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旧事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我回到上海,不是因为谁等我,也不是为了哪件事。

只是忽然想回来看看。

离开这座城市已经六年了。这几年换了城市,换了工作,也换了生活方式。朋友问我,你去上海干嘛?我只说了一句:“走走而已。”

可我心里明白,我想走到的地方,其实只有一个。

我看着门口那块木牌。

“朝花夕拾”。

四个字刻的有点潦草,一看就是老板自己刻的,就是这点潦草,让这个招牌多了点人味。

刚开始来这里的时候,我还以为这名字只是文艺青年的矫情取法,像市面上那些叫“半日闲”、“猫与山”等等之类的咖啡馆。

后来有一次下雨,我问唐野:“你这店名,是从鲁迅那本散文集里来的吧?”

他抬头看我,眼里带着一点笑意,像是没想到我会问这个。

“是啊。”他说,“但鲁迅写的是童年回忆,我写的是……人生落款。”

我一时没懂。

他手指轻敲杯沿,“朝花夕拾,讲的是那些早开的花,在傍晚才被拾起,那时候它已经不香了,也不艳了。但你仍想捡回来。”

“是遗憾吗?”我问。

“也许是。”他说,“也许是执念,也许是温柔。谁知道呢?你见过黄昏捡花的人吗?不是为了留香,是怕它就这么被踩烂了。”

他没再说话,低头继续忙活,动作很慢,像是在对水说话。

那是我第一次知道,他给这家咖啡馆取的名字,不是为了浪漫,而是为了纪念。

纪念那些太晚说出口的告别,太迟发现的好,和太久之后才承认的爱。

这家藏在旧城区深处的咖啡店,曾经陪我度过最孤独、也最安静的几年。那时候刚工作,住在附近的合租房,每天下班都会绕点远路,只为了来这喝一杯不加糖的摩卡。

推门的时候,我竟有点紧张。

铃声响起,我仿佛又站在六年前的自己身后,看着那个疲惫又执拗的年轻人,踩着雨水走进来,坐在窗边一言不发地喝完一杯咖啡。

“欢迎光临。”那声问候把我拉回来。

摩卡端上来的时候,杯子还是旧的款式。

釉面有些许裂纹,是那种粗陶杯,握在手里有微微的温度,好像人的手心。咖啡上面点缀了一点巧克力粉,但并不厚重,像一层浅浅的妆。

我轻轻抿了一口。

第一口,是咖啡。浓,带一点烘焙后的焦香,苦味在口腔打了个旋,才缓慢退去。第二口,巧克力才显出来,不甜,像是放在最后才提醒你:这杯东西,原本是为了慰藉。

我点头。还不错。

但不是他的手艺。

我喜欢的摩卡,是咖啡占比更高的。苦不遮香,甜不压韵。巧克力只作为点缀,像一场成熟关系里的偶尔拥抱,不占据主体,但恰到好处。

当年我第一次喝他做的摩卡,就是这个味道。

我问他:“你这杯配方,是不是和别人不太一样?”

他没抬头,只是把冲洗器轻轻转了个角度,说:“大多数人喝摩卡,是想掩盖咖啡的苦。但有些人,是想通过苦味,把自己的舌头叫醒。”

我愣了一下,然后笑了。

那时候还年轻,哪懂得什么是“叫醒”。只觉得这人说话太文艺,像古人。但慢慢地我懂了:有时候,我们喜欢一样东西,不是因为它让人愉快,而是它足够真实,足够不像别的东西。

唐野做的摩卡就是那样。

人也是那样。

咖啡已经快凉了。

我把手掌摊在杯身外,感受那一点点被偷走的温度。它就像记忆,放得久了,还在,但总归不再滚烫。

窗外是旧街区的雨,稀稀拉拉落在青石板上,泛着黯淡的光。隔着玻璃,有一种旧照片的质感。

我记得第一次来朝花夕拾,是搬来那条巷子的第三个星期。那天加班到很晚,地铁没赶上,只能沿着主路走回合租的老房子。

临走前刷了份外卖,但胃口实在太差,就随便找了家灯还亮着的咖啡馆。

门推开的瞬间,我闻到了咖啡豆刚出炉的香气。

店里几乎没人,唐野就坐在吧台,低着头擦杯子,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灰衬衫,头发有点乱,像刚从一幅安静的水墨画里走出来。

我还没开口,他就说:“随便坐,菜单在桌上,没有标价。”

我愣了一下:“没有标价?”

