蝉声像是被正午毒辣的日头煮沸了,一浪高过一浪,稠得化不开,蛮横地塞满了人的耳朵。空气凝滞不动,沉沉地压在皮肤上,带着湖水蒸腾出的、微腥的闷热湿气。我拖着灌了铅似的双腿,机械地沿着湖滨步道往前挪,汗珠子顺着鬓角往下淌,砸在滚烫的石板路上,瞬间就没了影踪。
湖面反射着白花花的阳光,刺得人眼睛生疼。就在这片令人昏聩的燥热和刺目光芒里,一点温润的亮色猛地撞进眼帘。
柳树稀疏的荫凉下,支着一个简陋的小摊。一张磨得油亮发黑的小方桌,上面摆着个不大的炭炉,炉上架着口黢黑的小铜锅,锅里正熬着东西,咕嘟咕嘟冒着细密的、琥珀色的泡泡,升腾起一股奇异的甜香,丝丝缕缕,顽强地穿透了无处不在的暑气——那是麦芽糖被熬煮到恰到好处时特有的焦香,醇厚又带着点温柔的暖意。
守着摊子的,是位老人。头发全白了,像落了层薄薄的初雪,在炽烈的光线下显得有些晃眼。他瘦,背微微佝偂着,穿着一件洗得发灰的旧汗衫,露出的手臂上松弛的皮肤像揉皱的纸,爬满了深褐色的老年斑。他叫张承宗,街坊邻居都叫他张大爷。此刻,他布满皱纹的手正灵巧地揉捏着一小块温热的糖稀,那团琥珀色的软糖在他指间翻滚、延展,仿佛有了生命。
他身边围着三两个小孩,个头刚够着桌沿,眼睛瞪得溜圆,小嘴微张,看得入了迷。其中一个扎羊角辫的小女孩,踮着脚,指着张大爷手中渐渐成形的糖团,奶声奶气地问:“爷爷,是孙悟空吗?”
张大爷没抬头,喉咙里含混地“唔”了一声,算是回应。他微眯着眼,神情专注得近乎虔诚,仿佛整个世界都缩进了他掌心那团小小的、温热的糖稀里。他枯瘦的手指异常灵活,捏、拉、捻、挑,动作流畅又带着一种沉缓的韵律。很快,一个活灵活现的糖人孙悟空就立在了他指尖,金箍棒斜斜指向天空,神气活现。孩子们发出一阵小小的惊叹。
就在这时,一阵叮叮当当的清脆铃声,像一股裹着冰碴子的凉风,猛地扎进了这片黏稠的暑热里。
“冰棒——绿豆冰棒——老冰棍儿——”
声音洪亮,带着一种职业性的、穿透力极强的热情,瞬间盖过了蝉鸣,也打破了糖人摊前那点凝神的静谧。孩子们的目光“唰”地一下,被那声音拽了过去。
一辆漆成蓝白条纹的三轮车正慢悠悠地蹬过来。车斗上固定着一个刷得雪白的木箱子,箱盖掀开着,里面整齐地码着花花绿绿的冰棍、雪糕。箱体上贴着几张崭新的、尺寸大得有些夸张的二维码,白底黑字,在阳光下格外扎眼。蹬车的是个壮实的中年汉子,皮肤黝黑,剃着板寸,汗珠子顺着脖颈往下淌,亮晶晶的。他脸上堆着笑,一边蹬,一边中气十足地吆喝,目光扫过糖人摊,朝张大爷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
“冰棒!” “我要吃冰棒!” 糖人摊前的孩子们瞬间倒戈,呼啦一下全围到了冰棒箱子旁边,仰着小脸,指着里面花花绿绿的包装纸叽叽喳喳。
张大爷的手顿住了。他捏着那根刚刚吹好、还带着余温的糖孙悟空,静静地看着孩子们小小的背影簇拥在冰棒车旁。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浑浊的眼珠里,那点专注的光,似乎悄无声息地黯淡了些许。他慢慢地把孙悟空插在摊子旁那个插满了各式糖人的草靶子上。孙悟空的金箍棒在微风里轻轻晃了晃,显得有些孤零零的。
“亮子,生意好啊。”张大爷的声音有些沙哑,像粗糙的砂纸磨过木头。
被叫做亮子的中年汉子——陈永亮,利落地收钱,递冰棍,动作麻利得很。他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托您老的福,张大爷!这鬼天气,就指着这点凉气儿活了!” 他递出一根绿豆冰棒,顺手用搭在脖子上的毛巾抹了把脸上的汗,目光扫过草靶子上那个新添的孙悟空,又看看孤零零守着摊子的老人,笑容里掺进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涩意,“您也悠着点,这大热天的。”
张大爷没接话,只是低头,慢吞吞地拿起小铜锅边的铁钩,拨弄了一下炉膛里暗红的炭火。几点火星“噼啪”轻跳,转瞬即逝。
