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清韵嫁给明凯的时候是春天,漫山遍野金黄色的菜花开的正艳,太阳如调皮的孩子,躲在云层里若隐若现,似乎在偷窥新人如花般的笑颜。
情浓似酒,清韵以为,这应该是她人生最美的春天。
然而她怎么也没想到,她无忧无虑的生活,会随着踏入这个家庭而彻底改变。
新婚第三天,清韵躺在明凯的怀里睡得正香,却听见了公婆的叫门声:“明凯,天已经亮了,快起来扒秧田。”
清韵懵懵懂懂地和明凯一起穿衣起床,明凯家里种了十几亩地,公婆吩咐清韵去做早饭,清韵求助似地看着明凯,公婆却说明凯要和他们一起下田。
清韵出嫁前家庭条件较好,父亲在一家工厂任一把手,因为父母生她时年龄太大,哥哥姐姐大她很多,所以清韵从小极受宠爱,她长到出嫁也没做过一顿饭,望着乌漆嘛黑的灶台,委屈的眼泪在她眼里直打转。
好在做饭也不是什么技术活,忍着呛人的油烟,忙碌了一个多小时,清韵总算为全家人做好了一顿早饭。
清韵怎么也没想到,明凯的哥哥明友,会睡到清韵饭快做熟才起床。只见他趿着拖鞋,端着洗口杯,三两下洗漱完毕,居然赶在明凯及父母从田里回来洗手的时候,率先上了饭桌。
清韵目瞪口呆地看着明友这一番动作,想问他为什么没和明凯一起下田劳动,但是她是新媳妇,最终没好意思问出口。
晚上清韵问明凯,为什么哥哥不和他们一起干活,明凯说他哥哥结婚后就分家了,父母管不着。
“那为什么哥哥还跟我们一起吃饭?”清韵奇怪地问。
“以前哥哥没离婚的时候,他们自己也开过火,但他和嫂子谁都不愿意烧饭,兴趣来了就做一顿,大多数时候,都是看见父母饭做熟了,直接就跑来上桌子吃。”
“那既然在一起吃饭,就是一家人,不是应该一起劳动吗?”
“哥哥从小就懒,以前即便还没分家的时候,不管家里多忙,哥哥也从来没帮过忙,谁知道娶了个媳妇更懒……”
“妈妈就不说他们吗?”韵儿觉得她新婚三天,公婆都能叫她起来做早饭,没道理这么纵容哥哥及嫂子。
“哥哥懒,嫂子又拔扈,父母哪敢说他们?”明凯叹了一口气。
明凯苦笑着继续说道:“说了你可能不相信,我还没满16岁,就已经主动下田帮着大人挑草头(稻谷)了,哥哥那么大个子,却坐在门口抽烟喝茶,父母说了几次他不听,也就不说了……”
“而且我小时候吃饭很少能吃到菜。夏天农忙的时候,父母要我去引水灌溉稻田,因为离家远,饭做熟了不能及时赶回来。往往等我回来的时侯,桌子上的菜已经全部吃光了,我就只能用辣酱拌饭吃,我个子长得不够高,可能就是因为小时候营养不良造成的……”
“那你为什么不抗议?”清韵简直不敢相信世界上还有这样的家庭: “这样做没道理啊,你在外面干活,妈妈做完饭,不是应该给你留些菜吗?”
“那个时候家里穷,菜做的本来就少,这么多孩子,父母哪里还管的过来?”
