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梦里

自退学起,总是睡不好觉,经常在夜里重复一个梦。爷爷让我到他旁边来,说要跟我说句话,可每次我凑过去的时候,他的半边脸就会发黑,接着肋骨外翻浑身是血。这时梦境会在我俩之间崩塌,我总是会猛地坐起来,总是眼前漆黑,总是拼命地喘着气。

刚开始那半个月,我家背后每天去打麻将的阿姨,我其实怀疑她偷吃,问我外婆,怎么小林的房间半夜总会亮起灯,每隔两三天就会。

外婆便来问我怎么了,是不是身体不好。我告诉她情况以后,她带我上了山,求了签,上了庙,拜了佛,没用。最后找了村里求神弄鬼的,给我喊了魂。之后几天都挺好的,外婆也开始跟我商量回去上学的事,可我心里总是感觉有东西在作怪,总是心慌,便一直拖着上学的事。

四月一日,距离我退学满一个月,凌晨三点多,我坐在床上气喘吁吁,满头大汗,房门咚咚咚的响,还有喊声,“阿林!阿林!怎么了?你怎么了?”是外婆!我下床开了门,只见她蓬头赤脚,着急忙慌。我问:“外婆,怎么了?”

她说:“老天~诶~吓死我了,你刚刚啊~的一声,半个村子都怕听见了,吓死我了,吓死我了,我还以为你出什么事了。”她拍拍胸口,吞了口气。

“我,那个,又梦到我爷爷了,这回更害怕,他拉着我的脚——平常都是我站一边他站一边,然后我两个脚底下裂开,各走一边。这回不一样,他拉着我的脚,要把我拉过去他那边,而且我看见他那边是坟地棺材。”

外婆搂着我,又说:“那,这怎么办,你爷爷天天给你托梦,给你叫魂也不管事,不行的话过两天刚好清明节,你回一趟老家,去给爷爷上个坟,不然他怎么会那么挂着你。”

我想,是该回去一趟了,毕竟您都这么找我了。

第二天,我早上就让小姨联系她以前开车的朋友,还好是清明前几天,就算没提前联系也还有空位。我醒来后边就一直睡不着,收拾好了才五点,等不及了找小姨,就吵着她睡觉。

在我们云南,又是四月,六点多的天还挺黑,早晚温差大,也挺冷。这又冷又黑的,车窗外,算是书上说的死一般的寂静。

老家在涧城一个镇上,山高水深,半山腰上有个小村庄,可以望见澜沧江,我很小的时候就从那里搬出来了,不然,我高考高低也能算个高寒山区,加个二十分,就不用上这个破大学了。山路十八弯,深处藏村庄,我小时候回老家坐车经常吐。

青山绿水,阳春三月,风景自然是秀丽的,只是我没心情看。车只送到镇上,大伯骑摩托车接我回家的,村里一家人只有他和大伯母在,二伯和两个姑妈她们过两天才回来,爸妈还在工地上,也是过两天才赶回来。跟外婆报了平安,大伯招呼我吃饭。

饭桌边有一箱啤酒,他给我也开了一瓶,我就接过来,他笑道:“可以嘛,能喝了?”

我说:“毕业后准我喝我就多喝点。”

“可以可以,酒这东西还是得学。”

我说嗯。

“怎么今天就过来?”

我说:“没事情,就回来看看。”

他扒拉口饭,喝口酒,又说:“不读了?”

“不读了。”

“去年我还来你大学客上挂了500块,你们家那次总的收了多少钱?”

我犹豫了一下,“六万多块。”

“那你大学读了多久?”

“半学期。”我声音有点抖。

“你应该认得办大学客挂的礼都算是什么意思吧?”

喘了口气,我说:“认得,是供人上大学的。”

“认得?”大伯笑笑,又说,“老头给你留了多少钱供你上大学?”