我站在不远处,看着这一幕。冰棒车叮叮当当的铃声,亮子叔那洪亮的吆喝,混杂着孩子舔舐冰棍时满足的吸溜声,还有那炉火上熬煮糖稀的咕嘟声,以及张大爷沉默佝偻的身影……这些声音和画面,像一把生锈的钥匙,猛地捅进了记忆深处某个尘封已久的角落。
钥匙转动,积尘簌簌落下。时光的闸门轰然洞开。
同样是酷热难当的夏天,同样是在这片湖水拍岸的柳荫下。记忆里的蝉鸣似乎更聒噪,阳光更白更刺眼。一个瘦小的男孩,穿着洗得发白的背心裤衩,几乎要把整个身子都趴在那张同样油亮的旧方桌上。他眼睛瞪得溜圆,死死盯着张大爷那双仿佛拥有魔法的手。糖稀在老人指间变幻,拉长,鼓起,瞬间化作一只展翅欲鸣的糖凤凰。男孩的嘴巴无意识地张着,亮晶晶的口水顺着嘴角流下来,滴在滚烫的石板上,“滋”地一声,腾起一小缕几乎看不见的白烟。
“亮子,擦擦!口水都掉锅里啦!”年轻许多的张大爷那时声音洪亮,带着笑意,用胳膊肘轻轻撞了一下男孩。男孩猛地回神,慌忙用脏兮兮的手背在嘴上胡乱抹了一把,眼睛却依旧粘在那只晶莹剔透的凤凰上,挪不开半分。那渴望的眼神,几乎要灼穿空气。
“爸……真好看……”男孩亮子喃喃地说,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毫不掩饰的崇拜。
记忆的画面微微晃动,瞬间被拉回现实。眼前冰棒车前那个壮实黝黑、吆喝声洪亮的亮子叔,五官轮廓与记忆里那个流着口水的小男孩瞬间重叠。是他!陈永亮!张大爷的儿子!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不轻不重地捏了一下,泛起一阵莫名的酸胀。他怎么……卖起了冰棒?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自己按了回去。二十年的光阴,足够改变太多东西。只是看着柳荫下那个沉默捏着糖稀的老人,再看看冰棒车前忙得热火朝天的儿子,总觉得有一道无形的、沉默的沟壑横亘在父子之间,被这炎夏的燥热烘烤着,隐隐发烫。
日子在蝉鸣和湖水的微腥气里,一天天滚过。暑气非但没有减退,反而变本加厉,空气沉滞得仿佛凝固的胶水。张大爷的糖人摊子,出摊的时间越来越短,摊位前驻足的孩子也愈发稀少。那草靶子上插着的糖人,依旧精致玲珑,在烈日下闪烁着琥珀色的光,却像被遗忘在时光角落的标本,蒙上了一层寂寞的釉色。
亮子叔的冰棒车倒是雷打不动,叮叮当当的铃声和洪亮的吆喝,成了湖边固定的背景音。他那冰棒箱上的二维码,又新换了一张,更大、更醒目。每次他蹬着车经过糖人摊,总会停一停,从冰凉的箱子里摸出一根最便宜的老冰棍,不由分说地塞到张大爷手里。
“爸,拿着,解解暑气!”他的声音总是很大,带着点不由分说的意味。
张大爷大多时候只是默默接过,放在滚烫的小方桌一角,那冰棍很快就在热浪里融化成一小摊黏糊糊的糖水,沿着桌沿滴落。他很少吃,只是继续低头,揉捏着那些沉默的糖稀,偶尔发出一两声压抑的、短促的咳嗽。那咳嗽声像是从一口深井里费力地掏出来的,带着沉闷的回响,听得人心头发紧。他的背佝偂得更深了,捏糖人的手指,有时会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
那天下午,热浪滚滚,湖边几乎看不到人影。我因为一份紧急文件落在家里,不得不顶着毒日头折返。抄近路穿过湖边那片稀疏的小树林时,一个极力压抑着的、带着浓重鼻音的说话声,断断续续地飘了过来。
“……医生……还是说了……喉癌……晚期……” 声音是亮子叔的,带着一种强行压制的哽咽,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艰难地挤出来,被痛苦碾得变了形,“……扩散了……吹不动了……爸他……一辈子……就指着这个……”
我的脚步瞬间钉在原地,血液仿佛在刹那间凝固,又被一股汹涌的寒流冲刷而过。喉癌?晚期?吹不动了?每一个词都像冰冷的铁锤,狠狠砸在耳膜上。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有亮子叔那压抑不住的、破碎的哽咽声在反复回荡。原来那沉默的佝偂,那压抑的咳嗽,那颤抖的手指……都是无声的丧钟!
