友人问:如果人活着最后的结果都是死亡,那活着的意义是什么?
答曰:
不得不说,这是一个切中要害的人生终极问题。如果我用“不要重结果,而要重过程”来回答,恐怕连我自己都不会满意。
但同时也不得不说,大部分人是在没有想清楚这个问题的基础上,活着或者活过,甚至活得很好。这就说明,这个问题的答案虽然重要,但不一定必要。对于一个不怎么必要却重要的问题,我认为还是有必要回答一下的。
就经验而言,凡人都有一死,至今无人见过反例。喜生恶死、贪生怕死,乃人之常情。连日常用语里,都充斥着对死的厌恶。一个人脑子不灵,是“死脑筋”,心眼不活,是“死心眼”,长成面瘫,是“死相”,行尸走肉,是“死魂灵”,任人蹂躏,是“死猪放在水案上”,皮糙肉厚麻木不仁,是“死猪不怕开水烫”。总之,与死有关的,大都是不动的,不灵的,不活泛的。 活着,再不济,也比死强。
生,比死好。这是从消极意义上肯定“生”,从这一层面讲,活着的意义可能是这样的:
1.死亡不可免,活着的意义就是享受为数不多的活着的日子;
2.有意义的活也避免不了死,无意义的活也难免一死。所以,问什么意义,活着就好;
3.生下来,活下去;
4.所有人都知道人固有一死,可大多数人不都活着吗?所以,我也活着……
但若仅仅如此,“生”似乎并没有很大吸引力。所以我想,生,一定存在着某种积极意义,让人欲罢不能。
在我看来,生的积极意义就在于拥有自由。
说出这个答案是冒着很大风险的,因为很多人认为人并不拥有自由——你所谓的自由,无非是自由地走向既定的命运。如杀父娶母的俄狄浦斯王,一生只做了一件事——奋力避免被预言的命运的同时,奋力走向了自己的命运。自由,不过是人不愿承认自己无能的自欺之词。
我承认,面对被预言的命运,唯一的自由只能是将自己交付给命运。但这也并不意味着否定自由的可能性——选择任命,自由就在这种选择之中。
生于公元前560年的乔达摩·悉达多,原本是一位王子,过着享乐生活。但他的父亲曾得到一个预言,说乔达摩·悉达多最终会成为一名宗教行乞者。于是,这位父亲将他的儿子关在宫墙之内,极力避免他看到不幸之事,甚至连花败都不能让他目睹。有一天,这位王子来到远离宫墙的地方,看到了一位病人,一个老人,一具死尸,他向人打听为何会有如此惨象,人们跟他讲,这是寻常之事,人生素来如此。得知后,王子发誓远离享乐,去思考不幸的根源,在经历了各种方式的探索后,他最终在禅定中达到了圆满,涅槃于菩提树下。如其父得到的预言所说,乔达摩·悉达多成为了一名宗教行乞者。而涅槃,是体现他自由的方式。这是佛陀的故事。
我也相信有命运存在,但人可以自由地走向命运,这种走向似在黑暗中摸索,因为人对自己的命运无法预知。在命运揭开神秘面纱之前,谁也看不到。即便如俄狄浦斯王,他知道了预言中自己的命运就是杀父娶母,然而他对此并不相信,他是在坚决要避免杀父娶母的实践中践行了自己的命运,这就是走向自己的命运的含义。而我们在未知之中,唯有努力朝着命运前行,命运才会揭示他的面目,或悲或喜。在那时,悲喜,已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终于走向了它。
这就意味着,存在一种必然性。人在一个无法挣脱的网络之中被决定着,但这并不意味着人会丧失自由,人还有自我选择的余地,这种选择体现了被命运所限定的自由。
陀思妥耶夫斯基说:“二加二等于四,好像自由就是如此。”康德说:“不得不认为自己自由就是自由。”
正是必然性里的所剩不多的自由,是活着的意义所在。亚当和夏娃偷吃禁果,违背了上帝的命令,这一行为本身意味着自由被赋予了人类,虽然是以一种消极方式。
不少人有这样的疑问:如果上帝存在,为何还会有那么多恶事恶人?上帝不是全能至善的吗?怎么眼睁睁看着恶发生?
