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竹子
屋内极是暖和,唯有床榻之侧微弱的烛光在一室静谧中晃了几晃,我欲起身,但只觉得无力。寒意自胸口蔓延向四肢百骸,额头却烧得滚烫。师父还在前头救治病人,这数日来,济风堂外不知还有多少无辜之人,承受着和我一样的苦痛。
我大概再无活下去的可能,金陵城中这场来势汹汹的疫症,与当年的夜秦国都一般无二,纵使我用尽毕生所学,也难以挽回举城皆亡的命运。
自母亲去后,我随师父云游四方,悬壶济世,他素来喜我性情沉稳,数年前便传了济风堂堂主之位与我。许是天意,我奉师父之命,救下性命垂危的长林世子,却也卷入了金陵的风起云涌。金陵,我梦境中时常浮现的繁华之景,我惶恐,亦有期待,究竟几分是为他,竟连我自己也说不清。
喉中忽觉异样,我重重咳了几声,仿佛是惊动了谁,一阵凌乱的脚步声自前厅传来。卧床数日,我的心思一刻不停,如今便是在半梦半醒间,我也能感受到为首之人的焦虑。
“林奚!”
喊声渐近,我头痛欲裂,神志已昏,是他吗?若我死了,他会为我难过的吧。人在死前,心中最放不下的,还是那点可悲的执念。
林奚,林溪,我仿佛记得,母亲曾对我说,父亲年少时纵情山水,爱那林间溪水清澈无瑕,遂唤我“林溪”。可后来,北境烽烟再起,染血的箭刺穿了父亲的心脏,也打碎了我完整的家。长林军副将,长林王爷义弟林深,从此载入了尘封的史册,过往辉煌,只剩一块清冷孤寂的牌位。母亲终日抱着父亲留下的一身戎装,独自挨过一个个寒凉的夜,那样的苦,儿时的我又如何能体会?本以为,守着林府,日子可以一天天毫无波澜地过下去,长到合适的年纪,寻个好人家嫁了,从此安安稳稳过一辈子。
而这一切,从老王爷对父亲的愧开始,就注定是个痴想。
那日,父亲战死的消息传来。他临终前,老王爷为感念他,愿以长命锁为信物,待两家儿女长成时,再行嫁娶之礼。父亲的遗体被众人簇拥着抬来,一向温柔的母亲狠心地将父亲早已僵硬的指尖一根根掰开,颤抖着取出那个长命锁,郑重地交到我的手中,默然无声,跪地,展袖,合掌,相击,盈盈拜下。像是早已在心中预演过千万遍的动作,她做起来甚是平静,也甚是好看。
佛曰: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放弃了将军夫人的殊荣,她也不过一介软弱女子。那长命锁她给了我,却从没有半点履行这桩婚约的想法,一夜之间,我离开了我熟悉的林府,隐姓埋名,浪迹江湖,直至遇见父亲的旧友黎老堂主,方才有了济风堂这一容身之所。
“奚儿,感觉如何?”