我几乎是屏着呼吸,踉跄着后退,生怕惊扰了树林另一边那个沉浸在巨大悲痛中的男人。转身逃离那片压抑的小树林,重新走上被烈日烤得发软的湖滨路时,脚步虚浮得像是踩在棉花上。眼前晃动着张大爷熬糖时专注的侧脸,他捏糖人时微微颤抖的手指,还有亮子叔此刻在电话那头崩溃的哽咽……这些画面交织碰撞,搅得胸口一阵阵发闷,窒息感如影随形。
夕阳像个巨大的、烧红的铁球,沉沉地坠向湖面,把西边的天空和湖水都泼染成一片触目惊心的血红。我站在病房门外,手心里全是黏腻的冷汗,指尖冰凉。门虚掩着,里面异常安静,静得能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亮子叔坐在病床边的椅子上,背对着门,宽阔的肩膀垮塌着,头深深埋在臂弯里,一动不动,像一尊凝固的、浸透了悲伤的石像。
张大爷躺在病床上,薄薄的被子盖到胸口,整个人陷在白色的枕头和被单里,显得更加瘦小枯槁。脸色是那种不祥的灰败,颧骨高高凸起。唯有那双眼睛,在昏暗的光线里,竟意外地清亮了些,不再浑浊,像两汪沉静的深潭,幽幽地转向门口,准确地捕捉到了我的身影。
他嘴角极其微弱地向上牵动了一下,一个几乎无法辨识的、疲惫至极的微笑。枯瘦得只剩一层皮包骨的手,从被子下极其缓慢地挪了出来,颤巍巍地在枕头边摸索着。他摸索的动作很吃力,每一次微小的移动都仿佛耗尽了全身的力气。
终于,他摸到了一个小小的、用油纸包得方方正正的东西。那油纸被体温和汗水浸润,呈现出一种深褐色。他枯槁的手指紧紧攥着那个小包,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手背上松弛的皮肤绷紧,青色的血管清晰可见。
他看着我,嘴唇无声地翕动了几下,似乎想说什么,却只发出一点微弱的气音。然后,他用尽全身力气,将那只攥着小油纸包的手,极其缓慢、极其艰难地朝着我的方向递过来。手臂抬起的幅度很小,但那动作里蕴含的意志却沉重如山。
亮子叔察觉到了动静,猛地抬起头。他的眼睛红肿得像熟透的桃子,脸上还残留着未干的泪痕。他看到了父亲的动作,身体剧烈地一震,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呜咽,猛地伸出手,似乎想要阻止,或者帮忙,但手伸到一半,却又僵在了半空,只是剧烈地颤抖着,最终颓然落下,紧紧抓住了自己的膝盖,指节捏得发白。
我几乎是扑到床边的。冰凉的恐惧和一种难以言喻的责任感攫住了我。我伸出双手,小心翼翼地、近乎虔诚地,捧住了张大爷递过来的那只手,连同他手中那个温热的油纸包。
就在我的掌心接触到他那枯瘦冰凉的手指的刹那,他的手指极其轻微地、痉挛般地动了一下。那冰凉的指尖,带着一种奇异的力量,在我掌心极其缓慢地划过。不是写字,更像是一种无意识的牵引,一种最后的交付。指尖划过的地方,留下了一道极其细微、却无比清晰的黏腻触感——一道尚未完全冷却凝固的糖丝。
“记住……”他的嘴唇又动了,这一次,极其微弱、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的声音,终于艰难地逸了出来,每一个字都耗尽了残存的生命,“糖人……不是……用嘴吹的……”
他灰败的脸上似乎凝聚起最后一点微弱的光,深潭般的眼睛紧紧锁住我,那眼神穿透皮肉,直抵灵魂深处。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从胸腔深处挤出几个破碎却异常清晰的字:
