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贩卖珍奇的人从南方来,摊开一张皮说,远山后还有远山,十月底失焦的海里,疏懒的网只能捕中一种鱼——它像牛那么大,有绒毛,肉太粗糙,怎么煮都不中吃。渔夫用刀去它的皮,反复转卖(他露出自指的笑容),买到的富人将它悬在长夜生白的内室里,每到了远方滩涂上浪潮涨落的时辰,即便在内陆无风的、干燥的秋天,皮上的毛和未剔净的盐粒仍如潮水般起伏不息。也像六月海上的大风,像鹏鸟九万里的南归,从未失过准头。
他说,我从一位夫人手里买到它。她是将军的女儿,嫁给一位诗人。
将军在交广一带驻扎时,带回了这卷皮。那时她还小,人们处处提防她轻举妄为,上巳节不准踏青,不准随便说话,甚至躺在兽皮上也是禁忌。他们是这样说的:从前,有个将军的女儿思念父亲,便附在厩中白马耳边,说,如果能带回父亲,我就是你的新娘了。马有灵性,将主人从凶险的战场上驼回了家。但死里逃生的将军翻悔了,杀了白马,剥下皮,硝熟,晒在阳光下。女儿在上面跳着,骄矜地说着嘲笑的话——而马皮就在那一刹那翻过来活生生卷住了她。
由于这个传说,兽皮就这么被封在了嫁妆箱子最深处,随着安分守己的她一同嫁入别家。
诗人常常在外任官,而她沉默地等着。秋天,霜降压碎了鸳鸯瓦,一首诗在檐下等她:诗人和同僚被夜雨激发了诗情,写来了诗寄来。诗里思妇悬牵着面孔模糊的远人,官职代替了男人的相貌,屋内过度描写的珍奇,不让她说悲哀以外的话。不过没有人觉得这样的诗单薄。后来她的父亲想造反,被诗人举报了;他们驱逐了叛军,把她父亲的头悬到都城外墙上。诗人再次回来的时候,燕巢在堂前,柳絮在堂前,而她不在任何一间他曾娴熟描写过的房间里,仅令他看见了卧榻边的匕首。她拿着另一把,沉默地站在帷幕的阴影后面。你可知道摩挲刀柄,与它相刃相靡,将一生都托付屠戮的喜悦啊。她是能理解的,武人无法安于高座;他们明光铠下永远是长安道上狭邪子的身躯,快马,驰骋田猎,耳后风起,此乐令人欲死。但那些雅人书写的史传里,他因造反而死,就连大树都不会为之凋零。
诗人逃走了,再也没有回来过。而将军的女儿在黑暗中枯坐,摸索着展开那卷兽皮,不言不语的伏在上面;但什么都没有发生,只有它的毛忧郁而粗糙地起伏着。在山的更远处一定有海,海潮大概已经开始涨落,夕阳的城里响彻着霜钟。她的最后一次努力,是试图从那面蓝色椅子上站起来,逃离镜子,逃离镶嵌好的对位,诗语中永远不能书写自己的主人公……但她最终还是稳稳地、长久地坐在了那里,唇颊上的红色丰实,温暖而又羞赧,一直等到孤独的死亡降临。
现在问题来了,我还有从夫人那里买来的这面传家镜——商人机灵地把一面古镜塞到我手上——客人你要哪个?
我离开商人并继续前行,心想这大概只是他找人编的故事。他的遣词造句,暴露了故事的来源:六月的海动,九万里的南归,像牛一样被屠刀分解的大鱼,还有稍微改头换面出现在叙述里的虚室生白……也许这只是一个鲲鹏和庖丁解牛故事的混合体,将军女儿的故事也只是所谓怨妇诗的变奏,但在这逐渐变冷的天气里,当我走出西州门时,还是在一棵枝叶摇落的树下听见了故事里的霜钟。
张华《博物志》卷十:东海有牛鱼,其形如牛,引其皮悬之,潮水至则毛起,潮退则毛伏。
沈莹《临海水土异物志》海产第十九“牛魚”,与之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