数,就是把他的信拍照后用极小的字印在载片上,让那位女郎用显微镜阅读。其实,他的众多尝试并不见得有多么复杂。据说在一个漆黑的夜晚,他把一整条街的所有门牌号都重写了,只为了把一位旅客引入陷阱。可以肯定的是他发明了一种便于携带的邮筒。他将这种邮筒放在人口稀少的市郊的街角,期待着哪个外地人把邮政汇票投进去。他杂技演员一般的不凡的身手也广为人知。尽管块头很大,他却能像蚂蚱一样一跳老高,像猴子一样藏身树巅。即便是身经百战足智多谋的瓦伦丁,在动身去追捕弗兰波的时候,心里也很清楚,找到弗兰波并不意味着大功告成。

现在的问题是如何才能找到他?大名鼎鼎的瓦伦丁对此仍旧一筹莫展。

弗兰波尽管善于伪装、灵活多变,但有一样东西是他掩盖不了的,那就是他卓然挺立的身高。要是瓦伦丁那敏捷的眼神发现了一位卖苹果的高个子女人,或是一位高个子士兵,甚至是一位还不算高得离谱的公爵夫人,他都会当场将其逮捕。然而他乘火车一路过来,还没有发现一个有可能是化装后的弗兰波的人,毕竟长颈鹿无论怎么化装,都不可能装成一只猫。至于船上的那些人,他也没发现什么异常。在哈里奇上车的加上中途上车的旅客只有六个人。一位要一直坐到终点的铁路官员身材矮小;三位两站后上车的菜贩子也挺矮的;一位从埃塞克斯的一座小镇上车的寡妇格外矮小;一位从埃塞克斯一座小村子上车的罗马天主教牧师也是五短身材。看到最后那个人,瓦伦丁忍俊不禁,差点儿笑出声来。矮墩墩的牧师有着明显的东部平原地区居民的特征;圆滚滚的一张脸呆滞僵硬,如同一枚诺福克汤圆;眼睛也空洞无神,如北海的海面。他随身带了几个棕色纸包,显然照应不过来。无疑是圣体大会打破了当地的滞塞,把这些又无知又孱弱的人吸引出来,如同鼹鼠钻出地面。瓦伦丁是个怀疑主义者,有着法兰西人的苛刻,对牧师实在喜欢不起来,但对他们还是蛮同情的。眼前的这位估计谁见了都免不了心生同情。他携带的那把破破烂烂的大雨伞时不时掉在地上。他似乎不知道该怎么正确使用他的返程票。他天真得像个白痴,一个劲儿地跟车厢里的每个人解释他带了一件“镶了蓝宝石”的纯银银器,就在某个棕色纸包里。他那种将埃塞克斯人的乏味与圣徒般的单纯混合起来的古意盎然的性情逗得法国人一路上都很开心,直到牧师在斯特拉福德带着包裹下车,又返回来找到他的雨伞。看到他回来,瓦伦丁还好心提醒他既然想看管好那银器,就不要张扬得人人皆知。无论牧师跟谁讲话,瓦伦丁都留神看着另外那个人。无论是贫是富、是男是女,他一律不放过,看那个人有没有六英尺高;因为弗兰波的身高是六英尺四英寸。

不过,他在利物浦街下车的时候,还信心十足地认定,罪犯还没有摆脱他的追踪。随后他去了苏格兰场进行了对接,安排了在必要情况下出动的支援力量。他又点上一支烟,在伦敦的街道上走了很长时间。他穿过维多利亚公园,走过一条条街巷,一座座广场,猛古丁地站住了。眼前是一座安静的广场,古色古香的,具有典型的伦敦格调,目光所及,处处透着一种备受冷落的荒寂感。周围一栋栋高大的平顶屋宇只看一眼就能感受到富贵逼人,却无人居住。广场中心的一处四四方方的灌木丛看着就像太平洋中的一座小岛一样孤凄。广场的四个边里面有一个边比其他各边高出许多,就像个讲台。这条边被一家餐馆截断。这种餐馆是伦敦值得称道的景观之一,看上去就像是从索霍区走失出来的,有着超乎寻常的吸引力。花盆里面栽着低矮的植物;柠檬黄与白色相间的条纹窗帘高高地垂挂下来。它高居于街道之上,将常见的伦敦特色集于一身。一道阶梯从街面上升,直通前门,很像那种通向二楼窗口的消防梯。瓦伦丁站在黄白相间的窗帘前面抽着烟,看着这些窗帘沉思良久。

奇迹居然会发生,实在不可思议。天空中的几朵云聚合在一起,居然形成了一只凝视的人的眼睛;吉凶未卜的旅途上,一棵映入眼帘的树居然有一种活脱脱的花式问号的形状。这些都是我在过去的几天里亲眼目睹过的景象。纳尔逊(指Horatio Nelson,1758-1805,地中海舰队司令,1805年指挥英国海军在海战中击败法国-西班牙联合舰队,本人则身受重伤,死在胜利之时。——译者注)在胜利的那一刻死去;一个叫威廉姆斯的人阴差阳错地杀死了一个叫威廉姆森的人,听上去就像杀了他的亲生儿子(威廉姆斯的原文为Williams,威廉姆森的原文为Williamson,后面的son在英文中有儿子之意,故有此说。——译者注)。总而言之,生活当中不乏捉弄人的巧合,习惯于于刻板程式的人们却往往将其忽略。这一点爱伦·坡曾在他设置的悖论中清楚地表达出来:智慧与出乎意料是连在一起的。