他笑了笑,“你觉得值几分,就给几分。”

我以为他是那种装神弄鬼的文艺咖,打算喝完直接走人。但那天的摩卡真的很特别。不是味道特别惊艳,而是喝完之后有种“被安静过”的感觉。

我坐了很久,他也没有催我离开,只是在旁边插花。

花瓶是透明的,花是白色的百合,水很干净,没有任何漂浮物。像是他为这段深夜时间准备的一点仪式感。

后来我成了常客。他不多问,也不多话,但每次都记得我喜欢的配方,少糖,咖啡浓,巧克力只撒一点点。

我问他:“你以前是不是做过调香师?怎么对味道这么敏感?”

他摇头:“没有,我以前是画画的。”

我问:“那后来怎么转行做咖啡了?”

他低头笑了笑,“画太贵,咖啡比较容易被接受。”

那句“比较容易被接受”,我回头想了很多遍。

也许他说的是画,也许他说的是他自己。

上海总是下雨。

下雨天上海就成了堵城,出租车堵在高架上,我索性提前下车,穿着不怎么防水的帆布鞋,踩着湿漉漉的人行道,一路走回了老街。

快十一点,街上没几家店还开着。

我原本没打算进去。只是看到“朝花夕拾”的门口还亮着灯,风铃没收,玻璃窗后那盏老吊灯像是还没打烊。

我推门时犹豫了一秒。

他正在擦机器,抬眼看到我,有一瞬愣神,但没说什么。

我脱下外套,坐在老位置上,鞋子还在滴水。他走过来,递了条干毛巾,语气平静得像在说“天气不错”:

“你晚了。”

我点头,“下班晚了,心里也晚了。”

他没问“心里怎么了”,只是回身进了吧台。

五分钟后,一杯黑咖啡放在我面前。不是摩卡,不是卡布奇诺,是纯黑,没加糖也没加奶。

“你今天该被烫一烫。”他说。

我笑了笑,接过来喝了一口,苦得干脆,像是某种安慰。

他自己也泡了一杯,坐到我对面。

我惊讶地看着他:“你居然也喝?”

他说:“陪客人喝不犯法。”

我们就那样坐着,各喝各的,没有背景音乐,也没什么话。

他忽然问我:“你平时加班,为什么不换工作?”

我靠着椅背,看着窗外灯影,说:“有时候不是没得选,是没力气选。”

他点点头,像是听懂了,也像是在听自己的话。

“那你呢?”我问他,“你开这家店,是选出来的,还是剩下来的?”

他想了几秒,说:“开始是选的,后来……成了留下来的。”

“因为喜欢?”

“因为别的地方,更吵。”

那一刻我忽然明白了:他不是怕人多,也不是孤僻。他只是想要一个空间,可以在里面,不被追问,不被打扰。

像他泡的咖啡一样,不怕苦,也不求甜,只要干净。

那晚我们喝到快十二点。他没赶我,也没打哈欠。只是最后起身收杯时,淡淡说了一句:

“人啊,有时候不是怕晚归,是怕没人等。”

我没接话。

那一晚之后,我们之间也没变得更熟。他还是那个吧台后面寡言的人,我还是那个偶尔坐第三张桌子的客人。但从那之后,我总觉得我们之间有点什么,像是互相装作不懂,却又都懂的东西。

我还记得,第一次和他算是“说上话”,是因为那天,忙到没时间吃饭,进店时整个人头昏眼花。

一边喝摩卡,一边饿得难受。他看了我两眼,忽然从柜台里拿出一小袋葡萄干,说:“吃点垫垫。”

我有点惊讶,他笑着说:“你再不吃东西,咖啡就不是叫醒你,是要杀你了。”

那天我确实饿得狠,一边吃一边喝,不知不觉把那杯摩卡喝到了见底,浓度比平时高了一点,我没太在意。

我说:“你今天咖啡加得重了吧。”

他说:“你今天太累了,轻的你也尝不出。”

我笑了:“你都不问我名字?”

他说:“你不是还没问我吗?”

就这样,我们成了朋友。

我不知道“朋友”这个词在他心里意味着什么,但对我来说,那一刻起,我开始想了解这个人,这个安静、克制、泡咖啡像在写诗的人,究竟从哪里来。

后来有一次,他心情罕见地放松,或许是那天雨下得特别安静,我们都不想说话。他泡了一壶红茶,自己也倒了一杯,站在窗边喝着。

我随口问他:“你以前做什么的?”

