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发现车子跑得比人快,是在七岁。人是追不上车的,如要追,注定徒劳。
也是在那年的宣判大会上第一次看见追车。90年代初时兴宣判大会,那时我才小学。所谓宣判大会,就是在一个广场上,排列好一群看守所里的犯人,然后由县里或镇里的领导依次宣布他们犯了什么事,判了什么刑。台下一班中学生、小学生听讲,有校长老师陪同,权当普法教育。
那时小,同学不知宣判会这一出到底要弄什么,便问老师。老师说,就是告诉你们,那些要打靶的人为什么要打靶,都是些很危险的人,你们不好轻易做声。于是每逢宣判会,我和小伙伴都排在班级队伍的最后,也不敢去看犯人的脸。虽然他们跪在台上,头都低着,但身上统一的灰褐色衣服还是令人感到威胁。
虽然有危险,但那时宣判会是受学生欢迎的,因为这意味着半天不用上课。每次老师吩咐说明天开宣判会,同学就都私下分组讨论要不要带零食、带什么零食,十足一副春游的架势。
回来说那次追车的宣判会吧。那天一切如常:老师领队入场站好,台上领导坐好,台前犯人跪好,领导开始讲话。学生安静,但老师在聊天。我听到几句:
“屌,那不是二街巷口卖松糕那家的儿子吗?”
“系啊,系啊,听讲话系强奸,早半年,系广州。”
“我经常在他家买松糕哦,他家松糕很靓的。”
“系啊,系啊,佢老豆就阴功咯,得只咁既仔……死咯,还挺靓仔的。”
“屌,要打靶无?”
“肯定打啦!”
我们都不留心台上说什么,极无聊,便几个人互相踩脚,逗乐。有大胆的直接就地拍起了公仔纸(那时的一种小玩意,常见于三四线城镇)。更无法无天的干脆溜掉,到后面篮球场打球。老师们是不大管的。
一个半小时后,散会,老师领学生原路返回。返程的队伍要排作长队,各人拉着前面同学的衫尾。排成长队的原因是要给押运犯人的大车让道——犯人和我们同时撤离。
押囚车是大货车,犯人分坐后车厢两边,左右各有一名军警戒备。路窄,囚车开不快,缓缓掠过我们的队伍。只见犯人眼盯着车后,指指点点,有说有笑。军警抽烟,我们低着头,不敢叫车上人看见样子。
就在这时,后面跑上来一人,胶凉鞋踏着地面嘀嗒作响。他很快跑到车后,紧跟着,昂着头,使劲往车厢内望。
大家开始忍不住抬头看他:只见他身穿和我们一样的校服,瘦高,大概比我们高出几个年级。
我想,军警会不会开枪打他啊?
没有。军警还在抽烟,斜眼瞥一瞥,便对里面说些什么。然后里面哄堂笑了一阵,我们在外面也听到。那个高年级生依然追着,车开得快点,他就追快一点,仍旧不发一言。他开始气喘。然后我们发现,后面有个老师追了上来。那老师喊着:“XXX,狗腿子,翻来!翻来!”但追不上他。
就这样相持了一分钟,大家都还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但也闷了,不看了。随后,车子驶出大路,呼的一声加速跑了。追车人在小路的尽头停下,我们在背后看他,他像只猫。后头的老师赶上了他,一手抓住他脖子,拖回原来的队伍。一切恢复平静。
后来听人说,那人追车,是因为他以为他爸在里面。又听人说,其实那人他爸早打靶了。传言许多,不知真假,是为第一次追车。
2
亲身体验,真正懂得人追不上车是在两年后,那第二次追车。
那次是阿嫲要走。
阿嫲有六个女儿一个儿子,而我是她唯一的孙子。每逢星期六日早上,我都和爷爷嫲嫲到茶楼饮茶。过后,爷爷和我回家下棋,嫲嫲去买菜。我有时也会跟嫲嫲去买菜,跟在后头,帮忙拎点东西。太阳猛时,路上我可以帮她打伞。作为回报,嫲嫲允许我在挨爸妈打的时候躲进她房里。
有一天,普通的一个星期天,下午,无风,我在电视前玩卡带电子游戏,正入迷。阿嫲走过来对我说:“阿中,我走啦。”我以为她去买菜,便敷衍道:“哦,拜拜。”
阿嫲走出门,我姑妈和姑丈跟在后面,拎了几个包。姑妈和姑丈对我说:“得闲黎肇庆玩啊!”我回答说好。
一会儿后,我爸摇着头,跟我说:“中,阿嫲要走咯喔!”爷爷坐在茶几旁,饮茶,不断敲着桌子。
我突然感觉不对劲,放下游戏机手柄,问:“走?走去哪?”
“去肇庆啦!”
