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屋

父亲打电话来说:“老房子卖了,一共两万多,你来拿一万。”我还没反应过来,老屋已经变成了一个数字。我们从老屋出来又搬了一次家,已经快把它遗忘了,以为就是几块朽木立在那里,没想到它还在默默地完成自己的使命。

镇上的老屋也有各自的故事

老屋真的很老了,姑妈的叙述里,是爷爷为了调和矛盾把自己家的房子和别人家房子调换了。当然我无法求证,更不可想象,原来的房子肯定宽敞些,这明显是折本的买卖。

老屋不宽敞,就像那条通往它的小巷,狭窄昏暗。它在小巷的中间,大门已经不知所踪,左右两侧留下两个放门杠的洞,那些不小心打碎了的碗,我悄悄地放在里面。两米狭长的天井,堆有和煤的黄泥,下雨天,总是在周围晕染出各种层次的黄。再往里,是一块厚实的石板搭成的洗衣台,旁边立着锃亮的磨刀石。镰刀出门割油菜,菜刀厨房切肉,在上面磨两下,刀与石都发光。洗衣台右边的墙上,长了一层薄薄的青苔,这也是厢房的外墙。

厢房很矮,离一米七的父亲的头顶也就一两寸吧。幸亏当时没有很高的人来我家,不然一直让别人勾着头走路,多愧疚。这间厢房很有意思,在我们还没长大的时候,它用来养猪,那会潮湿阴暗,但是也不影响小猪长膘。当我们渐渐长大,厢房被隔成了两间。前面成了小小的客厅,后面就是我和姐姐的房间。姐姐常年在外打工,房间基本上是我的天地,没有手机的时代,睡眠都很安宁,有时在大人们的家长里短中,有时在电视机里传出的歌声中,醒来便是鸡唱天晓。

远处的龙眼山、右边的墙及小小的窗户

除了这间厢房,我们家还有正房的一间耳房和堂屋的一半,不大的院子,两家公用,而我们家住的房屋还有二伯家的一半,所以老屋所卖的价值我们分到的只是四分之一。耳房的采光不太好,可能建造的时候想着侧面也是一条阴暗的小巷吧,所以只从正面开了一个小小的窗户,透过这扇窗户,可以看见围墙上的仙人掌,夏天开完黄色的花朵以后,孕育出红红的果实,我们总是担心被刺扎,又觊觎着那酸涩的味道。耳房的后半部分是一个灶台,和一块用石板打造的水缸。我小时候很苦恼,父母外出做农活,最大的敌人就是这灶,不花上一两个小时是点不着的,在烟雾弥漫中被呛住,眼泪花花转。水缸在冬天自来水被冻住以后是能发挥效用的,它还有一个特殊功能,母亲把糕粑做好了以后,放在里面泡着,三月开学还有烤糕粑片吃。

堂屋我们只有一半,另一半邻居的老伯放着他百年以后的棺材,用塑料纸严严实实的包着。我们每天在堂屋里进进出出,毫无半点恐惧。那会政府还允许土葬,老人很早要求儿女把棺材准备好,所以它反而令老人心安。死,不是令人害怕的,似乎只是一个必到的终点。越过终点,就变成了堂屋中央的天地君亲师,逢年过节,就变成了母亲的念念有词——我应该叫的各种称呼。过节的时候,堂屋真的很重要,尤其过年,要买一对够大的蜡烛,我们所谓的守岁就是守着这对蜡烛,剪掉蜡花,让它一直可以燃烧得很旺,新的一年一定也能很红火。平时,堂屋就是一间储物间,存放各种农具和刚收到家的粮食——玉米、油菜籽、谷子、黄豆......

不高的耳房还有二楼,水缸对着有个木楼梯,它宽厚到给你足够的安全感,上了这个楼梯,就该进入睡梦的空间。父亲上下楼的脚步很沉重,发出咚咚咚的声响,因为有时候是我为了等母亲在椅子上睡着了,他抱着我上楼睡觉。二楼的前半部分,有个镂空的地方,用竹竿排布好,玉米收回家就放在上面,下面用炉火烤,深秋后潮湿,在不大的家里,还能挤出一个地方给粮食,真的是件需要智慧的事情。我想这是因为涉及官粮,大家都很重视。镇上的农贸市场还是粮库的时候,我们需要用鸡公车推着一袋袋粮食去上粮。为了准时上交,一包包的粮食被推着到两三公里以外宽敞的坝子里去晒,这真的是件折腾的事情,一家人总要忙进忙出好几天。而今,上粮这个名词也要渐渐退出历史舞台了。

石板铺成的屋顶是蓝天的宠儿

我们搬进厢房,耳房的墙皮逐渐剥落,我发现里面有竹篾编成的网,往里才是石头。老屋和镇上的所有老屋一样,石头砌的墙,石板盖的顶。导游词里总说我们还会放糯米在里面,以提高黏性,我怀疑其真实性,物质匮乏,哪有那么多糯米。不过屋顶真的是石板一块块叠起来铺成的,比起加工出来的瓦更经久耐用,年成久了,屋顶上的石板之间也会有缝隙,夜晚下雨的时候,就是《项脊轩志》里“尘泥渗漉,雨泽下注”的场景。老屋慢慢的显现出他衰老的症状,家人们很用力地摆脱,我们需要更强壮的房子承载一家人。

高一国庆放假回家,母亲搬出外公当年打给她的嫁妆——碗柜在院子里清洗,这架碗柜还在现在的厨房里用着。洗得发白了,但是毫无退休之意。我们用板车把它拖到了新家,三间宽敞的平房,南北通透的采光,一个宽大的院子。搬进新家的喜悦,不远处贵昆铁路上火车鸣笛的声音,都掩盖了离开老屋的忧伤。

离开了老屋,我似乎也远离了童年,开始了我在外求学之路。父母穿透小巷的呼喊声,那些经常串门的小伙伴,长在围墙上的仙人掌,挂在竹竿上的有馒头酸味的白布,门口抓石子的欢笑声......也慢慢离我远去。

空间和时间一样值得迷恋,他们不因新时空的到来而褪色破败,而是以另一种方式存在。更值得迷恋的是那些人那些事,我相信他们的故事不会泛黄变旧,我希望用文字和言语,让他们鲜活,这也是老屋交给我的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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