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不再

海棠树下,那个老太太一如往常,挽着发髻,手里摩挲着一张泛黄的照片,嘴里喃喃着:“会回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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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民国十五年,南京城内风雨欲摧,人心惶惶,街道上来来往往的卖报童叫喊着:“号外,号外,武汉、九江沦陷,各地能人异士奋死抵抗!”宋祈安褪去白衫,手持兵戈,有参军之意,落檀虽是不舍,但国在,家才会安。两人依偎在海棠树下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天。“阿安,你回来就娶我好不好?”“好,落檀我定不负国家不负卿。”离别那日,落檀眼尾泛红,却不掉眼泪,只不住的对宋祈安说:“阿安,一定要平安归来。”宋祈安点了点头,不忍的背过身,脚踏山河硝烟,目触饿殍遍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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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宋祈安离开一月有余,落檀突然发现自己怀孕了,她抚上肚子,痛苦地低吼,像是一只走投无路的困兽,声线暗哑,泪水就一颗一颗顺着眼角砸下。“孩啊,你为何偏生逢乱世,娘都自顾不暇,又以何能力保护你。”前方战事吃紧,檀娘在一日又一日的忧虑中挨过。数月过去,她的肚子开始显怀,再也瞒不过父母,父亲痛骂她不孝,要她把孩子堕掉。她第一次起了逆反的心理。渐渐的,周遭起了闲言碎语,说落家女贞操不再,不知怀了哪个野男人的孩子,被抛弃了还恬不知耻的不去堕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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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城门被攻破的那日阴风测测,黄沙卷起烧焦的旗帜,吹散了满地的海棠,漫漫沙石里,残臂断肢的士兵们,在尸横遍野,血流成河中高举旌旗,旌旗烈烈,毅然立于风中。城中有的百姓身中的血性被一寸一寸燃烧,一改从前的贪生怕死,以命搏击。落檀站在海棠树下,目然的望着远方,她在等她的阿安凯旋,父母拖着她离开时,她嘴里还不住的大喊着:“我不走,我不走,我要等我的阿安。”又是一年春日,落檀抱着他们的儿子宋愿,倚在海棠树下,不觉低吟:“海棠珠缀一重重。清晓近帘栊。胭脂谁与匀淡,偏向脸边浓。看叶嫩,惜花红。意无穷。如花似叶,岁岁年年,共占春风。”她的阿安啊,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娶她。微风掀起一片海棠,将檀娘心中的惦念也捎去了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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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几年的苦战终是有了了结,在外征战的士兵回到家乡和亲人团聚,他们讲这一路上的艰险,讲这一道上的生离死别,有人拥着妻儿痛哭不止,有人抱着爹娘红了眼眶。周围热闹喧嚣,可檀娘的心啊却冷的厉害。人来人往,可她的阿安在何方?从那日起,人人都讲檀娘疯了,她整日坐在那棵海棠树下自言自语,十年如一日,从清秀俊丽的小姑娘变成了布满皱纹的老太婆,期间很多人告诉她,阿安已经死了,让她放下执念,重新开始吧,这时她总是眼里啐着稀碎的光,急于争辩:“不可能,阿安说了会回来娶我。”她心里清楚,自己不是疯了,只是执念深重,她只是不知该怎么生活在没有阿安陪伴的世界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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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檀娘!檀娘!宋祈安回来了。”落檀愣了一瞬,慌乱的扯着宋愿的手往外跑,“快走,你爹回来找我们了。”看到几十年未见的那张朝朝暮暮日夜思念的脸,檀娘扯出了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她的阿安啊,老了。但是鼻梁依旧如起伏的山峰,飞眉入鬓,恰似旧时俊朗。她刚想上去向他诉说这些年的心酸与思念,却看见他身侧的女子挽着他,身后跟着一群青年。正在这时宋祈安目光幽幽的望过来,两人视线正好交叠,只是檀娘怔愣片刻,忽然移开目光,眸中细碎的光变得黯淡无色,眼底浮起一层厌恶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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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宋祈安看见檀娘,竟有一时的恐慌,想上前去解释什么,却见她眸里染上层层疏离。他发现她的身侧站着一个俊朗的小伙,“这是?”檀娘眉眼微阖,道:“阿愿,喊叔叔。”“娘,这……”“喊叔叔。”“叔叔。”落檀脚步蹒跚,她想这几十年来,流言蜚语没有将她击垮,最差的结局不过是阴阳两隔。可他如今身居高职,子孙满堂。她自嘲的笑了。笑酿酒的人已不在,喝酒的人却醉在甘醇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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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后来,她卸了红妆,散了发髻,弃去翩跹,手持半盏琉璃,金钗玲珑碎片,望着海棠漫天,石碑独立,迟暮衾寒,她终于青灯佛前不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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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末的风扰了一树海棠,仿佛檀娘又吟唱起:“海棠香老春江晚,小楼雾縠涳濛。翠鬟初出绣帘中,麝烟鸾佩惹苹风。碾玉钗摇鸂鶒战,雪肌云鬓将融。含情遥指碧波东,越王台殿蓼花红。桌上压着一张照片,照片后写着:“宋祈安,我落檀生生世世,都要忘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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