他没有立刻回答。沉默了一会儿,他说:

“我以前画画。”

我点头:“你画得应该很好。”

他轻轻一笑,像是听惯了这句,语气带着点没放在心上的讽刺。

“早些年确实红过,得过奖,签过画廊,一幅作品能卖到几十万。”“全国巡展、访谈、大师班……我也年轻,也轻狂,觉得自己就是时代选中的那一张嘴和一只手。”

他顿了一下,眼神看着玻璃窗上凝结的雾气:

“后来有一幅画,我不想签名。”“有人说:‘你不签,就不是你的。”“我那天才明白,所谓成名,是把你变成一个标签,不是一个人。”

我没敢接话,只是听着。

他把茶杯轻轻放在窗台上,说:“画圈混久了你就明白,作品是商品,身份是包装,灵感是算法。”

“我年纪轻的时候不信这些,还挺拧,硬是要画自己想画的东西,最后把赞助撕了,跟经纪人闹翻了,作品也被撤了。”

“再后来,就没人提我了。也没人找我画了。”

我说:“你就……不想再试试?”

他看着我,笑了一下,语气却特别轻:

“人一旦开始想怎么回头,就永远也回不去了。”

我终于明白,每个人不管做什么都有他的理由。

他只是把故事都画进了那些没人再看的画里,泡进了那些无声的咖啡里。

之后,我对他的好奇心更重了些。但也只是好奇而已。

他是个让人没法靠近太多的人。就像有些山,看着温和,其实寸草不生。

一天,我留下得晚了点,店里只剩我一个人。

他进了储物间,说是去拿点纸巾。我无聊地起身四处走动,绕到后门附近,看到一张小木门虚掩着,门缝里透着一点光。

我以为是他在那边收拾什么,刚想敲门,一阵风吹过,把门吹开了一点。

我伸头看了一眼。

那是一间极小的工作间,只有一盏老式台灯,一张矮桌,桌上放着散乱的画具、颜料,还有一块布盖着的画框。

不知道为什么,我没有立刻进去。

那画框的布角刚好被掀起一角,露出一点画面,是一个女子的背影,坐在窗前,身边是一瓶开败的百合。

画面是静的,色调干净,没有炫技,也没有繁复的笔触。可我站在那里,只看那一角,就忽然觉得眼眶有点热。

那种感觉像是:你站在一个再熟悉不过的房间里,忽然听见某段过去的声音,穿过门缝,叫了一声你名字。

他走出来的时候正好看见我站在门边。

我有点尴尬,抬手指了指那幅画,试图解释:“我不是故意看的,我就是……”

他摆了摆手,没生气,只是走过去,把那块布重新盖上,语气平淡得像是盖上了自己的一段旧梦:

“没事,那幅画……不是画给别人的。”

我没再问。

后来我才知道,那是他最后一幅完成的画。

他没给它取名,也没给它上架,更没有扫描、投稿、展示。

有一次他突然跟我说:“你知道什么样的画最像人吗?”

我说:“不知道。”

他说:“是那种……有一半藏着的。不说出来的,反而是留给懂的人看的。”

那一刻我忽然明白了,这家店从不是他退路,而是他最后能控制的东西。

这间店是他的画框,是他在人间留下的唯一一块没被夺走的画布。

我来得越来越频繁了,像是回到家一样,一样的轻松自然。

不一定是想喝咖啡,也不一定是下班早。有时候我只是想确认,那幅画还在,那瓶花还换了水,那盏灯还亮着。

他没有多问,也没有显得意外。只是后来,我常坐的那把椅子被换了椅垫,不再硌得人腰疼。台面上多放了一块干净的软布,可以擦手机屏幕,也可以当杯垫。

再后来,我发现只要我进门,他就开始磨我常喝的豆子,不用开口。

我们像是彼此默认了一种默契:不再多问,也不再远避。

有一次我加班很晚,已经过了他平时打烊的时间。我推门进来,他没有赶我,只是把挂钟的时间拨慢了五分钟,然后说:

“你来得刚好。”

我坐下,接过那杯摩卡。

灯光是昏黄的,连咖啡的影子都被照得温柔。

“你那幅画,”我忽然问他,“是画谁的?”

