色差

  那个九十岁高龄的老太,坐在门口的撑衣杆下和一只黑猫一起眯着眼睛晒太阳。

我漠然地从她面前走过,她却高声地招呼我。

隐约听见她说着什么,耳朵却被音乐包裹。

我走到她面前摘下耳机,把她枯瘦的脸庞纳入阴影里,毫无血色皱巴巴的皮肤上除了皱纹便是大块大块暗褐色的老年斑,瘦得异常突出的颧骨,深凹的眼眶里是毫无光泽的眼珠,枯裂暗沉的嘴唇缩成一团,贫瘠得青筋尽显的脖子,骨架嶙峋的手背,灰白色的指甲像抛尸野外的兽骨,她仰着头望着我,一开口全是褐红色的牙龈,已经掉光了全部牙齿。

只有在她身上,我才如此深刻的恐惧衰老,她不说话的时候我没有勇气看她,没有一丝活人的气息,她身上散发的气味营造着死亡的氛围。

“你都这么大了啊,当年见你才那么大一点,眼睛都没睁开。”

她自顾缓慢地边说边双手撑开比出抱婴儿的样子,抬眼望我的时候厚重的眼皮耷拉下来遮住半个眼睛,一笑,眼角一弯便没入了眼珠,外咧的嘴角边是骤然绷紧的松散薄弱的皮肤。

我总有一种想要伸手去抹平她脸上皱纹的冲动,可她贫瘠的皮肤里早已没有了血肉的填充 ,抹平也无济于事,像一张大号的面膜纸,牵强地吻合着脸部轮廓。

她伸手抓住我的手腕拉我到她身边坐下,指腹的冰凉惊得我打了个寒颤,我奶奶的手永远是暖和的,或者说我奶奶从不用冷手碰我,手心如此冰凉的老人我还是第一次触碰。

我从她的手腕露出的袖边层去数她穿衣服的件数,一件灰色布衫,一件深红色毛衣,一件咖色春装外套,一件褐色羽绒大袄。早春的天气,我就穿了件卫衣,在太阳下手也是暖呼呼的。

她转头安静地看着我,微眯着眼睛,像在看她年轻时候的样子。

“有婆家了没?”

“我还在读书。”

我回答人们这个问题时总有些不自在

“读书啊,读哪个书?”

“是上大学的意思,我还在上大学,我才十九岁呢!婆婆。”

“唔……,上大学啊,现在的娃娃都上大学。”

“是呀。”

“嘿嘿…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都去婆家了,那时候家里没钱,女娃娃都不读书。”

我面无表情地听她说着,老人们总爱附着年轻人的朝气追溯自己的青春,感觉能通过青年的眼睛从后往前望穿自己的一生。

“ 我二十岁生了我的第一个儿子,二十三岁时生了我二儿子,二十五岁生了老三和老四,三十岁生了老五,我家五个儿子,个个出息。”

老人骄傲地说着,温柔地抚摸着不知什么时候跳上膝的黑猫。

说到儿子的时候老人眼睛里亮晶晶地,像是无上荣耀。

“五个儿子,那您肯定辛苦。”

“诺,那时候背上背一个身前抱一个,手边牵一个,身后还跟一个大家伙追在屁股后面跑。搅起来一天到晚上不得安生,也没个人来帮你,孩子们的爹要去地里干活,我每到太阳上顶的时候就带着孩子去地里给他送饭,后来老大长大了,就老大牵着老二去,后来就老大,老二,老三一起去,嘿嘿,孩子们都爱跑,那么大太阳,一说给他爹送饭个个抢着去。”