我说:“九千多。”

大伯喝口酒,说:“这老头,自己吃我的用我的,买药都舍不得花钱,给你留了九千多。”大伯笑笑,摇摇头,喝口酒。

我只是低着头,他说话看他一眼,他会怎么问我我已经在退学前模拟过了,只是真正到了这时候还是艰难。

他喝完酒,走到门口,回头又跟我说:“你还是回去好好读书,这老头什么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你上大学他可以给你攒钱,你不读他要找你呢。”

他已经来找我了,从我退学回到家那一天起就来了,我这次回来,就是想,爷爷,不用您亲自过来找我了,我已经来到了。

晚上我背上包要走,大伯问我去哪里,我说想去老宅子里睡,大伯不拦我,只是说我好笑,老头老太都死了,还要去那里睡,吓不死我。我别了他就进村里了,因为是山里边的村,田地和住宅都是台地,爷爷奶奶的房子在最村子深处也是最下边。夜还未深,月亮却已经藏起来了,那么厚的云恐要下雨。漆黑的夜里,在大山深处,行走着一个随时会被一切吞噬的我。

山里的夜确实很冷,我总觉得不会冷,就没拿外婆给拿的棉衣,走在路上我有些后悔。既是后悔没拿衣服,又是后悔进来村里,村里的气氛不如往常,今天十分冷寂,肃杀,才晚上九点多,却没几家亮灯了。也确实不应该像往常,往常我都是过年过节回来,村里出去打工的也回来,今天我回来的比较早,他们打工的还没回来,村里房子多半是老人甚至根本没人在住。我点着手机的灯,摸进了爷爷奶奶的院子。院子没有门,可以直接进去,上了台阶,要进屋子我才发现上了锁,打不开,我得去找大伯拿钥匙。想到这我便转身回去,灯光照出一个人出来,我吓得退到了门上。

月亮出来了,光洒在地上,像盐,余华说的,我算是感同身受了。月光也照亮了这个人,是大伯,吓死我,我想问他怎么不点灯来着,但看到这么白的月光,又把话收回去了。他左手把我摊开,右手拿着钥匙开锁,也不说话,他真的很吓人,就算不点灯好歹也出个声打声招呼。

带我进去了,房子很凉,但点的那盏灯很暖,黄黄的,照亮了整个屋子。屋子落了些灰,也就过年那两天爸爸和几个亲戚朋友去住过。还记得那天晚上他们几个人在院子里喝酒,喝高了要吃鸡肉稀饭,从隔壁叔叔家抬了一口大锅,旁边另一个叔叔家抱了一堆拆火,让我哥从大伯家拎了两只鸡过来,再用几个大石头堆成一个炕,边烤火边煮饭。我妈和二姑妈都不吃,她们说那锅稀饭的米都没淘过,我哥给他们杀鸡的时候连毛都没拔干净,他们居然还吃得很香。

屋子不大,二十几平,五脏俱全。进门的地方摆了张饭桌,右边靠近电视机的地方有两张单人床,爷爷奶奶睡的地方。虽说是单人床,但是也可以睡两个人,小时候回老家我最喜欢和奶奶睡,只是每次要走的前一天晚上爷爷总会说也轮到跟他睡一晚上了吧。爷爷床脚的墙边挂了很多相片,有我妹妹奶奶爷爷爸爸妈妈伯伯姑妈哥哥姐姐,什么都有,各种组合。暖黄的光打在这些相片上,我突然觉得很温馨,突然很想爷爷奶奶。

大伯带我进来给我点灯以后就走了,走前给我留了瓶乐虎,嘱咐我关好门,晚上别乱跑。以前屋子里什么都有,水果饮料糖啊之类的,爷爷奶奶不在了之后,就没什么东西留在屋子里了。大伯走的时候我在铺床,床被倒是挺干净。等我铺好床去关门,看向外面,月亮又不见了,又只剩一片漆黑,就好像大伯是月亮的开关一样。

想打把游戏,但是这间屋子网络实在太差了,我就早早睡了。睡之前我想,爷爷,我来了,您会怎样呢?