阿里斯蒂德·瓦伦丁是个深不可测的法国人;这个法国人的智慧是很独特的。他不是“思考机器”(指美国作家杰克·福翠尔[Jacques Futrelle]塑造的侦探奥古斯塔斯·范杜森,其特点是依靠纯粹的推理破案。——译者注),因为这是现代宿命论和物质主义生造出来的一个无脑词语。机器就是机器,它不可能思考。瓦伦丁是个会思考的人,同时也是个普通人。所有他那些耀眼的功绩,表面看起来神鬼莫测,其实都是靠枯燥的逻辑推理取得的,靠清晰且平凡的法国式思维取得的。法国人能震动这个世界,靠的不是故弄玄虚,而是靠自明之理。正像在法国大革命中表现的那样,他们运用自明之理可谓是驾轻就熟。恰恰是因为瓦伦丁对理性有透彻的认识,所以他也能洞察到理性的局限。只有对汽车一无所知的人才会脱离汽油议论驾驶汽车;只有对理性一无所知的人才会脱离无可争辩的、强大的最高原理奢谈理性。此时此刻他并没有掌握强大的最高原理。弗兰波已经在哈里奇失踪了。要是他真的在伦敦,那他有可能换成任何身份,既可能化身为高个子流浪汉游荡在温布尔登的共地上,也可能化身为大都会酒店的高个子嘉宾举杯致辞。面对这种毫无头绪的状况,瓦伦丁有他自己的想法和办法。

在这种状况下,他能指望的就是碰运气。在这种状况下,他不能追随理性的指引,只能冷静地、小心地追随非理性的指引。他没有去该去的地方——银行、警察局、公共场所,却有意识地去了一系列没必要去的地方。他敲响一处处空房子的门,探察每一条死胡同,走进每一道堆满垃圾的暗巷,绕过每一条曲里拐弯的道路,被引到冷冷清清、显然与案情无关的地区。他还有条有理地为这种疯狂的举动辩解。他说要是掌握了线索,这样做显然愚蠢至极;然而要是一点儿线索都没掌握,这样做就是最明智的行为,因为追踪者的眼球固然容易被怪异的现象吸引,被追踪者的眼球同样容易被怪异的现象吸引。一个人总要找到一个开始行动的地方,这个地方最好是另一个人有可能停止行动的地方。通往那家店铺的阶梯值得注意;那家餐厅的宁静和古雅也值得注意。侦探的稀有的浪漫想象被激发起来,他决定进去瞧瞧,有枣没枣先打一杆子再说。他拾级而上,坐到窗边,点了一杯黑咖啡。

早晨都快过去了,他还没吃早餐。其他人吃过的早餐在桌子上留了点儿碎屑,他看到后才觉出饿来。他又点了一份水煮蛋,又在沉思默想中往咖啡里撒了些糖。弗兰波的影子一直盘踞在他的脑海。他回想起弗兰波都是怎么逃脱的:有一次是利用了一把指甲钳,有一次是利用了一幢失火的房子,有一次是借口为一封没盖邮戳的信付钱,有一次是假意招呼人们用望远镜观看一颗有可能摧毁地球的彗星。他想到自己这颗侦探的脑子跟罪犯的脑子一样聪明,事实也是如此。然而不利因素他也有透彻的认识:“罪犯是富有创造性的艺术家,而侦探只能算是批评家。”他嘴里念叨着,脸上露出苦涩的笑容。他缓缓举起咖啡杯放到唇边,又迅速将其放下。他往里加的是盐。

他盯着那个流出白色粉末的容器。这无疑是只糖瓶,就应该往里装糖,这就像香槟酒瓶应该往里装香槟一样理所当然。他琢磨着为什么他们要往里装盐。他仔细找了找,看有没有其他名实相副的容器。还真有,有两只装得满满的盐瓶。讲不定这盐瓶里的调味品也有些不寻常吧?他尝了尝,里面是糖。他饶有兴致地环视这家餐厅,想看看还有没有其他地方也表现出这种把糖放在盐瓶里、把盐放在糖瓶里的独特的艺术趣味。除了一面糊了白墙纸的墙壁溅上了一点儿黑色的液体,整间厅堂看着还算整洁、怡人,也很普通。他摇响铃铛,叫来了侍者。

侍者急忙走过来。此人首如飞蓬,因为起得太早还睡眼惺忪的。侦探(并不缺乏欣赏较简单的滑稽表现的能力)请他尝尝食糖的味道,看看这东西能否与这家酒店崇高的声望相匹配。结果就是侍者突然张大了嘴巴,如梦方醒。

“你们是不是每天早晨都跟顾客开这种精妙的玩笑?”瓦伦丁问道,“老是用这种调换盐和糖的恶作剧寻开心你就不觉着腻歪吗?”