他看着我,手指停在杯沿上,静了三秒,说:

“我没告诉她,也没打算告诉她。”

我点了点头,没有再追问。

他抿了一口茶,轻声说:

“她从来没回来过。她可能不知道自己被画了,也可能知道,但不想说。”

“所以你就一直留着?”

“留着不是等她,是等我自己不想再画的时候。”

“那……现在呢?”

他看了我一眼,轻轻笑了:“现在泡咖啡。”

这笑不是调侃,也不是自嘲,而是一种认命之后的温柔。

我没有继续问,只是低头喝咖啡。那天的摩卡有点苦,比平时少了一点巧克力粉。我没有说,也没想让他改。

我忽然意识到:我不是非要喝咖啡,而是我习惯了。

后来的一段时间,我变得有点忙。

项目推进、部门调动,每天像在流水线上被时间推出去。晚上的会越来越多,下班的路越来越远,我来店里的次数,也越来越少。

一开始是隔一天来一次,再后来是一周只来一两次。最久的一次,我整整半个月没出现。

再回来时,风铃还是那声,但他咳嗽了两声。

不是重病的那种咳,而是那种低声压着、像是怕打扰到谁的咳嗽。

我皱了皱眉:“你感冒了?”

他摆摆手,“换季。”

那天我照例坐在靠窗的位置,看见他端咖啡时,右手拇指上缠了一个创口贴。

我指了指,“怎么了?”

他说:“削苹果的时候不小心。”

“你还会削苹果?”

他笑了笑,没接话。

但我注意到,画室的门那天是关着的,门缝贴得很紧,像是刻意掩藏。

我问他:“最近还在画画吗?”

他摇摇头:“最近天湿,纸发胀,颜料也不好干。”

他不是在说画,是在说自己。

那个曾经年少轻狂、和整个艺术圈决裂的唐野,如今连话也懒得多说了,只是站在熟悉的吧台后,继续把每一杯摩卡做得恰到好处。

那晚我走得很晚。他还是像从前一样,把门送到一半,然后站在门口,手插在围裙口袋里,说:

“你最近挺忙的。”

我点点头,“是啊,年底了。”

他没接话,只是嗯了一声。

但那一声“嗯”,让我心里有一点酸。

我忽然明白,他其实知道我快要离开了。只是,他像他所有没签名的画一样,把沉默当成风骨。

他不问,不留,不说挽留。只是默默地,把我那张椅垫重新铺好,把咖啡的苦度调整回我最初来的时候的那种味道。

那天我提早下了班,天空阴沉得像压着一层旧照片的滤镜,冷得不像春天。

我走在那条熟悉的小巷里,脚步一声一声,像是在走进一段注定要被盖章的记忆里。

朝花夕拾的灯还亮着,风铃也还响。

门推开的那一刻,我忽然觉得有点恍惚——仿佛这些年从未离开,仿佛自己还住在那个老破的合租房里,下班后总是来这坐着,一坐一整晚。

他站在吧台后,听见铃响,抬起头,像是早知道是我要来。

“今天挺早的。”

我点头,“项目结束了,今天没加班。”

他没说话,只是转身开始磨豆。

我坐下,望着窗外发呆。春雨落得细密,街灯照着一排朦胧的银线。我低头看着桌面,手指无意识地在木面上描出那一道旧划痕。

咖啡端上来了,仍是熟悉的粗陶杯,苦味多一点,巧克力浅浅一层。就是我喜欢的那个配方——那种不是为了让人愉快,而是为了叫醒什么的味道。

我喝了一口,喉咙有点紧,什么也没说。

他回到吧台,擦着器具,灯光把他的影子拉长,在身后投出淡淡的疲倦。

我原本想开口的。

想说:“我明天就走了,可能很久不会回来。”

也想说:“这段时间,谢谢你。”

甚至想问:“那幅画,还在吗?”

但我什么都没说。

就像他这些年从不问我为什么偶尔沉默、偶尔晚归、偶尔发呆。我们之间从来没有那些世俗朋友之间的寒暄、打听和确认,只有一个杯子一杯一杯地被泡好、喝完、放下。

于是我只是喝完咖啡,站起身,背上包,走到门口。

我说:“我走啦。”

他点点头:“路上慢点。”