“是……用心。”
话音落下的瞬间,他眼中那点微弱的光骤然熄灭。那只被我捧着的手,重量猛地一沉,所有的力气,所有的温度,都在刹那间彻底流失。枯瘦的手指无力地松开了。那个小小的、温热的油纸包,跌落在我微微颤抖的掌心里。
病房里死一样的寂静。窗外的残阳如血,泼洒进来,染红了白色的床单,也染红了张大爷安详却再无生息的脸庞。
亮子叔发出一声野兽般受伤的哀嚎,猛地扑倒在床边,额头重重抵在父亲已经冰冷的手上,宽阔的肩膀剧烈地抽动,压抑的、撕心裂肺的哭声终于冲破了堤防,在充斥着消毒水气味的病房里绝望地回荡。
葬礼是在三天后的一个阴沉的早晨。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湖面,空气湿冷粘腻。来的人不多,大多是老街坊旧邻居,气氛肃穆而压抑。张大爷躺在小小的灵柩里,穿着他生前那件洗得发灰的旧汗衫,面容平静,仿佛只是睡着了。
亮子叔穿着一身不合身的黑色西装,站在灵柩旁,像一截被雷劈过的焦木。他脸色灰败,眼窝深陷,红肿未消的眼睛里空荡荡的,没有泪,也没有光,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沉入死寂的疲惫和荒芜。他机械地对着前来吊唁的人鞠躬,动作僵硬得像个提线木偶。
仪式接近尾声,人群开始低语着散去。湖边吹来的风带着深秋般的凉意。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得像块石头的亮子叔,毫无预兆地动了。他猛地转过身,大步走向停在不远处的那辆蓝白条纹的冰棒三轮车。那动作带着一股决绝的狠劲,惊得旁边几个还没走远的街坊停住了脚步,愕然地望向他。
他走到车前,没有半分犹豫,双手抓住冰棒箱边缘那刷得雪白的木板——那曾贴着他引以为傲的大大二维码的地方——然后,在所有人惊诧不解的目光中,他喉咙里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含混不清的低吼,双臂爆发出惊人的力量!
“哐——嚓——!”
刺耳的破裂声猛地炸响!木屑纷飞!
沉重的冰棒箱被他整个从三轮车斗上掀翻下来,重重砸在湖边的泥地上!箱体瞬间四分五裂,里面残留的几根冰棍和雪糕包装纸散落一地,沾满了泥土。那个硕大的、崭新的二维码贴纸,在碎裂的木板上可怜地耷拉着半边。
人群发出一阵惊呼。亮子叔却充耳不闻,他像一头红了眼的困兽,猛地蹲下身,双手在那堆破碎的木片和狼藉的冰品中疯狂地扒拉着,动作粗暴而急切。指甲刮擦着木头和地面,发出令人牙酸的“刺啦”声。
终于,他的动作停了下来。沾满木屑和污泥的手,从一片较大的箱体碎片下,拖出了一个东西。
那是一个用厚实的、深蓝色粗布包裹着的长条状物体,布面上积满了厚厚的灰尘和油污,几乎看不出原本的颜色。布包被捆扎得很结实,上面还残留着几道干硬发黑的、似乎是糖稀凝固后的痕迹。
亮子叔紧紧攥着那个脏污沉重的布包,像攥着失而复得的珍宝,又像攥着沉重的宿命。他抱着它,慢慢地、摇晃着站起身。他背对着人群,面对着烟波浩渺、一片灰蒙蒙的湖水,宽阔的脊背剧烈地起伏着。他仰起头,对着铅灰色的、低垂压抑的天空,猛地爆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嘶哑的、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呕出来的嚎叫!那声音里积压了二十年的委屈、挣扎、逃避和此刻痛彻心扉的悔恨,如同开闸的洪水,汹涌地冲撞着阴沉的湖天。