选择善还是恶,体现了人的自由。如果一切都让上帝决定,人就丧失了自由,也无所谓善恶。如奥古斯丁所说,“一切并非出自意愿的行为,既不是恶行也不是善行。”而人之所以是活生生的人,就在于拥有自由,作恶的自由,为善的自由。上帝对人之所为具有预见性,但却从不干预,奥古斯丁认为,人若没有自由意志就无法正直地生活,无法接受上帝的惩罚和奖赏。
以上所说,带有宿命论和决定论色彩,但都给人的自由留下了余地。而强决定论者却不会如此“心慈手软”,他们认为,如果有一幅完全的宇宙地图,并懂得人自身,就能预测出一切发生的事,也能预测出人所做的每一件事。保罗·亨利·霍尔巴赫男爵说:“人降生于世并非出自己愿;人的机体也决非自己做主;人的观念也是无意中得来的;人的习惯,则完全取决于使人感染这些习惯的人们的能力大小;人总是不断地为一些他无法支配的、可见的或隐蔽的原因所改变,由此必然地调整着他的样式或存在,给他的思考方式打上烙印,决定着他的行为方式。他是好是坏、幸或不幸、明智或愚笨、理性或没有理性,他的意志对于这些不同情状都无能为力。”
如果真的如他所言,人便是行尸走肉,是任人宰割麻木不仁的死魂灵,与“死”之区别仅在于一息之间。否认自我选择在习惯、生活方式、思考方式的形成上所起的作用,就意味着人没有自由,也意味着,活着没什么意义。就如,从高空坠落的人,受重力作用,只有一种必然性,那就是坠地。这时候,谁会关心你的意志自由?你的坦然或惊惧,都可以追溯到你的性格、经历等等既定的东西上,这样无穷倒退的结论是,一切都是被决定好的。你的自由意志并不会对最终结局有任何影响,所谓意志自由不过是绝望中残留的自负,一种幻想。这样的人生,是傀儡的人生,木偶的人生。这样活着,并不比死去更有意义。
但无可否认的是,死亡如同慢速的高空坠地,不可逃避。活着就是坠地的过程,其意义就在于我可以选择应当的和喜欢的态度及行为方式面对活着的日子。对待坠地的结局,是坦然还是惊惧,其别大矣。
自由,除了涉及意志,更多的,与行为实践有关。
休谟说,“我们所谓的自由,只是意指一种根据意志决定行动或不行动的能力。”是做损人利己的不道德之事,还是要出于对道德的考量做不带给自己利益甚至会损坏自己利益的事?面对“弱者”的呼唤,选择信任他的确是弱者而去帮助,还是抱着怀疑的态度快步走开?这些选项,提供给人体现自由的机会。相反,一个人不必为他在非自由情境下做出的行为负道德责任,即出于被迫或者无知。但凡有自由容纳的缝隙,人就要为自己的选择担起道德责任。
其实,我们所能享受的自由的确是有限的。斯金纳在《超越自由与尊严》中说,“我们全都受我们生活于其中的世界控制,而世界的一部分已经而且将为人们所构建。问题是:我们是被偶然事件、暴君控制,还是被有效化设计中的自己控制?”在斯金纳所谓的有效文化设计中,强人不被允许使用权力控制他的同胞,他的力量必须受到更高力量的限制。
但现实中,我们生活在赫胥黎笔下的“美丽新世界”,人们满足于自己的生活,不会想要他们不能拥有的东西。“美丽新世界”里的人们只有表面上的自由,而出于意愿的深层自由却得不到满足。那么,并非出于意愿的自由在多大程度上算作自由?很难说清楚。我个人认为,表面自由不能称作自由,因为它实际上扼杀了供人选择的多种可能性。没有选择,没有自由。每个人只有作为意志的最初创造者,才可以享受自由。一旦意志被控制,自由无从谈起。
但我的这种“有限自由”的认识显然会受到绝对自由论者萨特的反对。他认为人是绝对自由的,“选择不去选择”也是自由的体现。至于谁若说“我并没有要求出生”,萨特会这样回答:“我的出生这个事实在我看来永远不是天然的,而总是通过我的自为的重新谋划的建立向我显现的。我或为出生感到羞耻,或为之惊愕,或为之欢欣,或者在企图放弃我的生命时,我肯定我是活着的,并且我将把这个生命当成不好的生命来担当。于是,在某种意义上,我选择了出生。”这一选择,意味着绝对自由,意味着一个人对人生的每一种遭遇都怀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我所听过的最恶毒的一句话,是在医院里。一位病人患有严重的疾病,丧失行动能力。同病房的一位病人家属看着他嘀咕了一句:“像那样活着,还不如死了。”
身体的行动能力丧失并不影响意志自由,人活着的意义所赖不是身体,而是自由意志。就如卧病在床者,完全可以享受脑海中构建的快乐,可以是回忆往昔幸福时光,也可以幻想一个绝妙的故事。谁能否认这里的意义呢?
晚年债务缠身几近窒息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在给老朋友格尔男爵的信中说:“整个生活顷刻之间裂成了两半。前一半我已经过来了,那里面有我曾经体验过的一切。后一半一切未卜,一切都陌生而新奇,而且没有一颗心能够取代原有的那些……活下去对我来说实在是没有什么意思……我身边的一切都变得那么冷峻、空漠……”
但是他没有认输,依旧选择活下去,忍受冷峻、空虚,享受与冷峻空虚对抗的自由。他在《地下室手记》中借小说人物之口如是说:“纯粹属于他自己的随心所欲的愿望,纯粹属于他自己的哪怕最刁钻古怪的恣意妄为,有时被刺激得甚至近乎疯狂的他自己的幻想。这就是那个一直被忽略了的‘最有利的利益’。”
无所阻拦的自由,就是最有利的利益。
在古代,有个住在木桶里的人,他叫第欧根尼。他的所有财产包括这个木桶、一件斗篷、一支棍子、一个面包袋。一天,亚历山大大帝访问他,问他需要什么,并保证会兑现他的愿望。第欧根尼回答道:“我希望你闪到一边去,不要遮住我的阳光。”
我们就是我们所选择的样子,这便是活着的意义。至于死后是否有自由,死后的世界如何,我真的没有经验,也不急于有经验,毕竟难逃一死,并不急在此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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