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珠莉

 我静静地躺在骨灰盒内。我的魂魄无所归依，四处飘散。

 前尘往事，历历在目。我默默祈祷，祈祷下辈子不要做人……

 我的故事是这样子的：

 我老婆生了。儿子的出生给家里带来欢愉的同时，也让我陷入了无穷无尽的迷茫。我的女儿到了该上学的年龄，儿子需要上户口，因此儿子一满月，我就马不停蹄地开始奔波。

 我清楚地记得为了买学区房，我低三下四向亲朋好友借钱，他们高昂的头颅像极了地主老爷，而我这个物质上的乞丐却在等待诚心诚意的施舍。我费尽口舌，好不容易凑齐钱，也才付了房价的百分之四十。

 为了赶在九月一日之前为女儿注册学籍，我迫不及待地带着户口本、社保清单和房产证到附近学校为女儿申请下学期的学位。我女儿年满六岁，预计在学区房附近的红琉璃小学入读，因为我认识那里的黄主任。

 红琉璃小学检查完我的材料后，黄主任拍着我的肩膀说：“小刘啊，不是我说你，你怎么没有计划生育证明呢？”

 “我和我爱人不是一个地方的……这东西办起来很麻烦……所以”

 “小刘啊小刘，你怎么可以不跟老婆是一个地方的呢？”

 “你让我说你什么好呢？这下好了，你得跑两个地方办这个证明！”

 黄主任唾沫横飞，乜斜着鸡斗眼激情澎湃地说，“你会为你当年的选择付出代价的！”

 自古“侯门”深似海。黄主任在教育部门工作多年，自然见多识广。他抛出的绣花针便是棒槌。他的话，让我肃然起敬，有醍醐灌顶之感。

 “我原本有的……”我一时语塞，不知怎么说。这话三言两语怎么能说得清呢。我可不想跟这个糟老头子讲我当年的爱情故事有多浪漫，终生厮守的诺言有多崇高，而这一切在他眼里似乎都敌不过现实的惊鸿一瞥。

 我和老婆是在大学里相识相爱的。我们毕业工作后并没有意识到转户口的重要性，原本没打算在外面待一辈子，叶落终要归根。况且户口在原籍也没什么不好，还能享受农村老家的政府补贴。我户口在H城，我老婆户口在X城，而我们两口子共同工作的地方却是S城，我女儿出生于X城老家，儿子在S城出生。

 唉，我们虽在S城工作多年，却没有能力为子女的未来之路做更辉煌的铺垫。

 我非不信邪！难道除了红琉璃小学女儿就没学上了不成？我拿着女儿的申请材料走遍了附近的公民办学校，但均因证明材料不足被拒之门外。

 黄主任说得没错，我果然为我当年的选择付出了惨重的代价。

 他们需要具备孩子的出生证、父母双方的原籍户口本、S城居住证、房产证明、社会保障证明、计划生育证明、学位联系表和教育部门开具的就学联系函等。如此繁多的申报材料，让急需为孩子报名的我顿时傻了眼。

 我放下手中工作，来来回回的火车坐了有十来趟，半个月下来，原本白白胖胖的我明显黑瘦了不少。为了办计划生育计划证明，我去我和我老婆的原籍缴二胎罚款，去相关部门验证准生证，结果准生证不仅没办下来，计生办竟然要我孩子的身份证明，就是说我要证明老婆是我老婆，孩子是我孩子。就差没抽血验证DNA了。这些乱七八糟的手续没完没了，如同一个可怕的圈套，将我囚禁其中，不见天日。

 一有空我的脑袋就冒出黄主任对我说的话，它们如一串可怕的魔咒，压抑得我痛苦不堪。

 让人意想不到的事情果然发生了。那天我疲惫不堪、心事重重地倘佯在城市的滨海大道上，思索黄主任的“魔咒”。蓦地，从大后方驶来一辆小轿车，只听见刺耳的轰鸣声，我觉得自己的身体一下子飞出去，如一枚秤砣，重重地摔在地上，我的头炸裂了一样，四肢无力，肉体渐渐失去知觉，有黏黏的液体从血管中流出来，我隐约听见有救护车的呼叫声，我的周围嘈杂一片。慢慢地，声音越来越模糊……

 过了许久，我看到自己被人从医院里抬出来，我的家人哭哭啼啼地赶来。殡仪馆门口，那群面无血色的人要求我老婆出示我的身份证、户籍证明以及病历证明，他们需验明我的死因后，开具了一片薄如蝉翼的名叫火化证明的纸，好尽快把我化为灰烬。

 可是，我还不想死，但世间有世间的凡规俗律，我小到大的各种证明伴随着我的肉体在推进火葬场的那一刻就化为灰烬，火苗中，它们如飞舞的蝴蝶，四处飞散，尘埃落定。

 我默默祈祷，祈祷下辈子不要做人。可天不遂人愿。下辈子我却又脱胎转世成人，穿梭于尘世间，纠缠于一系列“奇怪”的证明之旅，证明我自己是谁谁谁，证明我与别人之间各种各样的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