嚎叫声在空旷的湖边回荡,惊飞了几只水鸟,也震得在场所有人的心都跟着一颤。随即,那嚎叫变成了无法抑制的、撕心裂肺的痛哭。他抱着那个尘封的布包,像一个迷途多年终于找到归家之路却已物是人非的孩子,佝偂着高大的身躯,哭得浑身颤抖,涕泪横流。
风更冷了,卷起地上冰棒的包装纸,打着旋儿。
天还没亮透,湖面上弥漫着一层稀薄的、灰白色的晨雾。空气清冽,带着深秋般的凉意,将昨日残留的暑气彻底涤荡干净。柳树长长的枝条低垂着,叶尖上凝结着细小的露珠。
湖边那张熟悉的小方桌又支了起来,就摆在张大爷过去常摆的位置。炭炉还没生火,小铜锅静静地搁在旁边。
我和亮子叔沉默地坐在小马扎上,守在这小小的摊子旁。他怀里紧紧抱着那个解开了深蓝粗布的布包。里面露出的东西,带着浓重的岁月气息:几根磨得光滑油亮的竹签,顶端有细小的凹槽;一把小巧的黄铜剪刀,刃口依旧锋利;几根不同粗细的金属吹管,一头带着小小的喇叭口;还有一个沉甸甸的、装着各色天然矿物色粉的小木匣,以及那把张大爷用了不知多少年、通体被炭火熏得乌黑油亮的小铜勺。
亮子叔低着头,布满红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摊开在膝盖上的工具,粗粝的手指一遍遍抚摸着那些冰凉的金属和光滑的竹签,动作轻柔得像是在触碰易碎的珍宝。他的指尖在微微发颤,每一次触碰,都像是在叩问一段被自己亲手斩断、尘封了二十年的过往。
“那年……” 他终于开口了,声音沙哑得像是被砂轮磨过,每一个字都吐得异常艰难,打破了黎明湖边冻僵般的寂静,“我爸……揪着我的耳朵,把我从游戏厅里拖出来……就站在这儿。” 他抬起手,指了指脚下这片被露水打湿的泥地。
“他手里……就拿着这根吹管……”亮子叔拿起一根细长的铜管,指腹摩挲着管口小小的喇叭形,“他说……”他的声音哽住了,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深吸了一口气,才把那沉重如铁的话语从胸腔深处挤出来,“‘亮子,手不稳,心不静,糖就死!要是学不会吹糖……’”
他的话语顿住,目光投向远处空荡荡的湖滨路,仿佛看到了当年那个被父亲训斥、梗着脖子不服气的倔强少年。沉默了几秒,那沙哑的声音才继续响起,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自嘲和迟来的彻悟:
“……‘就滚去卖冰棒!’”
最后几个字,他说得很轻,却像淬了冰的针,狠狠扎在人心上。滚去卖冰棒。原来这二十年风里来雨里去、吆喝声洪亮的生计,竟始于这样一句带着失望和驱逐意味的父命?是惩罚?是放逐?还是一条他最终也没能绕开的、宿命般的归途?
我心头巨震,一时无言。晨风吹过,带着湖水的湿气,掠过皮肤,激起一阵寒栗。亮子叔不再说话,只是低下头,更紧地攥住了手中那根冰凉的铜吹管,指节用力到发白。仿佛要把它折断,又仿佛要把它生生嵌进自己的骨血里。
时间在清冷的晨雾里无声流淌。东方天际的灰白渐渐染上了一抹极淡的鱼肚白,接着又被晕染开浅浅的橘红。湖面的雾气开始流动、消散。
远处传来一阵清脆的自行车铃声,还有小孩子叽叽喳喳的说笑声。一个年轻妈妈推着自行车,后座上坐着个约莫四五岁的小男孩,正朝着湖边骑来。
小男孩眼尖,远远就看见了柳树下的小摊,还有摊子后面坐着的两个沉默的男人。他兴奋地拍打着妈妈的背,小手指着这边:“妈妈!看!糖人!是孙悟空吗?”