侍者已经领会到了这话的讥讽意味。他期期艾艾地对侦探保证,本酒店绝没有这样的用意;这种错放调料的问题很少出现。他拿起糖瓶仔细瞧了瞧,又拿起盐瓶仔细瞧了瞧,表情越来越困惑。最后他冷不丁地道了声谦,匆匆离去,眨眼间就回来了,还带来了老板。老板也查验了糖瓶和盐瓶,也是一脸困惑。

侍者突然变得口齿不清,语速加快。

“我桑(想),”他过于激动,话都说不利索,“我桑(想)是那两个教士干的。”

“两个教士?”

“两个教士,”侍者说道,“就是把汤泼到墙上的那两个。”

“把汤泼到墙上?”瓦伦丁问道,感觉这肯定是某种意大利式的隐喻。

“没错,没错。”侍者兴奋地说道,指着白色墙纸上的那块暗黑的渍迹,“就是泼到那面墙上的。”

瓦伦丁用追问的眼光盯着老板,老板急忙补充解释,以求摆脱尴尬的处境。

“没错,先生。”他道,“确实如此,虽然我还看不出来这跟糖和盐有什么关系。今天一大早两个教士就进来喝汤,那时候刚取下窗板。两个人都很安静,都值得尊敬。其中一个人付了账单,走了出去。另一个人看起来是个慢性子,又花了好几分钟归置东西,最后终于要走了。可是就在出门的前一刻,他拿起已经喝掉一半的杯子,把里面的汤泼到墙上。我当时正在里屋,侍者也在里屋。等我急忙冲出来时,发现墙已经溅上了汤汁,店面已经空空如也。倒也没造成特别大的损失,只是挺让人窝火的。我跑到街上,想逮住那两个人。可那两人已经走远;我只能眼瞅着他俩拐过街角,去了卡斯泰尔斯街。”

侦探站起身来,戴好帽子,拿起手杖。他已经认定,在自己内心的无边黑暗中,他只能追随首先送过来的这条奇特的线索的指引,而这条线索也是难以捉摸的。付了账单,关上身后的玻璃门,他很快就大摇大摆地走入另一条街道。

值得庆幸的是,虽然心里焦灼不安,他的目光还算冷静、敏锐。从一家店铺前面走过时,有什么东西让他眼前一亮。他回头定睛细瞧。那店铺就是家普普通通的果蔬店,一排排货品就摆放在露天地里,上面还放了标注着货品名称和价格的标签。最显眼的两个格子里分别摆放了一堆橘子和一堆核桃。核桃堆上摆放的卡片上用蓝色粉笔写着笔迹很粗的字:“优质柑橘,一便士两个。”橘子堆上同样有清晰明白的说明,“上好巴西核桃,四便士一磅”。瓦伦丁先生盯着这两张卡片,想到他已经见识过这种颇为精妙的恶作剧了,就在刚才。红脸膛的蔬果店老板正愠怒地对着街面东西望;侦探叫老板过来瞅瞅这标签的错置。老板啥也没说,只是飞快地把两张卡片调换到正确的位置上。侦探姿态优雅地扶着他的手杖,继续查看店铺。末了他道:“请原谅我多管闲事,亲爱的老板,我想问一个有关实验心理学和心理联想的问题。”

红脸膛的老板用怒气冲冲的眼神瞪着侦探,但侦探依旧和蔼可亲地晃动着手杖。“这么说吧,”他接着问道,“蔬果店的两张标牌放错了位置是不是跟戴铲型宽边帽(神职人员戴的帽子。——译者注)的人来伦敦度假有关系?可能我说的不够清楚,换句话说就是,把核桃标为柑橘这件事跟一高一矮两个教士之间有什么神秘的联系吗?”

老板的两颗眼珠子像蜗牛一样瞪出了眼眶。一时间他真的像是要扑向这个陌生人。他气得话都说不利索了,道:“我不知道你到底想干什么,不过你如果是他们的朋友,那就请你转告他们,他们要是敢再来糟蹋我的苹果,我非把他们的狗屁脑壳敲碎。我才不管他们是不是教士呢。”

“怎么了?”侦探用极为同情的口吻问道,“他俩糟蹋你的苹果了?”

“其中一个家伙干的好事。”气哼哼的老板说道,“把苹果全掀到街上了。我忙着捡苹果,让那混账玩意儿溜了。”

“那俩教士从哪条道溜了?”

“就是左手边的第二条道儿,又穿过了广场。”对方迅速回道。

“多谢!”瓦伦丁一溜烟似的消失了。过了第二座广场,他找到了一名警察,说:“情况紧急,警官。你有没有看到两个戴铲型帽的教士?”