“菜做的再少也应该给你留呀,你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而且你是出去劳动了,你父母这样纵容你哥哥,对你是不公平的。”
“不公平又如何?难道我还能去跟哥哥争吗?要想改变穷苦的命运,就只能靠自己,这也是为什么我这么小就去学理发的原因,你知道吗?我开理发店的钱,是我每天晚上放鳝鱼一点一点攒起来的,后来还不够,我又央求父亲帮我在信用社贷了800元的款……”
清韵认识明凯的时候,明凯在清韵所在的镇上开了一家理发店,明凯长相俊美,为人处世,举止得体,很得少女们青睐,更是迷住了清韵的闺中好友小萍。
但不知为何,明凯却对看上去不解风情的清韵情有独钟,小萍在明白明凯的心意后,有意从中撮合,明凯在小萍的帮助下,历尽千辛万苦,最终才如愿收获了清韵的芳心。
清韵没嫁给明凯前,只知道明凯家里很穷,有三个姐姐一个哥哥,几个姐姐已经出嫁,哥哥因为没有孩子离婚了,但因为穷没有另建房子,还和他们还住在一起。
清韵和明凯的爱情,遭到了她家里所有人的一致反对,疼爱她的哥哥,甚至闹到了要和她断绝兄妹关系的地步……
清韵没想到,自己众叛亲离嫁给的爱人,竟然生活在这样一个家庭。她觉得,既然自己嫁给了明凯,成了这个家庭一员,就有责任让这个家庭回归正常的渠道。
可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不管清韵怎么努力,都无法真正融入这样的家庭。公公婆婆始终当她是一个外人,在这里,清韵无论如何也找不到家的感觉。
好在明凯有着超强的理发手艺,早在结婚之前,在明凯的强烈要求下,清韵就已经辞掉了工作,准备度完蜜月和明凯进城开一家美容美发店。
2
新婚不到十天,清韵就告别了恋恋不舍的明凯,只身到城里找门面,找到门面后,又在美容学校报名参加了为期一个月的生活美容短期培训。
一个多月后,清韵和明凯的美容美发厅正式挂牌营业了。
这之后,明凯和清韵认认真真地经营着小店,农忙的时候,明凯要回去帮忙,清韵怕小店开业不久,明凯回去时间太长影响生意,就主动拿出几百块钱,要明凯回去请人帮忙。
清韵很少回去,但每次回去都会给公公婆婆买礼物,因为并没有和公公婆婆住在一起,倒也没有什么矛盾。
后来清韵怀了孕,按习俗,公婆自然是要来照顾清韵坐月子的。
清韵没有任何经验,怀孕期间,清韵见公婆没给孩子准备衣服,就挺着大肚子去买了一些。
公婆见了好一顿埋怨,说月子里的孩子,用布包着就可以了,穿什么衣服?她怪清韵不会过日子,瞎花钱。
清韵生女儿是早产,怕店里太嘈杂影响清韵休息,明凯为清韵在他们开的小店附近租了一间房坐月子。
公婆说是在这里照顾,却舍不得给清韵买任何营养品,甚至对明凯每天换着花样给清韵炖各种营养汤表示不满,她觉得哪个女人不生孩子?哪有这么娇贵的?
公婆见明凯不听她的,就有意无意地跟清韵说农村坐月子,就头三天炖鸡,往后就是每天除了鸡蛋管够,每顿只要有一点荤腥就可以了。
清韵心里憋屈,她觉得她孕期本来就因为吃的少,营养不良才导致孩子早产。如果坐月子不补好,没有充足的奶水,孩子更无法养好。
再说反正公婆又没给她买,她花自己挣的钱,犯不着看公婆脸色,但公婆毕竟是长辈,她就只能强制自己,对公婆含沙射影说出的话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丝毫不去理会。
孩子是秋天出生的,天气已经有些凉,韵儿坐月子不方便出门,她就给钱让公婆去裁缝铺给孩子做一件棉背心。
公婆到裁缝铺去问了一下,见做一件小小的背心都要好几十元,心疼钱就没做。
公婆回来跟韵儿说太贵了,怕做了清韵也嫌贵。
清韵就说了一句:“妈,您太老实了,咱就一个孩子,您也就这一个孙女,管他多少钱,我给您的钱又不是不够,直接做了就是了。”
公婆本来就对清韵大吃大喝不满,这下更气了,直接摔门而出:“我就是太老实了,才受你欺负……”
公婆跑到了店里后,躲在厨房里抹眼泪。
明凯问她怎么了?她说清韵嫌弃她,对她说话粗声大气……
明凯知道清韵天性纯良,就不动声色地过来对韵儿说,可能妈妈误会她了,现在躲在厨房里偷偷地哭呢。
清韵听了很诧异,忙跟着明凯过去跟公婆道歉:“妈,您应该是误会了。我说您太老实,没有恶意,我是觉得还得麻烦您再跑一趟太辛苦,说话声音就大了些,没想到还惹您生气了,我跟您道歉……”
但公婆对清韵总是横看竖看不顺眼,总觉得清韵嫌弃她,在给她脸色看。她觉得女人生孩子,不过是瓜熟蒂落的事,哪用得着像个祖宗似的由专人天天伺候着?