师父收起搭在我腕上的薄纱,在所有人的惊惧不安中,我的意识稍稍清醒过来。我努力睁开眼,霎时坠入一双关切的目光。平旌,你终于还是来了。
“林奚,你现在好些了吗?”他说着就要抬手覆上我的额头,我下意识地摇头,脱口而出的却是一句“你别碰我”。见他被我的神情弄得呆愣住,我才想起自己太疾言厉色,于是唇角抿了一丝虚弱的微笑:“我怕传染给你。”他这才放下心,道:“那有什么,我们已经是朋友了,朋友之间,哪还用得着这些虚礼。”我无奈,任他动作,“怎么还烧着?”他望向师父,言语中担心的意味表露无遗。师父是医者,自然不愿在我面前多言,片刻,室内人就散去了大半,说是让我好生休息,明日再来探望。
过了会儿,我再看,只有他还守在床边,一动不动。我们就这样,相对无言,蒙姐姐说他傻,我看他有时候是真傻。
夜已三更,我无数次昏睡又醒来,他始终不曾离开。我心念一动,这少年是如此干净,如此善良,如此温暖,若我就此死了,倒真是舍不下他。
“奚儿,此生再不可嫁军中之人。”
“是,女儿记住了。”
溪边竹屋里,一个半生流离的妇人终于走到了生命的尽头,她不知道,这一个承诺将成为我一生的羁绊。
罢了,谁知道我还有多少时日,谁知道这病是不是治不好了,也许,明日太阳升起来的时候,我就随母亲去了呢。时间一点一滴流逝,我不确定他是否清醒着,但我确定我此时无比清醒,无比认真。
我看向他模糊的面容,一字一句呢喃:“我曾想过无数次你的样子,能在金陵城见到你,我很开心……”他果然没有睡着,有些讶然:“你竟哭了,也对,你就生病的时候,才会这样吧。”我不由地笑了,又哭又笑的,也不知自己是不是魔怔了。他似乎没有听懂,细心地掖了掖被角,截住了我的话,柔声安慰道:“有什么话,明天再说,好吗?”我知道,一时和他解释不清楚,便也不再耗费力气,反正想说的也说了,他总有一天,得明白。
“我想喝点水。”
“好,我去煮。”
他煮了壶水来,盛在杯中,喂到我嘴边。我素日煮水都爱往水里加些清热的药材,自然喝不惯他递来的这杯。但若要烦他再煮一壶添了药材的,我又得费许多口舌。见我微微蹙眉,他似是想起了什么,扶我靠好,又往外间走去。盆盆罐罐的清声脆响闯入耳膜,他是在找我那日和他提起的药材吗?他果然是个心思细腻之人。半盏茶的时间,他又递了水来,正是我平日喜欢的味道。一杯热水下肚,浑身的寒气都退了一些,感觉烧得也没那么厉害了。我复又躺下:“天快亮了,你休息去吧。”他摇头,依旧保持着那个姿势,斜倚在床沿上。
天亮之前的这段时间尤为难熬,我的病症虽有负隅顽抗之象,但总归还是被师父的药压制住了,身上一时冰冷一时火热,一时打着寒颤一时热得发汗。我控制不住地做梦,梦见儿时父亲母亲慈爱的笑,梦见林府旦夕间衰败不堪,梦见和师父行医时走山蹚水,梦见一个如风般活泼的少年,将一枝桃花簪于我的鬓发间,在我佯装气恼时,又潇洒地跑开。我愿沉沦于此,永不醒来。
“林奚,林奚!你醒醒,林奚!”
“奚儿!”
“林姑娘!”
恍惚之间,我感到右手掌心有微微的湿意,是他,长林二公子萧平旌吗?
“林奚,你为什么不理我啊?”
“林奚,你看你病好了,就又是这个闷闷的性子了。”
“喂,林奚,你到底听到我说话没?”
我的病终究是好了,平旌无意间的一个举动,救了我,亦提醒了师父。那夜他为我煮的水里加了清热的药材,刚好去了病症中难以消解的肺火。这个药方,让金陵城从一片死气沉沉中恢复了过来。而死生之间,我突然就明白了,我对他的心意。
我依旧不苟言笑,依旧对他的死缠烂打毫不动摇,表面上还是沉稳如一。可是我知道,总有一天,我在意他将更重于我的生命。
“若奚儿心甘情愿舍弃自己,请师父原谅。”
“傻丫头,他当真如此重要,值得你为他受霜骨之毒而死?”
“是,以命换命,无悔。”
按:酝酿了很久的一篇今夕同人,电视剧情节比较完整,但是还是喜欢将他们的故事落于笔端,林奚和萧平旌是剧中特别打动我的一段,细水长流、慢慢经营的爱,很美好。目前更新的所有剧只草草看了一遍,并没有抠细节,按心中的记忆加上一些对人物的揣摩和理解,写了这么个东西,也算圆了一个念想吧。剧还没更完,希望他们有个完美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