警察一听“咯咯咯”地笑出声来,“我见到了。我还可以告诉你,有一个像是喝醉了。他站在路中间,迷迷瞪瞪的……”

“他们从哪条路走了?”瓦伦丁脱口问道。

“他们在那边坐上了一辆黄色公共汽车。”警察答道,“他们去了汉普斯蒂德(英国伦敦西北郊一住宅区。——译者注)。”

瓦伦丁亮出了他的证件,疾速说道:“叫两个你的同事过来,跟我一起追击。”说完便穿过马路。他的精明干练影响了那位迟钝的警察,警察立马照办。不到一分半钟,法国侦探就在对面的人行道上与一位巡警和一位穿便装的人会合了。

“您好,先生!”巡警脸上带着傲慢的笑容,招呼道,“怎么……?”

瓦伦丁突然用手杖指过去。“等坐上那辆公共汽车我再跟你讲。”说着他躲避着来来往往的混乱的车辆,健步如飞地奔过去。三人登上黄色汽车,气喘吁吁地坐下来。巡警道:“咱们要是坐出租车能快四倍。”

“你说的没错,”领导静静地答道,“要是咱们知道该去哪儿的话。”

“对了,你要去哪儿?”那巡警瞪着眼问道。

瓦伦丁皱着眉头吸了几秒钟的烟,拿下香烟,道:“如果你想知道一个人在干什么,那就走到他前面;可如果你是要猜测他想干什么,那就跟在他身后。他游荡你也游荡;他停下来你也停下来;他慢走你也慢走。这样他看到什么你就能看到什么,他怎样行动你也怎样行动。我们要做的就是密切注意异常现象。”

“你说的异常现象指什么?”巡警问道。

“指任何异常现象。”瓦伦丁答道,说完便一言不发,不再理会对方。

黄色公共汽车在北边的道路上蠕动着,感觉已经连续爬行了几个钟头。大侦探不想再多做解释。他的两位助手虽然嘴上不吱声,对他的任务的怀疑可能在心里潜滋暗长。也可能在他们心里潜滋暗长的是对一顿午饭的默默的渴望,因为离正常的午饭时间已经过去不止一个小时了,而伦敦北郊的漫漫长路似乎没有尽头,如同一只可恶的套筒望远镜,伸完了一节又伸出一节。在这样的旅途上,旅人一直会有这样的感觉:好歹到了宇宙的尽头,结果发现他刚刚来到塔夫内尔猎苑(英国伦敦北部的一个地区,分属伊斯灵顿区和卡姆登区。——译者注)的开端。伦敦好似在破败的小酒馆和阴郁的树丛中已奄奄一息,却又在光彩夺目的大街和浓妆艳抹的酒店中获得新生。汽车似乎已穿越过十三个各自独立却又相互接壤的城区。虽然冬日的暮光已经侵蚀到他们前面的路途,那位巴黎来的侦探依旧坐在那里默默地观察着,眼睛扫视着从车两边滑过的街道房屋的前门脸。他们刚离开康登镇,两个警察都快睡着了。瓦伦丁猛地站起来,两手分别摁在两个警察的肩头上,冲着司机大叫“停车”。两个警察都一跃而起。

两个警察稀里糊涂地急忙下了车阶。站在路上,他们不明白为什么要下车。两人环顾四周,想找出原因,结果发现瓦伦丁正得意洋洋地抬手指着路左边的一扇窗户。那扇窗户挺大的,镶嵌在一栋金碧辉煌的公共建筑的前门脸上。这是专门供达官显贵进餐的地方,牌子上标出了“餐厅”的字样。这扇窗户跟这酒店的前门脸的其他部分一样结了一层霜,窗玻璃上刻有图案。但窗户的中间有一个大大的黑洞,犹如冰面上的一颗星。

“总算找到线索了。”瓦伦丁挥舞着手杖,嚷道,“就在那破碎的窗户上。”

“什么窗户?什么线索?”他的主要助手问道,“哎,有什么证据能证明这是他们干的?”

瓦伦丁气得差点儿把竹手杖撅断。

“证据?”他嚷道,“天爷爷地奶奶啊!这家伙居然还要什么证据!当然喽,跟他们有关的可能性只有二十分之一。可咱们还能怎样?难道你们看不出来吗?咱们要么只要有一点儿可能就穷追不舍,要么打道回府,上床睡觉。”他带着两名同伴径直闯入餐馆,坐到一张小餐桌旁,很快就吃上了迟来的午餐,同时抬眼从室内查看那块破玻璃上的星形破洞。即便到了这时他们还看不出个所以然来。

“我看你们的窗户破了。”瓦伦丁结账的时候对侍者说。

“是啊,先生。”侍者答道。他正忙着低头找零,瓦伦丁不动声色地给了他一笔数额不菲的小费。侍者直起腰来,快乐的心情虽然有所克制但也表露无遗。

“是啊,是啊,先生。”他道,“太奇怪了,先生。”

“是吗?跟我们说说吧。”侦探用漫不经心的语气掩饰他的关切。

“是这样,两个穿着黑衣服的先生走进店里。”侍者道,“就是两个外国教士,现在到处都能见到的那种。他们点了午餐,分量不多,也很便宜。他们静静地吃起来。其中一人结账后出去了。另一个人也要出去跟他会合。我又看了看我收下的钱,发现他给的钱多了三倍。‘等一下,’我跟马上要出门的那人说,‘你们给的钱太多了。’‘哦?’他冷冰冰地说道,‘我们给多了?’‘就是。’我说,又拿账单给他看。结果让人震惊的事发生了。”

“你什么意思?”对谈者问道。

“是这样,我可以按着七本《圣经》发誓我在那张账单上写的是四先令,可这会儿我清清楚楚看到的却是十四先令。”

“是吗?”瓦伦丁高声道,双目放光,缓缓走动起来。“然后呢?”