于是清韵月子刚做完,公婆就借口离开家里太久不放心,收拾了自己的东西回老家了。
3
清韵是个没有心机的女子,她的世界单纯而简单。
在清韵看来,不管公婆做的有多不好,毕竟是明凯的妈妈,自己多担待些就是了。她相信,只要她好好地待公婆,公婆的心总有捂热的一天。
清韵用笔记下了公公婆婆的生日,到了公婆生日这天,韵儿顶风冒雪带着为公婆精心挑选的礼物,和明凯一起骑着摩托车,带着不到三个月的孩子回老家为公婆过生日。
让清韵意外的是,公婆见清韵回去并不领情,反而很淡然地说,我们农村不兴过散生,没必要回来,免得耽误生意……
大年三十,明凯到幺爹家接奶奶过来吃团年饭,奶奶拉着清韵哭诉:“按理说,我都升级成太奶奶了,怎么着也该给重孙女压岁钱,可是我说了你可能不信,我身上连一毛钱都没有,你幺妈给我的口粮跟猪食差不多,就是一点米糠,我每天都吃不饱……”
明凯父亲姐弟三人,爷爷分给了明凯家,现在已经作古,明凯奶奶跟了么爹,按照农村的规矩,奶奶应该由幺爹赡养。
清韵听完奶奶的控诉目瞪口呆:“都什么年代了,还有虐待老人的?幺妈虐待您,幺爹就不管吗?”
“你幺爹跟你幺妈一个鼻孔出气,再说他已经是血吸虫晚期病人,自己都管不了,哪里会管我的死活?”
“那您跟爸爸(公公)说了吗?这样的事,村里不管吗?”
奶奶说:“怎么没说?你爸爸带我去找村干部,村干部来调解了几次。村干部走后,你幺妈对我更狠了,说我坏了她的名声,不仅对我非打即骂,还将我赶到了后面的柴房里居住,柴房里密不透风,连窗户都没有;而且你幺爹还将电灯线掐了,一到晚上就黑区区的,想起夜都不方便……”
清韵天生侠肝义胆,不要说是明凯的奶奶,就是普通认识的村民,她知道了也不会不管:“奶奶您放心,您的事我不会不管。”
年三十的晚上,清韵跟公公婆婆进行了一次长达二小时的交谈,清韵问公公为什么任由奶奶忍饥挨饿却不管。
公公无奈地说他也没法子,为这事他也曾陪奶奶到村居委会求助,可事情不仅没解决,反而令奶奶和么妈之间的关系更恶化了,现在幺妈甚至连带着对他这个哥哥也恨上了。
清韵就问公公婆婆,为什么不直接将奶奶接过来赡养。
公婆理直气壮地说他们巳安置了爷爷,没有义务管奶奶。
清韵义正言辞地问:“如果将来您们老了,哥不管您们,我和明凯是不是也只养一个,而任由另一个老人忍饥挨饿?”
公公又借口家里条件不好,奶奶来了没地方睡,再说宁添一斗,不添一口,长期供养奶奶,负担太重了。
清韵说:“我和明凯长期不在家,奶奶来了就住我们的卧室,她是您的亲生母亲,和我没有一点血缘关系,我看了都不忍心,您就能忍心看着她饿成那样子?您说家里条件不好,现在家里种着地,也没有穷到那个地步。我们从结婚到现在,粮油都没有在家里拿过,奶奶又能吃得了多少?您就只当是我们吃了……”
这一次,清韵表现出了一反常态的强势,就这样,在清韵的一再坚持下,尽管公公婆婆万般不愿,还是将奶奶接了过来。
清韵走的时候给奶奶零花钱,奶奶拉着清韵的手抹着眼泪:“你的大恩大德我这辈子是报不了,下辈子做牛做马还你……”清韵望着眼前这个饱经风霜的老人,鼻子发着酸,竟说不出话来!
4
一晃二个多月过去了,清韵回老家给公公过生日,奶奶听到摩托车的声音老远就迎了出来,她花白的头发梳的一丝不苟,那双曾经被岁月的沧桑蒙住了光亮的眼睛里,闪着慈祥的笑意。
吃过午饭,清韵问奶奶在这里住着有没有不习惯?奶奶感激地对清韵说,她在这里能够吃饱穿暖,大儿媳也重不骂她,比起在小儿子家简直像天堂……
看来公公婆婆还是能够感化的,清韵嘴角荡开一抹微笑,心中的石头终于落了地。
明凯的哥哥明友离婚后也处过几个女友,但交往一段时间后,就都黄了。
或许是因为明友长得高大帅气,桃花运总是不断,同村女人阿芳丈夫出门打工一直未归,两年来杳无音讯。
阿芳是个有心机的女人,她带着个十几岁的儿子,看明友离了婚,想着明友没有孩子,就动了心思。
人常说女追男隔层纸,尽管明友对比他大两岁的阿芳并不满意,但最终阿芳还是软磨硬泡地住了进来。
阿芳说话轻言细语,加上平时节俭,很得公婆欢心,虽说没有领结婚证,但俨然已成了明凯的准嫂子。
起初阿芳还很勤劳,但是随着阿芳在这个家庭站稳脚跟后,就慢慢变得懒惰和强势起来,虽然说话还是轻言细语,但每天早晨都是公婆饭做熟了,才和明友一起起床吃饭。
……
清韵冬月回去给公婆过生日的时候,没见到奶奶出门迎接,就问公公婆婆奶奶哪去了?