这次的梦有点变化,爷爷说来了就好,来了就好,而且梦境也没有崩塌,我只是跟他一起坐在他的床上,我靠着他,睡着了。

我醒了,还是靠着爷爷,只是他的半边脸又黑了,又肋骨外翻全身是血,一直在喊疼。我忙站起来,问爷爷怎么回事。他没有回答,他缓缓起身,拄着拐杖拖着一条腿,开始往外走。我赶紧去扶他,却扶不住!我赶紧问爷爷你怎么了,怎么会这样。他还是不回答,只是开了门,走了出去。我抹了把眼泪,跟在他后边,可是听到他喊疼的时候,眼泪还是控制不住。

山里的坡很陡,要修路的话必须挖坡。将半边山体看成一个直角三角形,挖坡则是在三角形的斜边上挖去一个很小的相似三角形。这样路的一边是绵延向江流的山体,另一边则是直角三角形的直角边,直角边一般长达四到六米,会成为一个小小的陡崖,更宽的路则会有更高的陡崖。

我跟着爷爷来到了大路边,这条大路很宽,差不多能挤下三辆车,比我们村其他路段都要宽松。爷爷努力睁开一只眼睛,看向我,见我跟着他,他又用拐杖指了指崖头。看向崖头我才发现今晚的月亮很大,洒下来的光似乎能照亮一切黑暗。崖头突然出现一个人,着军装,站的笔挺。在我还在想这是要干嘛的时候他突然倒下来了,重重摔在了地上。我下意识后退了几步,可马上又上前去看看这个人。当我走进的时候我才发现这个人居然是爷爷,他满脸痛苦,捂着胸口,时不时吐出一口血,但他还能爬,挣扎着站起来了。我想说爷爷你怎么会在这里,你怎么样了,可是突然一阵电闪雷鸣,我又醒了过来。

深呼吸,有点冷,被子被我扯掉了,可能是太紧张了。外面在打雷,春雷滚滚,可以这么形容。我打开房门,任是一片漆黑,不过,听得见风,听得见雨。太冷了,并不是吹风听雨的好时候。我关了门,点了灯,灯光不同先前温暖,反而有一种冷寂,墙上的相片也不像先前那么温馨,尤其爷爷的,我觉得诡异。又想起刚刚的梦,爷爷,您想告诉我什么呢?或许我该去问问大伯,他或许知道一些事情。

后半夜我睡着了,这一个月每次我醒了之后我都没法继续入睡,今天不一样,而且后半夜,我没做梦。醒了已经到了早上,八点多了,雨后山里的空气还是那么清新,澜沧江上全是雾气,太阳嵌在峡谷里,这景色确实独一档。

我又想起夜里的梦,但是,很模糊,我拼命想,记不起来多少,断断续续的,只能知道个大概,就是跟着爷爷看到一个人摔了下来,之后怎么了也不记得。我突然很佩服新海诚,梦醒后很容易忘记梦里的事情,这每个人都经历过,他把这个点表达出来了。虽然观影的时候我没办法对泷和三叶忘记对方名字一事感同身受,但它确确实实存在。我现在算是感同身受了,这能不能算《你的名字》观影彩蛋?

不过我还记得我要找大伯。大伯家在村口路边,我从老宅走到那里只要十分钟。快九点的时候我到了,跟大伯打了招呼。我看他已经做好饭了,正在拿碗筷。“阿林,坐过来,吃饭了。”大伯招呼我吃饭。

“好,我放完书包就过来。”我说。放书包的时候我看见客厅沙发旁边,七零八落都是空的啤酒瓶子。大伯很爱喝酒,自从他病了一次以后就再不喝白的了,但他戒不掉,就整日整日喝啤的,家里也堆了很多箱啤酒。