我轻轻关上门,风铃响了一下,像一个没有响亮声调的道别。

我没回头。

我怕我一回头,那些没说出口的话都会一股脑地涌出来,连带着这几年压下去的情绪、孤独、依赖和不舍,全部都要失控。

而他一贯的克制,不允许我在他面前失控。

离开上海之后的日子,并没有我想象中那么不同。

城市换了,工作换了,生活节奏变得更快,我的朋友圈开始出现一些新的咖啡馆、书店、餐厅,像是生活在努力说服我:新的开始,没什么可留恋的。

但只有我知道,每当我走进一间陌生的咖啡馆、坐下点一杯摩卡时,我都在寻找那种特定的苦味。

不是为了提神,也不是因为习惯,而是想确认——那种浓而不焦、苦而不涩的味道,是否存在于别处。

答案很快就出来了。

没有。

有的摩卡太甜,像是为了取悦所有人;有的太苦,像是在故意提醒我别再回头。

我偶尔梦见他。

梦里他还站在吧台后,用指关节轻轻敲着桌沿,一边磨豆一边说:

“你要的那杯我记得,只是你没回来喝。”

我也梦见过那幅画,挂在一堵白墙上,旁边是空荡荡的展厅,台灯没有开,花瓶是空的。

醒来后我总会有几秒恍惚,以为自己还坐在那家叫“朝花夕拾”的小店里,窗外是雨,门上挂着风铃,杯子是粗陶的,掌心还残留一点温热。

可睁开眼,是陌生的天花板,和无声滚动的会议日程。

那几年我换了城市,也换了人际关系。

没人知道曾经有一间咖啡馆,记得我喜欢的配方;也没人知道,有个人曾经用沉默和咖啡替我接住过很多无声的崩溃。

我偶尔翻到当年夹在笔记本里的那张纸,上面写着他的字:

“日子重复,是为了练习温柔。”

我把它重新夹回书里,像在提醒自己:有些人,即使不在身边了,也曾把你接住过一次。

那已经足够了。

喝到最后一口,我抬头看着那个新店主,终于问出了憋在心里已久的问题:

“之前这里的老板……还在吗?”

他停了一下,神色柔了几分:“您是老客人吧?”

我点点头。

他轻声说:“师父他两年前年走了。胃癌,发现太晚了。走得挺安静的,也没告诉几个人。”

我没有说话,看着已经空了的杯子。

那杯咖啡苦味还在舌根停留,像一场久别重逢后的沉默拥抱,没说出的话,全留在里面了。

离开咖啡馆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风吹动门口的风铃,清脆一声,又归于沉寂。

我站在巷口给那位新店主发了条消息:“能告诉我他在哪吗?”

几分钟后,他回了一个地址。

是城郊的一片小型陵园。

我没多想,打了辆车。窗外的街景倒退得飞快,整座城市像是被包围着,矗立在道路两侧,像是在哀悼。

车停在陵园口时。没有星星,也没有灯光,只有风,带着一点点潮湿的土腥气。

我顺着编号找去,一路走,一路扫过一块又一块墓碑的名字。

他埋得不靠前,也不靠后,就在一块略微倾斜的地面上,孤零零地立着。

碑上刻着两个字:唐野。

没有照片,没有生卒年,没有任何称号和挽辞。碑下压着几片泛黄的落叶,花瓶是空的,土有些干裂,角落长着不成形的杂草。

我蹲下身,轻轻把那些叶子和杂草清理干净。

然后从包里掏出一束早上路过花店时买的洋甘菊,那时还没想好要拿它干什么,只是看到它,就突然想买。

我把花插在他墓前那只空瓶子里。

风有点大,我的手指有些僵硬,捧着水瓶的时候,不小心把自己手上的纸巾带进了泥土里。像是他生前那些年,我们都在尽力维持某种体面,哪怕在最安静的时候。

我站起来,盯着那墓碑看了很久。

然后终于开口。

声音不大,也不稳,但清晰:

“你那幅画……我一直记得。”

“后来我也画了一点点东西。没你画得好,也没敢给别人看。”

“但我现在明白了,不是每幅画都要挂出去,有些画,只要自己知道画过就好。”

“你也是这样吧?”

风吹过树林的缝隙,像是回答,也像什么都没说。

我低头,轻轻鞠了一躬,然后转出口走。

走到陵园门口的时候,我手机震了一下。是那个新店主发来的第二条消息。

他说:“画室那幅画还在,挂在后墙,我一直没动。”

我没回消息,只是回头看了一眼那一束被夜色淹没的洋甘菊,忽然觉得,那幅画,其实早就画完了。

落款之后,他就不再是别人的唐野。

他只是他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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