为什么为什么?我立刻跑了出去。我受骗了!我闹不懂怎么回事,但我觉我受骗了。
追出去时,一辆小汽车正在发动。我看见嫲嫲坐在后座,窗是关上的。我追在车后大喊,阿嫲,阿嫲,你去边度啊?
车子停下来,阿嫲从车窗伸出头,不停挥手,说,中,翻去啦,翻去啦。姑妈姑丈的头随后也伸了出来,喊着同样的话。三个不同的声音,此起彼伏地叫我“翻去啦,翻去啦”,我伫在原地,脑袋一片空白,甚至对“一片空白”的认识也有“一片空白”这四个中文字。
车子再次发动,我的腿不听使唤,又追了上去。车跑了,这次没有停下。我追不上。我在两面池塘中间的小石子路上,站了一阵,便哭着跑回家了。
我坐在爷爷的膝头上止住哭。爷爷说:“你姑妈姑丈系肇庆,要上班,表姐无人理啊。你阿嫲就去肇庆帮手看住你表姐咯。”说罢,他泪眼模糊。
那以后星期六日去饮茶就只剩我和爷爷了。爷爷说:“你阿嫲去了肇庆,饮茶可以叫少点东西,悭点钱。”寒暑假爷爷会领着我到肇庆度假,看嫲嫲。嫲嫲也久不久会回来,给我带提子饼、白兔糖,又重新一起饮茶,叫我跟她买菜。虽然如此,一年四季也总是聚少离多。
那趟车开走以后的四五年,嫲嫲真的走了。药物过敏。她身体一直不好,那次她自己一人去医院看病,打了一针,竟就昏迷了。我见到她最后一面,却没有听到她最后的话。
据说,我嫲嫲的最后一句话,是对在场的大表哥说的:“别光站着,拿张凳坐坐吧。”
3
一切跑得比你快的东西,都一去不返。这真是近乎矫情的真理。但明白这个以后有好处,就是,就不再去追什么快速的东西了,费心机熬眼困。
有这觉悟,第三次追车我就倦怠了,却还得了些额外的好处。
那次是追我表哥的车。
表哥比我大十年。当我还处于偷偷攒下早餐钱去游戏机厅打机的年岁,他就已经到省城读大学了。想当初,就是他带我到游戏机厅的,还教我到书摊租来一堆不知所谓的武侠小说,令我常得不到充足睡眠。
他喜欢跟我玩,我也不知为何。年纪隔十年,有什么好玩的呢?要是我面对一个比我小十年的小弟,我定会跟他说,滚一边玩鸡巴去。
但表哥不是,他对我很好,他给我放歌,Savage Garden、Backstreet Boys,说,学学英文吧;他怕我闷,问同学借来GameBoy给我玩,连电脑也由得我一天到晚的霸占着,玩红警、古墓丽影。所以每当寒暑假表哥从学校回来,我都会厚颜无耻地在他家住上一段时间,几天到十几天不等。
一次暑假,表哥的妈妈,也就是我的姑妈,给我来了电话,说:“中,表哥回来啦,上来玩吧。”我说:“好,马上来。”
那时是中午,爸妈说,下午下班回来骑车带你去吧。我却等不及了,待爸妈去上班后,我自己一个锁好家门,就往表哥家走去。
表哥家在河堤边,我住半山岭,恰好是镇子的两头。要是走路,起码得一个小时,那时我却没想太多。幸好,路上没被横冲直撞的摩托车撞死,安全抵达表哥家,还赶上了晚饭,但姑妈明显没做我的份。
傍晚,下班回家的爸妈发现我不见了,打电话到姑妈家找我:“吓死人了!回来要好好打你一餐。”我挂上电话,表哥窃笑问我,你没跟你爸妈说?我无辜地摇摇头。他便笑得愈发奸险了。
十几天后,表哥要走了,回大学。我舍不得他,也舍不得他的电脑。他要到河堤上乘车走了,我跟在他后头,走上河堤。止我二人,一高一矮。姑妈不送儿子,说要在家熬汤,看火。
车还没来。表哥说,你回去吧。我说,再等等吧。
车来了。表哥说,你回去吧,跟我妈说我上车了。我很难过,河堤上的风吹得我快要流鼻涕,我想蹲下来。
表哥上车前在口袋里摸出十块钱,塞在我手里,说,拿去打机吧,我走啦。
他上车了,车开走了。我看着手里捏着的十块钱,一时不知怎么办,便又顺着车开走的方向追去几步。直到车子在我的视线消失,我才发现我在哭。我还是理不清头绪,于是就呆头呆脑走回家,又走了一个多小时。路上,许多摩托车司机兜过我身边,问,靓仔,去哪儿?我连忙将那十块钱收回口袋。
后来我姑妈说起这事,她笑说,阿中这孩子没心肝,表哥走了他也自个走了,没把我这个姑妈放在心上。我无言对,像是什么地方挨了一拳。
关于那十块钱,我是许久以后才花掉的。按照表哥的吩咐,全用来打游戏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