吃饭吃一半,我开始问大伯,关于爷爷的死。

这是我知道的:爷爷是去年四月中旬不在了的,我还高三,第一节课下课班主任让同学给我带了一个条子,上面写着第三节课下课给我爸爸打个电话。高中三年,只有两次我爸爸麻烦班主任让我给他打电话,第一次是高二我奶奶突发脑梗,这是第二次。我知道肯定是家里出事了,忙打电话给爸爸,爸爸跟我说给我请了假,两小时后就到学校来接我,我就着急去找班主任请假。当然,班主任让我第三节再打肯定有他的道理,只是他低估了我的洞察力。被骂了,但他也跟我说别着急,先好好上课。爸爸接我和妹妹一直到了老家的殡仪馆,在那里看到了爷爷的尸体。已经在殡仪馆穿上了寿衣,只有脸部露出来,半边脸都是黑的,大概都是是淤血。听大伯讲,是爷爷半夜外出溜达,不知道从哪里踩塌了摔的。有一户人家听到外面有动静,就出来查看,看见爷爷坐在一个大石头上拼命喘气喊疼,赶紧联系了大伯,打了120送上了救护车。可是家离镇上又太远,救护车来,再送过去,等不及。而且山路又十分颠簸,颠簸过程中爷爷又受了多少苦,可想而知。半路上就已经听不见爷爷的惨叫了。回家举办葬礼的时候路过爷爷断气的地方,我们大家都下车磕了头。跟大伯一起送爷爷的还有一个邻居,说爷爷肋骨翻出来好几根,腿也折了一条,鼻青,脸肿,半边脸都是黑的,全身都是血。但是看爸爸那天在殡仪馆的愤怒,还有他们说找不到从哪里摔的,我就觉得,事情可能没有这么简单。可是我还要上学,还要高考,回老家待了一晚上我就回学校了。从始至终我没哭,我在接到老师纸条那一刻我就料到事情了,当知道爷爷不在了的时候,我好像也不是那么悲伤,从停尸房出来以后我只是找了个地方打王者。我上一次哭还是在高二,奶奶不在了,下午我到的时候她还没断气,我陪了一会儿就去打王者,等到半夜她断气的时候,我忍不住哭了。后来因为想她哭过一两次,再以后就没哭过了。我好像确实没那么悲伤,以至于我觉得我这个人有些冷血。爸爸倒是一直很难过,毕竟他在一年多一点点的时间先后失去了自己的妈妈和爸爸,而且每次他们走前他都没能好好陪他们一段时间。

对了!摔下来的,崖上摔下来的人是爷爷,我记得他在梦里摔得很重,但是跟旁边指给我看的爷爷身上的伤还是有很大的出入,所以,爷爷的伤不是摔的,爷爷的死也不是摔的。

大伯笑笑,“管这么多干嘛?”

“我反正不信阿爷大晚上摔着。”

大伯笑着说:“被人打了?”

我说:“嗯。”

大伯闷了一口,开始说:“你爸爸跟二大爹两个人就是日浓(云南方言,愚蠢的意思)。我问他们说要不要查一下,他们又不说什么,你奶是算我这边,老头又不是,老头是归你爸爸跟你二大爹嘛。真呢是相当日浓啊,等我把事情办了,又说要追究了,尸体都火化了追究个屁追究,日浓极了。”他话匣子打开了,“我跟你讲,要是老头是归我管的话,我给他们吃不了兜着走,笑话啊,我爹都敢动,给你整死。”

我凑过去说:“意思就是阿爷不是摔着,然后死了的?”

“那只是骗骗人家,有个说法,省得这些人乱七八糟讲一些,听着就心jb烦。”

“那,是哪个干的?”

“会是哪个!杂种那个,喏,上面,他爹他妈全部死了那个,阿望啊阿望,你认得呢嘛。”

我摇摇头,“不认得。”

“不认得算了,自己阿爷咋死都不认得,跟哪个死的都不认得么,算了。”说完他又闷了一口酒。

我不知道说些什么,我就问:“那个阿望,为什么要打阿爷?”

