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八十年代,老家除了乡政府以外,有一栋盖水泥瓦的木屋,那能闻名十里八乡,清一色的土墙盖茅草。在爷爷的带领之下,我们家成了全乡第一户拥有水泥瓦盖的木屋,人们都说我们家祖坟埋得好,也说爷爷有本事,光宗耀祖。
老屋建在半山腰,面南背北,后面是大半是松树林,一部分长满了各种灌木、杨梅、杜鹃,还有鹿衔草、过山龙一类的中药。春天百花齐放,小鸟啁啾;夏天葱葱郁郁,蝉鸣山幽;秋天金黄与浓绿交杂,松鼠与麻雀夺食;冬天白雪皑皑,黄莺在树间穿梭,山雀追着黄莺斗舞。白天阳光穿过树枝在地上留下斑驳的亮点,晚风吹来,松树则低声吟唱。左边是一片竹林,有两栋老屋那么高,跃过竹尖只能看到西山的落日和彩霞,据说左边山上的小溪在风水上不吉利,竹林是用来辟邪求福的。右边则被松林延伸下来环抱在怀里。前面则是农田,穿过谷底一直延伸到前面第二座山岗的半山腰。
老屋三角体形,所有墙体均是木板,总共三排五间,左边一排靠竹林,中间木板的墙壁将其隔成里屋和外屋;中间一排则供奉着家神,靠北的墙壁中间有神龛,神龛上贴着红纸写的“天地君亲师位”,上面积满了厚厚的香灰,神龛左右分别是一大一小两对石磨,大的用来磨玉米粉,小的用来磨豆浆玉米浆做豆腐和玉米粑粑;右边一排和左边一排一样,被隔成了里屋和外屋。左右两排里屋和外屋在大概一人半高的地方分别用八根大腿那么粗的木头东西向隔出第二层,用几百根手腕粗的细木头搭建了“地板”。下面住人,上面则堆放着玉米土豆,当然还有冬天用来喂牛的玉米壳,豆角壳,壳里住有老鼠和小虫子。右边有一扇门,可以通向耳房,耳房分为两层,下面一层在地底下,用来喂养猪和牛,有一半老屋那么宽,青石砌的墙;上面一层则和老屋同宽,一半在圈上,一半在土基上,圈上部分通过木板隔层。耳房主要用来煮喂养猪和牛的食物。
四个姑姑陆续出嫁,,大伯二伯分家出去自己过日子,母亲离家出走,父亲外出打工,住在老屋里的人从最多十三个到只有爷爷奶奶和我三个人,但是诺大的房屋并没有显得很空旷。白天我和老黄狗在院坝里打架,大公鸡把一只老母鸡摁在墙角磨擦,另一只母鸡在屋檐下的窝里格格叽格格叽向奶奶报喜,小灰猫随着太阳从老屋的左边一直慢慢睡到右边,太阳落山了则回到屋里吃饱了开始出去干活,小鸡仔在屋里偷吃被奶奶一边咒骂一边用扫把追着打,逃命似得往屋后的树林跑......
春天,早上带着老黄狗,拿着锄头,背上背篓和爷爷一起吱呀从老屋里出来,牵上老牛朝田野走去;晚上带着老黄,背着背篓,拿着锄头牵上老牛和爷爷一起吱呀开门回到屋里,奶奶做好了香喷喷的饭菜,吃完了坐在院坝里休息,爷爷给我讲杨五郎的故事,奶奶给我说七仙女的传说。夏天、秋天和春天差不多,都是吱呀开门出去,吱呀开门回来。最喜欢的就是冬天了,农田一片荒凉,老牛早上赶到农田里晚上吃饱了自己回来,人则坐在屋里。木材在灶里发出暖暖的光,驱赶着冬天的寒冷,灶火里烤着土豆,烤的黢黑后拿出来用去掉玉米的玉米棒子搓的金黄,一会蘸左边爷爷手里的辣椒粉,一会蘸右边奶奶手里的辣椒粉。到了腊月上旬,灶火上还会挂满肉,肉用盐腌制后再用烟熏就成了腊肉,腊肉可以放十几个月不会坏。熏腊肉的时候通常都会有这样的对话发生。
“奶奶,你想吃烤瘦肉吗?”
“不想。”
“爷爷,你想吃烤瘦肉吗?”
“我和你奶奶一样。”
“我和你们不一样,我想割一坨下来烤。”
“不行,那得留着干活的时候吃,干活的时候吃了有劲。”
“老太婆,他想吃就让他烤点吃吧,不然会馋死他的。”
“你个馋鬼,去拿菜刀来自己割,割完了明年打猪草勤快点。”
“你怎么就割那么一点,多割点我也要吃。”
“你就割你和你爷爷吃的啊?我呢?你个不孝子,把我忘了是不是?再割点。”
腊肉大概会熏半个月,十几次对话之后。一头猪的瘦肉差不多只剩一半了。七岁我开始上学,每天老黄狗送我到对面的山岗上就回家,陪爷爷吱呀出去了。下午放学老黄狗会在早上分别的地方接我,一起回家之后和我一起吱呀去农田里找爷爷,天快黑了又一起吱呀回来。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在我三年级的时候爷爷患癌症去世了,那是即将熏腊肉的季节。爷爷去世后老黄狗天黑就不见影了,据说有人赶夜路路过爷爷的坟墓,看到老黄狗在爷爷的坟前哭泣,不记得是哪一天老黄狗晚上出去就不见回来了。那年清明节扫墓的时候在爷爷的坟前看到一堆白骨。
爷爷去世后,奶奶说她年纪大了,把老黄牛卖了,猪也养不起了,慢慢的耳房坍塌了,通往耳放的门被奶奶用木板钉起来挡住了。一年后,老屋开始漏水。再过一年,老屋漏水越来越厉害,每逢下大雨那就是外面大雨家里小雨,锅碗瓢盆都拿来接水。又过了一年,我去了隔壁乡上初中,家里只剩奶奶一人,又过了三年,我到隔壁市上高中,父亲和继母住在离学校不远的地方,也就三年没回老家,没回到那个能烤腊肉的老屋。高中毕业那年夏天我以全乡第一个考上大学的身份回到老家,原本满头乌丝的奶奶鬓角已经开始花白,老屋右边的横梁断了两根,水泥瓦掉落了大半。大学在省外,每逢寒暑假回老屋一趟,每次回去,老屋的瓦都会变得越来越少。大学毕业,留在省外工作,有次奶奶打电话来说政府补贴新修了一栋新房子,老房子要拆了。2016年寒假回到老家,奶奶已经搬到新房子里了,老屋一半已经坍塌了,只剩左边还算完好,耳房变成了田地。写着“天地君亲师位”的红纸被雨水侵蚀的发白,当然,在新房子里有一张崭新的。一大一小两对石磨上布满了厚厚的灰尘,满地的瓦砾,院坝里是枯黄的野草。左边的屋子成了鸡圈,十几只奶奶养的鸡在里面吃喝拉撒还时不时格格叽格格叽的报喜。
2018年五一,我回到老家,老屋的位置除了瓦砾和几根粗壮的中柱,就剩一堆黑乎乎的木炭,一大一小两对石磨被分成四扇,在草丛里躺着。趁着空闲,去看了一下爷爷的坟墓,坟墓上青草戚戚,长得相当茂盛。坟堂前两米的位置,也有一堆草长得格外茂盛显眼,我记得那是那年清明扫完墓我掩埋那堆白骨的地方,那里似乎有吱呀声和烤瘦肉的味道。
2018年7月16日于南京
老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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