“门口的教士一脸平静地说道:‘实在抱歉,把你们的账目搞乱了。这钱是用来赔窗户的’‘什么窗户?’我问,‘我这就要打破的窗户。’说完他就拿起伞捅破了那块倒霉的窗玻璃。”

三个追踪者齐声惊呼。巡警低声问道:“我们就是要追踪这俩逃走的疯子?”侍者继续讲述这个离奇的故事,讲得津津有味:

“我一下子就吓懵了,一时不知所措。那人昂首挺胸走了出去,跟他那个等在拐角的朋友会合。随后他们就迅速去了布洛克街。我急忙绕过柜台撵上去,终究没能撵上。”

“布洛克街。”侦探箭一般冲向那条大街,跟他要追捕的那对怪人一样迅疾。

此刻他们走上了砖铺的街道。这几条街如同隧道,几乎没有阳光,也几乎看不见窗户;无论来到何处,无论面对哪座房子,看到的似乎都是光秃秃的后背。暮色渐深,即便是伦敦本地的警察也难以弄清他们在往哪个方向追踪。好在巡警还能断定他们最终会进入汉普斯特德野地(英国伦敦一古老的大型公园,面积320公顷,是伦敦著名的自然景观之一。——译者注)。一扇凸出的窗户出人意料地亮起了煤气灯光,像牛眼灯一样打破了蓝色暮光的笼罩。在一家装饰花里胡哨的小糖果店门前,瓦伦丁猛地停下脚步。略一思忖,他便走了进去。神情凝重地站在花花绿绿的甜品当中,他认真挑选了十三根仿雪茄奶油巧克力棒买下来。他想好了开场白,但已经用不着了。

店里的一位瘦削的中年女子已经注意到了他的温文尔雅的举止,正不自觉地打量着;可是等她转眼看到侦探身后的门被穿着蓝制服的巡警堵住,她的双眼立刻充满警觉。

“嗯,”她说,“如果你是来找那个包裹的,那我已经送走了。”

“包裹?”瓦伦丁问道。现在轮到他反过来打量女子了。

“我是说那位先生留下的包裹,——一位教士先生。”

“看在上帝份上,”瓦伦丁身子前倾,毫不掩饰他急切的心情,“求您跟我们详细讲讲这事儿。”

“没问题。”女人稍带疑虑地说道,“大约半个钟头前来了两个教士,买了几块薄荷糖,说了几句话,然后就往汉普斯特德野地那边去了。可其中一个教士转眼就回到店里,说:‘我是不是落下个包裹?’好吧,我到处看了看,没看到什么包裹。于是他说:‘没关系!要是找到了,请寄到这个地址。’他说了个地址,还给我一个先令,算是给我添麻烦的补偿。虽然我觉着我已经把店里找遍了,没想到我后来果真发现了他落在这儿的棕色纸包,所以我就照他说的地址寄走了。我想不起来那个地址了,只记得是威斯特敏斯特区的一个地方。看样子这不是件小事,本来我就想过,保不准警察会来问这事儿。”

“知道了。”瓦伦丁直接问道,“汉普斯特德野地离这不远吧?”

“直走十五分钟就到了。”女人说,“看到一片开阔地就是了。”瓦伦丁冲出小店,朝前跑去。另外两个警探不情愿地跟着他跑。

他们经过的这条街十分狭窄,暗无天日;没想到竟跑进了开阔的原野,头上则是广阔的天空。他们惊讶地发现,夜色仍然浅淡而清澈。完美的孔雀绿穹顶笼罩下来,给暗黑的树林和深紫色的天边洒下一层金光。天幕的熠熠绿光刚刚深到足以把一、两颗水晶般的星星衬托出来。铺在汉普斯特德野地边缘上面和那道被称为汉尔弗谷的著名谷地上面的金光是白昼的余晖。来这儿度假的人并没有全部走光;几对情侣还用不太雅观的姿势坐在长椅上;远处不时传来荡秋千的女孩子的尖叫。环绕着这人间的崇高的世俗生活的天光渐深渐暗。瓦伦丁站在坡地上,目光越过谷地,看到了他要找的目标。