大伯说:“不服气嘛,见不得人家好嘛,人家儿孙满堂他不服气嘛。那是冲我来呢,你晓得嘛。”说完他好像掉了几滴眼泪,又闷了口酒,接着说,“老头死得惨啊,你大爹我没有本事,给他不明不白就死了,他叫啊,你不晓得,那晚上,车子上,一到弯弯他就叫,我听着心里面相当难过啊,阿林。”说完他又想闷一口酒,但是喝光了。喝光了酒他就起身,抹了把眼泪,拍拍我的肩膀,说:“不要想这些东西了,过两天上个坟,就回去读书。”

爷爷您在梦里还给我摔了一次,告诉我您的死另有其因,是要我帮您报仇吗?

大伯喂完了人,就去喂猪,说的没错吧?他不管我,跟我说想去哪就去,饿了就回来自己弄东西吃,他待会儿要出去一趟。

我打算去村里拜访几户人家。

只是每年回村里那么几天,除了跟家里关系近点的几家,其他我都不太记得,于是我就在村里溜达。我们那里的村子很少有门,基本都是前后各一间屋子,中间有个院子,院子一边会砌墙,另一边则敞开,进了院子,就是进家门。村里的小路盘根错节,我一路走,走进了我姐夫家。

姐姐是大伯的女儿,嫁给同村的姐夫,那时候我才高一。姐夫还在外面打工,姐姐带着一岁的小侄女跟着他,都不在家,我只见到了伯母。过年的时候来姐夫家打过牌,伯母认出我了,招呼我吃饭。见她要去拿碗筷,我忙说吃过了。她又去给我拿饮料,李子园,从姐姐房间拿,应该是小孙女的零食。就跟过年回来的时候差不多,去哪里好像都是把我和姐姐他们当小孩,明明我们都成年了。但我确实喜欢喝那玩意儿。伯母让我在家里随便点,不过没像过年那样说想吃什么就拿,村里的地产只有小麦红花核桃,离镇上又远,年也过去了一阵子,家里就很少有水果和零食了。

我没犹豫,问伯母:“大妈,我们村那个阿望你认得吗?”

伯母说:“怎么了?”

“我想问问看,他家在哪里?”

“哦,他家…那上边,我等下指给你嘛,你要去他家?”

“不是,我就想问问这个人。”这时厨房里响了。

伯母领着我来到厨房,端了炉上的锅,说:“还是坐下跟我一起吃点。”

我说好。又问:“那个阿望几岁了?”

伯母说:“跟你大爹差不多,五十一二吧,你怎么会想问他?”

“他家跟我们家关系是不是不好?”

她停了筷子,说:“你怎么会这么想?”

“我大爹跟我说阿爷不是摔死的,是被这个阿望打死的。”

她放下碗筷,郑重其事跟我说:“娃娃,你不要想这些事情,你阿爷都不在了一年,不要管了。”

“我只是问一下,想认得这个事情。”

“好嘛,”她说,“这个事情全村人都应该晓得,有个人说大半夜,有人火急火燎跑进阿望家,刚好那个时候差不多是你阿爷出事情的时候。那个阿望他妈又到处讲他儿子半夜三更杀人,可能就是那家人了。”

我说:“那个阿望又因为什么要杀阿爷呢?”

“哪个晓得,无冤无仇呢,你大爹也不认得,是不是也不一定,警察也没找,事情就这样算了。娃娃,你也不要多想了,日子苦都苦不过来,那些东西就不要想了。”

我说:“是呢,大妈,那我先走了。”

我起身要走,她说吃点菜嘛,我说不了。她又说让我不要想这些事情了,好好过日子,我说好。

跟另一家邻居打听到阿望家在哪里,我走在大路边,看着他家,可我没敢进去。

鼓起三次勇气说进去看看,只是拜访一下,不用多问什么,但我的脚像是陷在了沼泽里,无法移动。我选择了去村里最宽的路看看。

也不能算村里,离村子有半里地远,梦里的景象虽然模糊,但还是让我寻到了这里。这些路段都是挖掘机挖出来的,一般情况挖出来的陡坡都要做护坡工程,有安全隐患。可是这里是深山里的农村,没有,裸露的黄土,风吹雨淋后分层已经看不出来来,好像它也挺稳当,要个屁护坡工程。