车子在我们摊前停下。年轻妈妈有些好奇地打量了一下这个在清晨出摊的、组合奇特的糖人摊子,目光在我和依旧低着头、沉浸在沉重情绪里的亮子叔身上转了转。
“师傅,能做糖人吗?”她试探着问。
亮子叔的身体猛地一僵,攥着铜吹管的手指关节发出轻微的“咔”声。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那张被悲痛和风霜刻满痕迹的脸上,眼神复杂得难以形容。有恐惧,有迟疑,有深不见底的痛楚,但最终,在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其微弱地闪烁了一下。像埋在厚厚灰烬下,一点挣扎着不肯熄灭的火星。
他没有看我,也没有回答那位妈妈。他只是死死盯着摊子上那口沉默的小铜锅,仿佛那里面熬煮的不是糖稀,而是他过往的二十年,是他父亲的遗命,是他无法回头也无法逃避的命运本身。
就在年轻妈妈以为得不到回应,准备推车离开时,亮子叔动了。
他猛地站起身,动作大得带倒了身后的马扎。他抓起那个乌黑的小铜锅,又拿起旁边装麦芽糖的小袋子,一言不发地蹲到炭炉旁。他划燃火柴的手抖得厉害,试了三次才把火点着,引燃了炉膛里的木炭。火光跳跃着,映亮了他紧绷的下颌线和额角暴起的青筋。
他将几块暗琥珀色的麦芽糖块丢进小铜锅,架在渐渐旺起来的炭火上。整个过程,他沉默得像一块石头,只有粗重的呼吸声暴露着他内心的惊涛骇浪。小铜锅里,坚硬的糖块在热力的作用下,开始慢慢瘫软、融化,细小的气泡从锅底咕嘟咕嘟地冒上来,空气中渐渐弥漫开那熟悉的、带着暖意的焦甜香气。
小男孩早已挣脱妈妈的手,跑到了摊子前,踮着脚,好奇又期待地看着那口冒泡的小铜锅。
锅里的糖稀渐渐变得稀薄、透亮,呈现出一种诱人的、流动的琥珀色。亮子叔拿起一根竹签,又拿起了那把他父亲用了半辈子的乌黑小铜勺。他的动作笨拙而生硬,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神经质的颤抖,与记忆中张大爷那行云流水般的从容判若云泥。他舀起一小勺滚烫的糖稀,糖稀拉出长长的、金黄色的细丝。
他试图把糖稀裹到竹签上,但那温热的糖液仿佛有了自己的意志,完全不听话,不是裹得太厚不均匀,就是稀稀拉拉地往下滴落。他额头上很快沁出细密的汗珠,眉头紧紧锁成一个疙瘩,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直线。曾经吆喝冰棒时洪亮自信的嗓子,此刻连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只有沉重的呼吸声在清晨的湖边格外清晰。
小男孩仰着脸,看得专注,小脸上满是纯真的期待。他的眼神,像极了二十年前那个趴在桌边流口水的亮子。
亮子叔试了几次,那糖稀始终不成样子。他握着竹签的手抖得更厉害了,手臂上的肌肉都绷紧了。挫败感和巨大的压力几乎要将他压垮。他猛地闭上眼睛,腮帮子咬得紧紧的,下颌线像刀刻一般锐利。那一刻,他仿佛又回到了当年被父亲斥责“手不稳、心不静”的时刻。
就在这时,他闭着的眼睛猛地睁开。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没有看我,却像是穿透了眼前粘稠的糖稀和缭绕的雾气,看到了病床上父亲最后递出油纸包时那双清亮深潭般的眼睛,听到了那沙哑却字字千钧的遗言——“用心”。
他僵直的身体,似乎极其细微地松弛了一点点。握着小铜勺和竹签的手,虽然依旧在抖,却不再那么紧绷得如同随时会断裂的弓弦。他深深地、缓慢地吸了一口气,那气息悠长,仿佛要将湖边清冽的空气连同某种沉重的负担一同吸入肺腑深处。
他再次舀起一勺糖稀,动作依旧生涩,却多了一份难以言喻的小心与专注。这一次,他没有急着去裹竹签,而是微微侧着头,眼神紧紧追随着勺中那流淌的、温热的琥珀色液体,仿佛在倾听它无声的语言。他的呼吸,随着糖稀细微的流动,一点点调整着,变得悠长而平稳。
