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西游记是本什么样的书?
有人会说这是四大名著中最荒诞不经的玩笑之作,无甚深意。也算一种观点。同一部书有人见心,有人见意,如同白骨精,有人看到美貌女子,有人看到一堆枯骨一样。谁是谁非,未必。
听听作者怎么说吧。吴承恩曾写过一本志怪小说《禹鼎志》。他在这本书的序言中说,他的志怪小说、神话小说,写的虽是神仙鬼怪,其实着意的还是在于“人间”,为的是寄托他的政治理想,鞭笞邪恶势力,使读者“悚然易虑”,并非无为而作,或搜奇猎异以资谈笑。 托尔斯泰说过:“辨别艺术的真伪更加困难,原因是虚假作品的外表价值不但不比真正的作品低,而且往往比真正的作品高。”不觉想用《红楼梦》类比:林黛玉之风流婉转可使薛蟠之流酥倒,而宝钗这利禄女子中一等一的品相却未必入得贾宝玉的法眼。至美者,兼美也。
《西游记》的成功之处之一,在于它成功取悦了各阶层的读者的叙事艺术。市井小儿悦其风趣易读,思考者悦其鞭辟巧妙。然而,作品如同作家的孩子。结合作品内容的讽刺性和当时的时代背景,这样倾向的作品,怎样生存下去呢? 苏轼《洗儿戏作》“惟愿孩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 。《源氏物语》桐壶帝将最爱儿子光源氏降为臣籍。这都是明智父母对孩子的“智爱”。让大多人都以此为游戏之作,沉迷于其插科打诨的趣味之中,恰恰是这本书的高妙之处。
父母之爱子,必为之计深远。 这就是《西游记》的成功之处。
若论《西游记》之局限,主要有以下几点。
1、对暴力的书写和推崇
把百花羞公主与黄袍怪所生的两个儿子“往地上一掼”掼成肉饼;“那一窝狡兔、妖狐、香獐、角鹿,一顿钉钯铁棒尽情打死” 类似如此的不甚枚举。 古代文论中孔子认为,《武》尽美而不尽善,就是因为《武》宣扬的暴力美学,并不兼具“美与善”。对暴力的书写当然也是需要的,但应该慎重,要引起人的怜悯和愤怒,要起到使人敬而远之的效果,而并非是一种在“惩恶扬善”“斩尽杀绝”大旗下的暴力快感和“滥杀”观念。
值得一提的还有“围剿牛魔王事件”悟空一方中对牛魔王的无情剿杀。兔死狐悲,现在的牛魔王,难道不是过去的孙悟空吗?对牛的剿杀可看作对过去自我的摒弃,当然也是那个自由自在悟空的葬礼!按照弗洛伊德的“认同”理论,这又是一个“被侮辱和被损害者”为虎作伥之例。
2、狭隘的贞节观
“殷小姐毕竟从容自尽”。(原文,殷小姐为唐僧之母,曾被贼人所占)把一个贤妻慈母被封建贞洁观吞噬的过程,以赞扬的态度冠以“从容”二字。女性鲜活的生命,只为换得一个虚名么?我们要注意,西游故事始于唐代,唐代有如此狭隘的贞节观的吗?我想这要从《西游记》成书说起。《西游记》成书是个漫长的过程(唐至明代),在成书过程中:一是有市民阶层感情的渗透,二是封建文人正统观念的灌输。 这说明了什么?
我为殷小姐而惋惜。我认为殷小姐是位与作者有相似之处的智慧女性,即“父母之爱子,必为之计深远”的深谋远虑。她被贼人所迫的情况是身怀六甲 ,如果从了贼人, 小儿就得以活命,有机会复仇;若坚决不从,殉节,结局则是丈夫绝后,无法复仇。殷小姐的从长计议报得大仇,本来是一个突显女性智慧,并无意中解构了“贞节观”合理性的情节,但是作者却以赞赏的姿态,在殷小姐丈夫复活、一家团聚之后,赐予她这样一个“从容自尽”的死,让其成为“完美的贞节烈妇”。 这反映了被封建礼教渗透到创作者们骨子里的“集体无意识”。它无意中,揭示了一个充满讽刺的社会现实:“推崇愚者,绞杀智者”的闹剧。殷小姐,是封建礼教借作者之手对其进行的屠戮。
还有,那个时代被“绞杀”的人,仅限于女子吗? 当然不。唇亡齿寒、兔死狐悲,被绞杀的女性只是封建社会被吃人群中的一部分,像吴承恩、蒲松龄这样被科举制度绞杀的男性,亦是在那个社会中被绞杀被吃掉的对象。如周作人《奴才礼赞》说:“中国似乎当得起是最富于奴才的国”。封建制度统治下的国家,除了少数几个站着的主子外,有几个不是跪着的奴才呢?