山里其实也是林子里,除了断坡、沟谷、农户和修的路以外,都是林子。路也就蜿蜒在大片大片的林子里。路边的坡会比较陡,村里人就会用锄头修一条小小的路出来,方便直接从路进入林子,而不用去路口绕。我在坡边找到了这样一条路,上到了崖头。我恐高,往下看的时候心头颤了一下,但我又觉得它很吸引人,很想跳下去。忙回来,崖边两米有棵松,我试着抱了一下,毕竟是雨后,弄脏了衣服,无所谓。不过崖头的土倒是挺结实,不见得像地理老师说的泡点雨就容易塌。

天又阴了,本来白天都出太阳了,恐怕晚上又要下雨,山里的天气真的飘忽不定。我便回去了。

大娘也在,让我自己玩儿会,想洗澡就去洗,待会儿吃饭。以前在村里想洗澡还是很困难的,直到我高一的时候政府给村里置办了太阳能和厕所。我回老家一看,家家户户都有了能冲水的厕所,都有了能洗澡的浴室。虽然两三年了,但是大娘还是很喜欢跟我说想洗澡就去洗,就好像这是什么很值得炫耀的事情似的。

大伯家里有WLAN,我留下玩手机。自从大伯从村里搬到村口的新房后,每次回老家,他都给我安排新家二楼的客房。我喜欢一个人待在里面,只是那间房总有味道,我怀疑是不是甲醛残留,但怀疑无用,我还是住。每次进去我会把窗子打开,虽然总是冬天去,但窗子还是得开,山里的空气很好。窗子外面的地种满了红花,梯地,远处地头长了棵树,大概两米,当月亮被斜坡、树干和枝条框住的时候,拍出来的照片特别有氛围感。

夜深了,我要走。大娘不让,说小伙子精精神神的,吓到怎么办。大伯只是在旁边喝着啤酒。我说不会的。只是大娘坚决不让,我也只好睡在这里。

还是做梦了,四月三日,凌晨两点多,我醒了。这次的梦又有新发现。我见爷爷半夜从床上醒来,叠好被子,穿好衣服。他穿衣服很讲究,或者说执拗。他只穿军装,还是老式的,要戴帽子。每次带他出去都如此,他还得在胸前戴上“光荣在党五十年”的徽章,没法批判。老了以后他好像总是在半夜醒来。初三的时候他过来我读书这边家里,跟着他睡觉,半夜醒来会发现他在摘被子上起的球。听大娘说,奶奶走后,他总会在半夜出门,拄根拐杖。劝他好多次大晚上不要出去,他也不听。

梦里他整装待发,这次梦里我只是一个旁观者,旁观他所做的一切。

我醒得很自然,虽然是凌晨,但跟高中时候每天六点自然醒差不多。窗帘手舞足蹈的,起风了,我下床去关窗子,月色很美,白天应该不会下雨了。躺在床上,我想着梦里旁观到的一切,总觉得我还是该回去老宅里。

怕时间久了记不住梦,等不到天亮了,我收拾东西就走。我尽量不发出太大的声音,但下了楼发现客厅亮着灯。不会是被我吵到吧?我偷偷溜走,“阿林!你进来。”是大伯喊我。这都被发现了吗?进去见他一手里拎了瓶啤酒,另一只手递给我一把钥匙。完了,要是我偷偷溜走我也开不了宅子里的门啊。

谢过大伯,回宅子。那么美的月色下,我觉得我打的灯都是多余的。遇到一条狗,它不乱喊乱叫,还好还好。进了屋子,打了灯,我凭着梦里看到的,开始翻找爷爷的柜子。东西都还在,翻到几张信笺纸,爷爷给民政局的书,向民政局寻求救济。里面还提到了爷爷入党入伍、当生产大队队长等一些不是功劳也是“苦劳”。

在哪里呢?梦里那个记满罪状的本子。勋章!小隔间里,有个殷红色的箱子,箱子里存放着爷爷的一切荣誉,而这一切荣誉的底部,有一个黄黄的本子。本子里记述的大多是谁家的工分,还有收成的分配之类的,不过也有一些大事记。一件关于偷窃的,似乎不对劲,下面夹杂爷爷的忏悔。一个女人偷了合作社的红花,应该是被爷爷处罚了,偷的数量应该不少。爷爷在旁边写要是他当时没有那么做就好了。爷爷做了什么?那个女人又怎么了?