远处的黑影零零散散的,这其中有两个人的影子格外黑,而且靠在一起。那两个人都穿着教士的衣服。虽然他们的影子都像虫子一样小,瓦伦丁还是能看出来其中一个人比另一个人小得多。虽然另一个人像学者一样佝偻着腰,面目也看不清楚,侦探还是能看出来那人的身高超过了六英尺。他紧闭双唇,朝前走去,边走边不耐烦地挥舞着他的手杖。随着距离的缩短,两个黑影越来越大,就像被置于一面巨大的放大镜之前。瓦伦丁已经察觉到某种不寻常的事情,某种令他讶异的事情,但也是他期盼的事情。高个教士是谁先不去管他,矮的那一个的身份已经可以确定了。他就是他在哈里奇的火车上结识的朋友,埃塞克斯的矬子牧师。他还曾提醒这人看管好自己的棕色包裹。

事情进展到这一步,一切都明朗了。瓦伦丁已经通过调查得知,那天上午,一位来自埃塞克斯名叫布朗的神父会带着一个镶有蓝宝石的银十字架——一件相当珍贵的圣物——到圣体大会上供外国牧师瞻仰。这无疑就是“镶了蓝色石头的银器”;布朗神父无疑就是火车上的那位矮墩墩的土包子。毋庸置疑,瓦伦丁看出来的这个事实弗兰波也看出来了。弗兰波看穿了一切。同样毋庸置疑的是,当弗兰波知道有这么个蓝宝石十字架后他肯定会想方设法窃取到手。这是最顺理成章的事了。完全可以确定的是,弗兰波对付这样一个携带着伞和包裹的呆头鹅易如反掌。任何人都可以给这只呆头鹅栓根绳把他牵到北极。像弗兰波这样一个演员,穿上教士的服装,把他引到汉普斯特德野地,更不值得大惊小怪了。到这会儿,案情似乎很清楚了。侦探可怜那位孤单无靠的牧师,同时也鄙视弗兰波竟然下贱到欺负这样一个单纯的牺牲品。然而,当瓦伦丁回顾他走向成功的这段过程时,其中发生的一桩桩一件件事情还是令他百思不得其解。朝墙纸泼洒剰汤跟从一位来自埃塞克斯的牧师身上盗窃蓝宝石银质十字架有什么关系?把核桃称为柑橘、先赔偿再捅碎玻璃跟这又有什么关系?他的追踪即将结束,可这其中还有重重疑团。以前有限的几次失败,他一般都是抓住了线索,但还是没能抓住罪犯。这一次他抓住了罪犯,却没能抓住线索。

警探们追踪的那两个人影在阔大的绿色山坡上蠕动,犹如两只黑色的苍蝇。那两人显然在热烈地谈论着什么,或许都没注意到他们在往哪儿走;但他们肯定是在朝这块野地的更宽阔更安静的高处走动。追踪者们逐渐接近目标,不得不屈尊纡贵,像猎鹿人一样蜷伏在树丛后面,甚至匍匐在深深的草丛中。靠着这些虽不雅观但足够机智的动作,猎手们移动到了猎物身旁,近到足以听见他们交谈的声音,但词句还是分辨不清,只能听到一个近乎童声一样的高音反复讲到“理性”这个词。在越过一片深陷的洼地和一片又密又乱的灌木丛后,警探们丢失了他们追踪的目标。又折腾了十分钟,他们还是没有找回踪影。此时他们来到一座大穹顶似的山包的上面,站在这里可以俯瞰一座华美的圆形露天剧场,还有夕阳西下的苍凉风景。在这个视野开阔而又人迹罕至的地方,有一张破旧不堪的木质长椅,有两位牧师坐在这长椅上一本正经地说着话。瑰丽的金绿交融的光带依然贴附在渐暗的地平线上,但头顶的苍穹已经缓缓地由孔雀绿变成孔雀蓝;星星如同晶莹的钻石,越来越明显。瓦伦丁默默地冲他的助手做了个手势,费力地爬到一棵枝叶纷披的大树后面。他毫无声息地站在那里,第一次听清了两位奇怪的牧师说的话。

他听了一分半钟,不由得疑窦丛生。莫不是他把两名英国警察拽到这样一片夜色朦胧的荒郊野地里,就为了执行一项比缘木求鱼更不靠谱的任务?这两位神父的交谈完全符合神父的身份,又虔诚,又有教养,还很悠闲,谈的都是最为玄妙的神学内容。矮矬矬的埃塞克斯牧师仰着圆圆的脸望着愈来愈亮的星辰,说的话比较简单;另一位则垂着头说话,好像觉得自己没有资格面对天上的星辰。可是,无论是在白色的意大利修道院还是在黑色的西班牙大教堂,都不可能听到教士间有如此纯洁的交流了。

侦探最先听到的是布朗神父一句话的尾巴:“……在中世纪这真正的含义就是天堂是不会腐蚀的。”

高个子牧师点了点他垂着的头,道:

“是啊,现在这些异教徒都乞灵于理性。可是看着这个世界的芸芸众生,谁会不想象到,在我们之上很可能还有一个奇妙的世界,在那里彻底的非理性才是理性?”