3、悟空头上的“金箍咒”
孙悟空是个喜剧还是悲剧呢?先说喜剧方面:1、脱离罪籍,取得真经。 2、修得正果,获得编制 (斗战胜佛)。其喜有二。而在我看来,其悲有三:
1) 明珠暗投,情义累身。
原著中的唐僧 “耳根子软”,易受挑唆,贤愚不分。看看唐僧第二次赶走悟空时对被打死强盗的祷祝:“他姓孙,我姓陈,各居异姓。冤有头,债有主,切莫告我取经僧人”。而孙悟空被赶走时的反应时这样的:“即变了三个行者,连本身四个,四面围住师父下拜”“又想起唐僧,止不住腮边泪坠,停云住步,良久方去”。信而见疑,忠而被谤。且明珠暗投,永远是英雄的悲歌。
古代有部《西游记补》,内容为孙悟空为鲭鱼精(情)所迷。或许,外表强硬的孙悟空,是取经队伍中最重情的一个。网上流行一种说法,真假美猴王中那个所谓真悟空其实被打死了(因为真假一回之后,悟空性情由反叛异常往乖顺方面转变)。 当然,这只是一种观点。但也反映了一个倾向:乖顺化了的孙悟空,才是佛祖一方心目中最理想的取经者。真悟空的情义,或许只是多余。
2) 、好胜好强,自套自身。
悟空受封后要求唐僧松下紧箍咒:“此时我已成佛,与你一般,莫成还戴金箍儿,你还念甚么紧箍儿咒掯勒我?趁早儿念个松箍儿咒,脱下来,打得粉碎,切莫叫那甚么菩萨再去捉弄他人。唐僧道:“当时只为你难管,故以此法制之。今已成佛,自然去矣。”
然而,紧箍咒真的去了吗?
古代梅子和有部《后西游记》,。二十九回有个造化小儿,用各种圈子:“酒、色、财、气、贪、嗔、痴、爱”诸圈套悟空不着,然而却用最后一个圈套着了他。老君一语道破:“如今这个圈儿我仔细看来,却是个好胜圈儿。” 而在吴承恩版的《西游记》里,悟空亦是争强好胜喜奉承(爱听小妖怪叫他“大圣爷爷”),“智激美猴王”,猪八戒就是利用了他的好胜心,把他“激”了回来。有所偏爱,必为人之所乘。
紧箍咒是怎样向“金”箍咒的转变的呢?这完全是行者自己套牢了自己 。好胜心,往往衍生好大喜功之心。 重情义,好胜加上好大喜功之心,促使悟空终于自圈自套,甘于服从昏庸师父的带领。 而斗战胜佛的荣光,是完成这个华丽但沉重的“金箍咒”的最后一笔。
3) 、理想覆灭,名存实亡
有句话说的好,人生每一件礼物,都标好了价码。 那悟空的无上荣光,以什么做了代价呢?
个人认为孙悟空最大的悲剧是自由精神的磨灭。所谓的“心猿归正”是孙悟空进入体制,丧失自由的结果。悟空是个性解放理想的化身,一个被驯化了的悟空,这个形象的艺术生命力就已经枯萎。
看到过一个评论:“取经之于取经人而言,是一个由仙界——凡间——回归仙界的历程。取经队伍的一师三徒一马,本系神佛之界的人物,兹因误犯禁令而被贬落人间。取经对他们而言,便是一种“将功折罪”、“改邪归正”的灵魂自救行为。”
看似很有道理。但评论本身还有一句“玄奘原是佛界的金禅子,“只为无心听佛讲”而被打入尘凡;孙悟空则因大闹天宫而被压五行山下;猪八戒原为天蓬元帅,因调戏嫦娥而遭贬;沙僧原本天上的卷帘大将,因“失手打破玉玻璃”而被贬流沙河;白龙马原是西海龙王敖闰之子,因烧了殿上明珠险些遭杀。”除了孙悟空和猪八戒外,其他人犯的错误,又有多大?这个惩罚方,真的公平公正吗?我看到的是作者对这些苦难面前持有逆来顺受的态度,我想他没有思考过更没有质疑过这些苦难的合理性。
当然,吃苦耐劳精神是值得肯定的,但是,天庭和佛祖真的神圣、公正吗?如果他们(取经团体)所谓的“罪行”本就是残酷专制下的冤屈产物,那赎罪的意义又何在呢?德国的新教运动,教皇兜售的赎罪券也是这样的哄骗理论,但西方人不买账,掀起了新教运动,而中国人呢? 孙悟空的反抗不彻底性根源在哪里呢?结合时代背景分析。 打个比方,从小被教育做猫的人,就算想做虎的心,也没见过真正的虎是什么样子的,无法突破猫的框架,最多弄成个四不像!这也是作品和作者不可避免的时代局限。
追本溯源,封建专制制度过早建立的中国古代,根本上缺乏欧洲那样民主精神蓬勃发展的沃土(古希腊的民主制度——公民大会,自由辩论精神)。 高压政策和专门为统治阶级制定的思想(汉代以后的儒家思想、程朱理学)共同促成了个人的潜意识和集体的无意识(即骨子里)的奴化服从思想。按照弗洛伊德的“认同”理论,封建社会统治阶级的高明之处在从潜意识层面控制人的思想(紧箍咒从显性到隐性的转变),让人们习惯、服从于这种迫害甚至产生敬服崇拜心理(可见弗洛伊德对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沙皇‘认同’”的分析),甚至为虎作伥,成为一个自觉的卫道士,迫害本同是被压迫者(牛魔王)的其他人!这,才是封建专制制度真正的“吃人”本质!
