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冬月比往年冷，据说是下了雪，屋檐上挂满了冻冻钉，屋外北风呼呼地刮，但是父亲还是挺高兴的一一我就是这个冬月出生的。在那个寒冷的冬雪天气里，我开始了与父亲的故事。
父亲在思索着也许他是他生命中的最后一个孩子该取个怎样的名字。父亲是个读书人，取名字不是大事。已有文武二子，再来儿子就取斌，长女玲珑，灿若荷花，取名莲，次女古灵精怪，如花似玉取名华，若再得女，必是“后起之秀"了。
父亲想好了名字，脸上露出来满意的笑脸，伴随着母亲一声痛苦地呼叫，我艰难地来到了这个世上。外面很冷，父亲给了我们一个温暖的家。
我在父母亲的疼爱之下，渐渐长大。记得过春节时，父亲总是忙着给人家写春联，父亲从来不要钱，有时还得帮人家垫上红纸，他从来没有想过自己写好对联，卖给人家换零钱。过了年不用写春联，父亲总会有人请他写家信，哪家人在外当兵，哪家人在外做工什么的，家里有什么事都得写书信，父亲为人谦和，有求必应，认真代写。
但是父亲的家境常常是捉襟见肘，很多东西只能靠赊帐才能买来，到了年关更是发愁。有一次新亲家来了，没钱招待，赊了肉店的肉，欠了豆腐店的豆腐卜页，熟食店的素肌，才勉强招待了新亲家。
记得一次姨奶奶家的女婿从外面做生意回来看望卧床的母亲，给了200元，够我们小半年的开销，母亲一直记挂这件事。
父亲贫穷了一辈子，直到两位哥哥江南做生意，生活才有了转机。
父亲照顾卧床的母亲，从无怨言，不嫌脏不嫌累，虽然也有拌嘴，但父亲一坚持就是十五年。
后来，母亲因病谢世，平常与母亲也曾磕磕碰碰的父亲在一个秋后的下午侧倒在墙角下。
当哥嫂们送他去医院时，医生说他中风了，在医院里，他自言自语，滔滔不绝，日夜不休，因此说他是右脑颅内出血，导致右侧不能动，语言系统紊乱。医生给他注射了镇静剂，醒来后，他又继续说个不停，家中的谁谁谁都不认识，大小便失禁，没几天，医生让哥哥们带他出院静养。
回到家后，大姐带来了轮椅，二姐买来竹碗，大嫂二嫂为他做合口的饭菜 。
渐渐地，父亲的病情竟然有了好转。我们每天会把父亲枎上轮椅，推他出去走走，回家后挟起他的胳膊，让他试着迈步。
诗人李云亮的诗中说：＂父亲老了／站在那里／像一小截地基倾斜的土墙／……．父亲对我们的态度／越来越像个孩子／我和父亲说话／父亲总是一个劲地点头／一时领会不出我的意思／便咧开嘴冲我傻笑…… ＂
我们的父亲又做回了孩子，我们带他学走路，练语言，为了吃饭不掉米粒身上，给他围了围嘴。
一天中午，阳光明媚，父亲示意要走路，我和大姐慢慢松开挽着他的双手，他竟然直直地一点一点地走起路来。大嫂二嫂高兴得直拍手，二姐高兴得泣不成声……
继母亲走后，父亲当起了众人的孩子……
＂那一刻／我突然想给父亲做一回父亲／给他买最好的现具／天天做好菜叫他吃／供他上学，一直念到国外＂。
父亲曾做过私塾先生，满腹的经伦，生性儒弱，儿时被父母宠溺，成家后，我母亲呵护，他空有满肚子才华，龙行浅水遭虾戏。
父亲在村里当了18年的会计，不贪不腐，照顾贫困乡亲。但却有人在父亲的身上演了一场闹剧。
多少年前，小村子里一大户人家的草堆燃起了大火，那草堆恰好是父亲出行的必经之路，有人举报说是家父放的火，说是因为对别人不满。
乡镇来了工作组调查此事，父亲被关押在村部的一个破房子里。二姐每天给他拿饭。此事结局很明显，父亲被削去会计的职务。儒雅懦弱的父亲因常照顾贪苦乡亲而有了好的口碑，老百姓谁也不信是父亲放的火。
父亲百口莫辩，被派去村里当幼儿教师，几年后，有人替职。父亲回家事农，照顾家小。
时过境迁，父亲年事已高，满头霜发，他不失自己的善良与儒雅。
一天下午， 凉风习习， 梓辛河边一条捞水草的水泥船上，一个农民看到了父亲的背影，叹道：＂唐老可怜啦，哑巴烧了草垛，让他蒙冤这么多年！＂
说话者是哑巴的弟弟，哑巴是个特困户，常得到村里的经济救助。父亲后来得知此事，一声长叹，一夜之间又老了许多。
诗人云亮说：＂如果有人欺负他／我才不管三七二十一／非撸起袖子／揍一顿不可。＂
看着中风的父亲慢慢挪移的身影，一股热浪席卷而来，我的脑子发热，我多想替父亲做回父亲，去扒开哑巴的土坟，然后不管三七二十一，揍他一顿，离开。可父亲总是说，他也不过是别人棋局的一个棋子罢了。
父亲中风好了有五年，依然是两位哥哥家轮流照顾，我虽然嫁在本村，后来却离开父亲走得最远。
春节回来前，常听邻居告诉我，父亲在我离家之后，天天来我家门口几趟，摸摸门锁，自言自语，然后眼睛眯着朝门缝看，再把耳朵贴在门缝，试图听到门里会传来我的叫唤，盼望有我开门接他进来。
父亲中风后五年，我离家了五年，父亲失望了五年……此刻，我多想做一回父亲，不管三七二十一，狠狠揍她一顿，因为连亲生的也这样欺负了亲身父亲五年。我心里满了悔恨，如果时间可以逆转，即便京城堆满黄金，我也不会离开父亲半步，直到他欣然离世。
父亲，你是我的父亲，这一生你从未打过我，请允许我给你做回父亲，替你揍她一顿．打她的自私．打她对父亲的欺负，打她给你带来的无数次的失望，打你因她不在家对她的无数次的念叨。她必定任凭你打个痛快，让她今生不再懊悔内疚。
父亲，你离开我们16年了，这么多年．你怎样原谅了哑巴，是不是也怎样原谅了欺负你五年的孩子呢？
我情愿你当着孩子的面，诉说你心中的冤屈和责怪，而不是你自己隐忍不言，直到最后自已痴呆。
父亲，求你听我话原谅我，深呼一口气，再坦然面对死亡，而不是你临终留给我们诡异的一笑，让我今生捉摸不透而不能饶恕自己。
父亲，连你孩子都欺负了你，你狠狠地揍她一下吧！
可是，我知道如果这样做，你就不是我的父亲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