“这话不对。”另一位牧师说道,“理性永远是理性,即使在地狱的最深处,即使在无人知晓的最偏僻的角落。我知道有些人指责教会削弱人们的理性,但这是无的放矢。在这个世界,只有教会真正把理性放在崇高的位置上,只有教会断言,上帝受理性的制约。”

另一位牧师抬起他的冷峻的面孔,望向星光灿烂的天空,说道:

“可是谁知道在那无限的宇宙之中是否……”

“只是物理意义上无限,”矮个牧师在座位上猛地转过身来,“就企图逃避真理的管辖而言并不是无限的。”

瓦伦丁躲在树后,咬着指甲,强压住心头火。他仿佛听到那两个英国警探在窃笑:单凭一时的胡思乱想就带他们跑这么远的路,来到这么偏僻的地方,敢情就为了听这两个斯斯文文的老牧师扯这些玄奥的废话。急躁之间。瓦伦丁没能听到高个牧师同样富有文采的回答,再次凝神细听,又是布朗神父在说话:

“理性和正义控制着最遥远和最孤独的星球。看看那些星星吧。那些星星是不是看着就像一颗颗钻石或宝石?你可以想象那上面有你喜欢的最奇异的花草或风景。你可以想象出水晶森林,枝叶绚烂夺目;你还可以想象一个蓝色的月亮,也就是一颗硕大无比的蓝宝石。但你不能幻想那些巨大的天体会对指引方向的理性与正义产生一丝一毫的影响。即便是你来到铺满金银的平原,站在珠宝堆出来的高山前,你仍然会看到这样的警示牌:‘你不可偷窃!’”

这是瓦伦丁平生干过的最蠢的一件事,让他深受打击。他蹲得腿都麻了,正想起身,静悄悄地往旁边挪挪,那个沉默寡言的高个牧师出动静了。侦探停止活动,等着他开口。那牧师低着头,双手放在双膝上,简洁地说道:

“唔,我还是觉得有可能存在着高于我们的理性的世界。上天的玄奥深不可测,我这样一个孤零零的个体只有低头的份儿。”

他仍然保持着这种恭顺的态度,姿势和语气也没有丝毫变化,接着说道:

“把你的蓝宝石十字架交出来吧,好不好?现在这儿只有咱们俩,我可以像撕布娃娃一样把你撕碎。”

音量、语气没有丝毫变化,反而令这种话语内容的骤然变化听上去格外恐怖。然而那位圣物的守护者似乎只是微微转了转头。他似乎还在仰着那张有些呆滞的脸,望向星空。莫不是他还没明白对方的意思?也可能是他明白了对方的意思,吓得不敢动了。

“没错,”高个牧师一如既往地用他那低沉的音调和平静的姿势说道,“没错,我就是弗兰波。”

停了一会儿,他又说:

“怎么样?你会把那十字架给我吧?”

“不!”另一个人说,这个单音节词听着很奇怪。

弗兰波突然不再矜持不再装模作样了。这个江洋大盗仰靠到椅背上,低声笑起来,笑了很长时间。

“不?”他嚷起来,“您的确不用给我,我尊贵的大牧师!您的确不用给我,你这个矬子单身呆瓜!要我讲讲为什么你不用给我了吗?因为它现在就在我的口袋里。”

来自埃塞克斯的矮个子男人转过他那张在暮色中显得有些迷茫的脸,用一种“私人秘书”(《私人秘书》是查尔斯·亨利·霍特里于1844年创作的一部喜剧,其中的私人秘书罗伯特·斯波尔丁性格极端软弱、温驯。——译者注)似的小心讨好的语气说道:

“真……真的吗?”

弗兰波兴奋地喊起来。

“当然是真的,看你比看一场笑剧还过瘾。”他嚷道,“你这个大傻萝卜,不用怀疑了。我早就计划好了,做了一个跟你原来的包一模一样的包。我亲爱的朋友,你现在的包是个复制品,珍宝已经在我手上。偷梁换柱,布朗神父,——老掉牙的计谋。”

“是啊。”布朗神父伸手摸摸头发,还是一副奇怪的迷迷糊糊的情态,“是啊,我以前听说过这种事儿。”

罪犯一听来了兴趣,那高大的身影朝那位矮个子乡村牧师俯过去。

“你听说过?”他问道,“从哪儿听说的?”

“哦,当然啦,我没必要告诉你他的名字。”矮子说道,“你该清楚,他是个忏悔者。他完全靠复制棕色纸包滋润快活地生活了二十多年。所以你瞧,我一开始怀疑你,立刻就联想到了那可怜的哥们儿的生财之道。”

“开始怀疑我?”不法之徒一听这话,语调也变得紧张了,“难道你真的这么灵敏,我把你带到这片荒野就开始怀疑我了?”

“不,不,不。”布朗的话音中包含着歉意,“你知道吗?我刚跟你见面就怀疑你了。你的袖子微微鼓起来。你们这种人的尖刺手环就戴在这个地方。”

“天呐,活见鬼!”弗兰波嚷道,“你连尖刺手环也听说过?”