公公支吾着说:“阿芳不许你奶奶住在这,她说奶奶不归我们管,有钱也应该给他们留着……”
清韵整个人都呆住了,好半晌才问:“阿芳不让奶奶住,你们就听她的将奶奶赶走了吗?”
“阿芳的意思也是明友的意思,明友说奶奶年纪这么大了,将来安葬费要几千块,这钱不能让我们出。”
“就为了这几千块钱,您就将您的亲娘往虎口里送?”
“你幺爹也是他儿子,不会不管她的,再说了,我平时也会买些吃的给你奶奶送过去的,你放心,不会让她饿着的……”
清韵不明白,公公婆婆能够养着身强力壮的明友和阿芳母子,却为何独独容不下年迈的奶奶。
但是因为这个奶奶,公公婆婆越来越不待见清韵,甚至连带着对明凯也疏远起来,公公婆婆坚定地和哥哥及阿芳站在了一条战线上,哪怕清韵大包小包的买着礼物回来,也很少给她好脸色。
清韵就这样被孤立了起来,公婆甚至口口声声在亲戚面前说,阿芳如何如何贴心,对她说话从来都是轻言细语……
清韵只要再和公公婆婆提起奶奶的事,他们就找借口走开,尽管奶奶的事如梗在喉,清韵却束手无策。
不久,清韵因为患脂肪纤维瘤动了一场小手术,本来是一个很小的手术,可因为是哺乳期,加上没人带孩子没休息好,导致手术失败又动了第二次手术,清韵好长时间没有回去,更无法顾及奶奶。
到了春节回老家,清韵一直没见着奶奶,有些不放心,就跟明凯约了大姑姐一起去幺爹家看望奶奶。
没想到大年初二,幺爹家居然门窗紧闭,明凯去找了一圈,也没找到幺爹幺妈的影子。
明凯说你放心,奶奶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赡养奶奶是他们的义务,他们都还健在,哪需要你一个做孙媳妇的操心?你身体本来就不好,又要照顾幼小的女儿,还是先安心养好自己的身体才是关键。
因为当时还要回娘家拜年,清韵没有再坚持,之后在娘家待了一天就直接回了城。
端午节前夕,明友打电话要明凯和韵儿回去奔丧,说奶奶去世了。
清韵惊呆了,奶奶在他们家的时候,明明看着精神越来越好,也不过才一年多的时间,怎么就忽然过世了?
5
明凯和清韵带着女儿风尘仆仆地赶到了幺爹家,幺爹家客厅的地板上,放着一块木板,奶奶就躺在那块木板上,被一条床单蒙住了整个身子,只有那张瘦的脱了人形的脸露在被单外面。
清韵伸手揭开了盖住老人的被单,奶奶竟然没穿长裤,瘦成麻杆样的两条腿就那样触目惊心地出现在清韵的眼前,其中有一条腿竟然是断的,而且看上去还没有一个六岁的孩子手腕粗。
清韵问正在烧纸的公婆,为什么没跟奶奶穿长裤,公婆抹着眼泪说,因为发现奶奶死亡的时候,身体已经僵硬,那条断了的腿弯曲的幅度太大拉不直,要等到身体能够拉直的时候才能穿……
没有人明白清韵眼中的愤怒和悲伤,听公婆的意思,奶奶居然是被活活饿死的。她问公公,不是说他会经常给奶奶送吃的吗?那为什么奶奶会饿死?作为大儿子的公公何以能够对自己的亲娘不管不顾?
“我怎么没管?你奶奶住的柴房没有电灯,起夜时摔断了腿下不了地,幺妈又不给她送吃的,要不是我隔三差五的给她送饭,她早就饿死了。”
公公叹口气继续说:“你以为我容易吗?我有时给你奶奶送吃的过来,你么爹他们不开门,我还是翻院墙进去的。”
“这回我感冒了就隔了两天没过去,你奶奶就过世了,要不是我过去,都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被发现……”
清韵想质问公公,奶奶腿摔断了,为什么不送去医院医治?却喉头哽咽,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可怜的奶奶,她一生育有两子一女,替两个儿子带大了大小七个孙儿孙女,而最终,她却被自己的儿子儿媳关在柴房里活活饿死……
面对着一年多以前,还对她感恩戴德,以为从此可以在大儿子家安享晚年,而此时却已经变成一具冰冷的尸体,躺在木板上的奶奶,清韵的心里充满了愧疚:她努力过,但最终也没能改变这个老人苦难的命运。
跪在奶奶面前,深深的无力感将清韵吞没,她的泪如决堤的湖,止也止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