终于,他再次将竹签探入勺中。动作依旧算不上流畅,裹上去的糖稀也谈不上完美,但奇迹般地,它稳稳地附着在了竹签上,不再滴落。一个歪歪扭扭、勉强能辨认出圆球形状的糖胚,终于在他手中诞生了。
他拿起那根细长的铜吹管,一端小心地戳进那还有些软塌塌的糖胚里。他的嘴唇,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贴上了吹管的另一端。他闭上眼睛,胸膛缓缓地起伏。
没有用力去“吹”。
他在“呼”。
那气息,悠长、温热、平稳,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和微弱的生命律动,缓缓地、小心翼翼地通过那根冰凉的铜管,注入到那团温热的糖稀之中。
时间仿佛在那一刻凝固了。湖边只有炭火轻微的噼啪声,糖稀在气息注入下微妙变化的细微声响,以及亮子叔那悠长而沉稳的呼吸声。
那团原本不成形的琥珀色糖胚,在这股温润、持续的气息下,如同被注入了无形的灵魂,开始缓慢地、神奇地鼓胀起来!它不再是死气沉沉的糖块,它活了!它随着那呼吸的节奏,微微地搏动着,表面泛起柔和的光泽。
亮子叔的指尖极其轻微地捻动着竹签,另一只手拿起那把小巧的黄铜剪刀,动作虽然依旧生疏,却开始尝试着,笨拙地、试探性地,去剪出一点点形状。他的全部心神,都沉入了掌心那团温热的、搏动着的糖稀里,沉入了那悠长的呼吸中。父亲最后留下的那道冰凉糖丝的触感,似乎正透过掌心的肌肤,传递着某种无声的、古老的指引。
站在一旁的我,屏住了呼吸。眼前的景象奇异而震撼。炉火跳跃着,映着亮子叔专注得近乎神圣的侧脸,也映着那团在他指间呼吸、搏动、渐渐成形的琥珀色奇迹。晨光终于穿透了稀薄的雾气,斜斜地照射下来,落在那个初具雏形、尚显粗糙的糖凤凰上,将它通体映照得如同最纯净、最温暖的血琥珀,内部仿佛有生命的火焰在静静燃烧。
小男孩发出一声惊喜的欢呼:“小鸟!是小鸟!”
他挣脱妈妈的手,迫不及待地伸出小手,小心翼翼地接过了亮子叔递过来的、那还带着温热体温的糖凤凰。小家伙如获至宝,举着那只晶莹闪亮、展翅欲飞的糖凤凰,欢叫着,迈开小短腿,沿着湖滨步道,朝着远处绚烂升起的朝阳跑去。金色的阳光洒在他小小的背影上,也洒在糖凤凰的翅膀上,折射出流动的、璀璨的光华。
糖凤凰的翅膀在奔跑的气流中微微颤动着,在清晨纯净的光线下,折射出奇异的光彩,仿佛下一刻就要挣脱那根小小的竹签,真正地振翅高飞。
亮子叔的目光追随着那个小小的、欢快奔跑的身影,一直到他消失在晨光与湖畔树影交织的远处。他布满血丝的眼睛里,那沉郁的、厚重的阴霾,似乎被那奔跑的身影和手中糖凤凰折射的光芒,撕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
他依旧沉默着,慢慢地坐回到小马扎上。炉膛里的炭火发出轻微的噼啪声,小铜锅里残留的糖稀散发着温暖的甜香。他低头,看着自己那双布满老茧、刚刚笨拙地赋予一团糖稀以生命的手,看了很久很久。
然后,他抬起头,目光越过平静的湖面,望向那轮越升越高、越来越亮的朝阳。他的侧脸在金色的晨光里,线条依旧坚硬,刻满风霜,但那双深陷的眼窝里,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艰难地、缓慢地融化。
“那年我爸说……”他的声音再次响起,依旧是沙哑的,却少了几分之前的破碎和沉重,多了一丝近乎叹息的悠远。他没有看我,仿佛只是在对着这新生的晨光,对着浩渺的湖水,对着某个无形的存在,平静地陈述一个迟到太久的事实:
“‘要是学不会吹糖……就滚去卖冰棒。’”
话音落下,湖边一片寂静。只有湖水温柔地拍打着岸边的石头,发出永恒的、低沉的哗哗声。
阳光彻底驱散了晨雾,将湖面铺成一片耀眼的碎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