“哦,你也晓得,牧师都有一小群教徒。”布朗神父淡淡地扬了扬眉毛,“我在哈特普尔当助理牧师的时候,教徒里面就有三人戴尖刺手环。所以你不知道,我打一开始就怀疑你了,那时我就确定,无论如何都要保护好十字架。你该晓得,我一直担惊受怕,一直在观察你的举动。终于看到了你调换包裹。那时你不知道的是,我又悄悄地把包裹调换回来。随后我就把那个装了十字架的包裹留了下来。”

“留了下来?”弗兰波问道,他那得意洋洋的声调第一次被另一种声调替换。

“嗯,是这样,”矮个牧师仍旧用他那四平八稳的音调说道,“我回到了那家糖果店,问店家我是不是落下了个包裹,还给了店家一个地址,让她要是看到了包裹就寄去。当然啦,我知道我没丢包裹。不过这次临走时,我真的把包裹留在那儿了。所以,店家发现包裹后并没有追我,而是把它寄到我在威斯特敏斯特区的一位朋友那儿。”他又用带点儿伤感的语气补充道:“其实这是我在哈特普尔跟一个可怜的哥们儿学的。他在火车站偷了人家的手提箱后一般都是这么处理的。不过他现在已经进了修道院了。唉,众所周知,”他摩挲着脑袋,用同样的含有深深歉意的语调继续道,“身为牧师我们也没办法。大家会自动跑来告诉我们这类事情。”

弗兰波从他的内口袋掏出一只棕色纸袋,撕碎。里面除了纸张和几根铅棒没有别的东西。他气急败坏,蹦了起来,嚷道:

“我不信!我不信你这种呆瓜能干得了这种事。我相信那东西你还带在身上。你要是不肯交出来……哼,这儿可只有你和我,我会强抢过来!”

“不要!”布朗神父站起来,直截了当地给他顶了回去,“你还是不要强抢吧。第一,我确实没有把东西带在身上;第二,这儿并不是只有你和我。”

弗兰波正要大步趋前,一听这话愣住了。

“在那棵树后面,”布朗神父指点着说道,“有两名壮实的警察,还有举世无双的大侦探。你要问了,他们怎么会到这儿来?嘿嘿,当然是我把他们带来的!我是怎么做到的?这个嘛,你要是喜欢听我就给你讲讲。主保佑你,我们在犯罪群体中工作时了解到不下二十件这类事情!这么说吧,当初我也不敢确定你就是个贼,诬陷跟我一样的神职人员也是绝对不应该做的。所以我就想测试一下,看能不能测出你的本来面目。一般人在发现自己的咖啡里面放的是盐都会大惊小怪的;如果你没有,那你肯定有保持沉默的理由。我把盐和糖换了,可你保持沉默。一般人看到自己的账单比原价多了三倍大多会提出异议,如果他仍旧照账单付款,那他笃定有不想引人注目的动机。我改了你的账单,可你照单给钱。”

听到这些话,弗兰波本该暴跳如雷。可他好像被施了魔法一样仍然靠在椅背上;他已完全被好奇心攫住了。

“噢,”布朗神父继续说道,虽然语速很慢,但吐字清晰,“你是不想给警察留下任何踪迹,不得不这样。我们到任何地方,我都有意干点儿事情,以确保我们在当天剩下的时间里会被人提及。我不会搞太大的破坏——无非就是一面被弄脏的墙,一堆散落的苹果,一扇破碎的窗户。但我保护了十字架;这十字架永远会被保护得好好的。它现在在威斯特敏斯特。我想不通的是你没用‘驴哨’来截留它。”

“什么玩意儿?”弗兰波问道。

“很高兴你还没听说过那东西。”牧师做了个鬼脸,道,“那东西很肮脏。依我看,相比于‘吹哨人’,你还是个好人。我就是用‘断魂针’也对付不了那玩意儿;我的腿没劲儿。”

“你到底在说些什么啊?”弗兰波问道。

“哦,我还以为你知道‘断魂针’呢。”布朗神父又意外又欣慰,道,“好啊,你应该会幡然悔悟,迷途知返。”

“这些可怕的东西你究竟是怎么晓得的?”弗兰波嚷道。

他那身为神职人员的对手的憨厚的圆脸上浮现出笑意。

“作为一个呆傻的单身汉,”布朗神父道,“我是这么想的,如果一个人虽然不曾犯罪却要听别人讲述真实的罪行,他不可能对人类之恶一无所知吧?你觉得意外吗?不过,我的职业也让我从另一个角度看出来你不是个牧师。”

“什么?”窃贼张开了嘴巴,问道。

“你非难理性。”布朗神父道,“这种神学理论太坏了。”

他转身收拾自己的东西。这时三名警察从暮色融融的树丛间跳出来。弗兰波有艺术气质,也有豁达胸怀,只见他退后一步,冲着瓦伦丁深深地鞠了个躬。

“不要朝我鞠躬,朋友。”瓦伦丁道,嗓音洪亮,“咱们都要给咱们的师傅鞠躬。”

两人一起摘下了帽子。此时,那位来自埃塞克斯的矮个神父正眨巴着眼睛,寻找他的雨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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