她说话的时候不看我,眯着眼睛,蠕动着嘴唇,低沉沙哑的声音慢悠悠地钻进耳朵,我侧耳倾听,和黑猫的绿眼睛安静对望。

“后来老大长大了,和他爹犟了几句嘴,一跑出去就是五年,我天天晚上挂着锁睡觉,怕孩子回来打不开门,后来听到有人传话说他去当兵去了,我想在部队也好,可又怕派他去打仗,心天天揪着,拿了鸡蛋去书记家让他帮我打听打听我老大在哪当兵,结果走在路上听人喊老三掉河里了,我又转头往回跑,一个踉跄鸡蛋全碎了,一到家老二在门口看见我说老三去河里抓了好多鱼,晚上吃鱼,我那时气啊,冲进厨房一个耳刮子就打在老三脸上,当时啊,看着我儿子的眼睛我的心就像刀子扎的一样啊你不知道,我儿子坚强,从来不哭,可我打他的手都是麻的,我儿子怎么能不疼,我就是气我那可惜的鸡蛋啊。我抱着他就哭啊,结果发觉我老三都长得比我高了,身子也长壮实了,什么时候会水的我都不知道,我还是他小的时候抱过他,后来就是他哥哥带他了,老四和老三长得一模一样,我带的少,还没老大老二认得清楚。老四五岁的时候出水痘,高烧几天几夜,我请道士连夜作法都看不好,我那老大就跑去找山里的中医,拿了一包草药熬水吃了就好了,你看我老大腿上的那条疤就是上山找中医的时候被树枝挂了的,瘸了半年,我以为我老大要瘸一辈子,还担心他找不到媳妇,结果慢慢的好了。哎呀,我儿子们个个都孝顺,老五出生的时候我就盼是个女儿,听到接生婆说是个儿子的时候我就恨不得把他再塞进我肚子里再变一遍,你不知道啊,那时候闹饥荒啊,家家户户吃不饱,又多个儿子,养不活。过了几天,我就用黑色的布把老五包着,趁着他爹夜里睡着了走到邻村去,准备把老五丢到路边给别人捡去,结果后半夜下了雨,我心里躁啊,我老五才那么一点,这雨下了怎么还活得了,我躺在床上眼泪就止不住一直流,第二天天还没亮我就走到邻村去看我儿子还在不在,路边什么都没有,草都是湿的,早上的风吹得头皮发麻,我一下子跪在田埂上,忍不住张着嘴就哭,我以为我儿子给狼叼去了,我就跑去山里找,狼窝在哪我就去哪,结果整座山找遍没看到一点我儿子的踪迹,我晚上回去的时候孩子他爹就站在村口骂,说他一天没吃饭,我一声不吭就走了,我的儿子们看见我回来都不吭声,我去柴房拿柴煮饭,发现我老五在柴房的洞里睡得正香,我抱着老五跑出来,儿子们就拦着我哭,说别丢弟弟,原来那天晚上他们跟着我走了一路,我刚把老五丢下他们就把他捡回来了,怕我发现又给扔了就把他藏在柴房里,你说我的儿子们,是不是个个心善,老五是他的四个哥哥带大的,我都没操什么心,哎呀!我年轻的时候啊,天天围着我的这几个儿子转,儿子大了,成家了我的心事就了了。大儿子回来的时候穿着军装贼威风,还带了个漂亮的丫头,说是部队认识的,嘿嘿,我儿子长得也俊,村里人见了个个都夸他们登对,二儿子娶的是个外地媳妇,一结婚就去了外地,三儿子去当了兵,四儿子在国家的钢铁厂上班,国家给盖房子,老五去国外读书去了哩!他哥哥们每人每月都给钱,我的儿子个个出息!我的儿子个个出息!”

绿眼睛的黑猫闭着眼睛睡着了,我把手指伸进它顺滑的毛里,温热的心跳撞着掌心,细腻的呼吸像岁月一般悠长安适。

老人闭着眼睛似乎在追溯更久以前的事情,沉在心底的故事的确得趁着有阳光的日子拿出来晒一晒,拂去时间落的灰尘后,让阳光把冰凉的往事也晒得炙热,不管是遗憾,悔恨,悲哀,伤怀,还是温暖。当时撕心裂肺的事只要沉进时间里,就会被岁月打磨的光滑温润,放在心里就不再会扎得慌了。

我没有打一声招呼就走了,老人没有察觉,人老了,话说多了就浪费精力。

其实我曾见过她的,在公路边上的垃圾房前,她在追赶一个刚刚被人从车窗里丢下来的包子,那是一个刚刚下了雨的清晨,满街的雾气浸湿了草尖,我提着妈妈打包好的垃圾站在马路对面,安静地看着那个蜷缩的背影钻在垃圾箱底下吃在地上滚满灰尘的包子,我像大雨将至时墙边躁动蚂蚁群,外稳内乱。我心疼她,可我什么也帮不了她,我只能买一份丰盛满足的早餐递到她手里,这条街上的人谁都清楚,这是一个疯了几十年的女人。

她的确有五个儿子,可是这五个儿子谁都不承认有这个母亲。她的大儿子是个逃兵,犯了军规怕惩罚就逃回来了,那个女子是他犯的错误,几十年前他得肺病死了。二儿子是个卖河南米粉的早餐店主,我有时候还到他那去吃一碗米粉,只是吃了几次觉得不太地道就不再去了,三儿子是个退伍军人,在学校边上开了家书店,我好几次看到他蹲在地上和孩子们打弹珠。四儿子是钢铁厂的退休员工,天天在茶馆的麻将桌前从早待到晚,我没见过她的五儿子,听说在美国工作,每年给他哥哥们寄钱回来,厚厚一沓美元。

我没有从他们身上看到善良的影子,只是再平庸不过的普通人,他们脱离了原生家庭之后就否认了生养自己的母亲,因为精神病人难看护,医药费额度大。

政府也是近几年才迫于压力把这一类边缘人物安排妥当,几年前每逢检查,他们就趁夜把他们用车运到附近城市,以保持良好市容。

妈妈给我打电话的时候语气明显不开心

“你怎么又跑养老院去看那个疯子了,她发病了打伤你了怎么办,给你说了多少次了!别老往那跑,你就是不听!过马路时看着路边的车,别玩手机,给你做了鱼,快回来吃,我挂了。”

我站在原地愣愣地看着手机屏幕上那个“妈妈来电”的字样在阳光下慢慢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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