从叙事学的深层结构上分析,悟空的命运显示了一种反抗注定失败的宿命论。塑造了一个英雄,却仍没有从思想上冲破体制的牢笼,这是时代给予这部书最悲哀的局限!
二、“知人论世”看作者
吴承恩,少有天才而屡试不第。很可能与他不愿作违心之论以讨好上官有关。他厌恶腐败的官场,不愿违背本心,对黑暗的现实持否定态度。他在《二郎搜山图歌》一诗,提出了“民灾”的形成,社会现实的丑恶,原因就在于统治者用人不善,让“五鬼”“四凶”那样的坏人当道的观点。这样的思想,折射到作品中,会是什么样?
前面说了,吴承恩是个很有才智的作者,他一直在骂在讽刺而鲜有痕迹,但据我分析,他有才智而无全智,有着鲜明的个人局限。
1、从个人方面,自陷入文人常见“怀才不遇圈”和君主昏庸论的“成见”。
关于怀才不遇,殊不知,有智不被用又怎样?太正常了!伍子胥,识破越国美人计,反被逼自尽 ;惜春“勘破三春景不长”又怎样?还不是尽青春于青灯古佛旁? 前面说了,有智不得用,在这个少数人执掌多数人生死大权的君主专制的时代,不仅正常,有时能保住性命就很不错了(如杨修)。类比红楼,精明如凤姐,谋略如宝钗,都免不了被封建社会吞噬的命运。宏观制度的存在本身就有诸多不合理之处,有识之士又怎能寄希望于荒谬呢?他人怨而汝亦怨,可谓随波逐流,这样的思维方式,又有什么与众不同之处呢?
理性分析,我不认为从小就受到国内第一流人才教育(帝师)的古代的君王真都那么没脑子, 亦未必不能考取就是因为官场黑暗、不公平。相反,许多原因非常复杂。吴承恩这种的单纯的思考方式,或许也是他不被录用的原因之一。 小说中反映的各种黑暗,只能作为当时社会的一个“折射面”姑且看看,有一定“民俗学”的价值,但还是要以客观的史实为据。
2、“终身为奴”
吴承恩一生屡试不第,只担任过长兴县丞两年。
这至少说明两点:1、他从未进入朝廷核心官场。2、屡试说明了他对进入编制是有渴慕之心的。求而不得往往生恨。如果说饱受皇恩的那批人的“台阁体”歌舞升平现实意义不大,难道不得志之人(还从未真正接触核心官场)反映的现实就特别客观吗?这两方,是不是过分美化和过分丑化的极端呢?
对不幸者的同情太容易误导读者。
“作家主观上想·······维护封建社会的正常秩序,但客观上倒是张扬了人的自我价值和对于人性美的追求。”——袁行霈《中国文学史》第四卷。 西游记讲了一群被开除出编制的人们努力回到编制的故事,连代表自由精神的孙悟空也不例外。说明作者并不一定是惧于统治者严酷迫害才这么写,从或许潜意识中,也是认同压迫、向往编制的。我在对《西游记》和作者的深入了解中,发现了作者表面宣扬自由主义精神,然而实质在渴慕着被编制所接纳的倾向。
这群以吴承恩为代表的被“惟有读书高”这群体无意识所渗透、又屡试不第的人们,虽然从未戴上这黄金的枷锁,然而枷锁已经悄然枷在了心中。 或许,自始至尾,悟空就没有翻出过如来的“手掌心”,然而作者,又何曾逃出去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