那个梦!爷爷还年轻,整装待发,上了村公所,围了那么多人,有个女人被绑在旗杆上,爷爷要让人扒了她的裤子!我是在女人的嘶吼中醒来的。那裤子应该是扒了,爷爷在笔记里有忏悔。那个女人是谁?她后面怎样了?

我得明天去问问大伯,他肯定知道。

我后半夜还是睡着了,八点多醒来,今天天气很好,太阳很大。上大伯家吃饭,大娘还是不在。

我直戳了当问了大伯,合作社,扒裤子,那个女人。大伯说女人是阿望他妈,裤子被扒那天以后就上吊死了。我说你都认得?大伯说他认得。没有多说什么,我洗了碗就跑出来了。

心情复杂,还很困,先去睡一觉吧。

不得了,午睡也梦见爷爷,他坐在一颗树下,一直坐在那里。

起床已经下午三点多了,我记得那棵树。就在爷爷奶奶的地里。那是一棵榕树,应该有二三十米那么高,上面总有很多松鼠。我沿着田埂一直走一直走,走到了那棵高耸的树下,学着爷爷坐下。

山里的景色真的很美。青葱的山上,有几户人家点缀,山脚就是碧绿的江水,不时有渔船的汽笛声,隔得远,只能偶尔听见一阵一阵传来。还有喜鹊,停在枝头,以前爷爷奶奶家里也总有喜鹊搭窝。对爷爷的印象不多,他好像从不做饭,有次我说饿,他却给我炒了份蛋炒饭,半碗都是油。我不知道在他心里,我有个什么地位。

突然想抽烟,翻开书包,一包烟,一盒牛奶,奇怪的组合。

明天就是清明,村里的人大多都要回来,今天回来的还算少。爸妈家里人他们也都明天回来。我们这里的清明赶得上过年那样热闹。

太阳很晒,不像江苏那边的。在我退学前有天我在校园林子里看太阳西下。我可以很长时间的盯着太阳,一直看,苍凉,悲壮,直到晚霞也不见。但是这边可不同,即使快要下山了,我也没法直视太阳,看了一会儿,眼睛要瞎。

落下去了,山里逐渐开始冷峻,萧索,我也该回去了,那么,夜幕降临。

吃过饭我回老宅睡了,这次大娘拗不过我,有大伯帮腔。

夜,总是耐人寻味。梦,总是扑朔迷离。清明前一天的梦里,我没有梦见爷爷,但却听到了他的声音。梦里我听见他在呼唤我,我起床,开门,摸着黑夜走出去,一直走,一直走,走到大路上,直到我听见一声惨叫。

醒来站在离村半公里的公路上,最宽的那条公路,梦里的夜是漆黑的,可现在却洒满月光。寻着叫声望去,崖边两个人影,应该是看见我了,跑了一个。另一个似乎钉在崖上了,挣扎,却哪也不去。我找到坡上的路,爬进林子,走到那人跟前,血淋淋的,应该是被棍棒重击致成的。跑了一个人,应该走远了,月亮也藏起来了,什么都看不见。

那人被绑在崖边树上,还在惨叫,听得我心烦,潜意识告诉我,这个人,就是那个女人的儿子,爷爷的仇人,走了那个人应该是大伯。我是爷爷的小孙子,也就每年过年能回家见他一次,其实我觉得我跟他并没有太深感情,为什么偏偏是我?

那个男人还在惨叫,真的很烦,我还在想爷爷留给我的九千块钱,还在想他的蛋炒饭,还在想他要我跟他一块睡。我究竟是厌烦还是感激?这么多兄弟姐妹为什么偏偏是我?

那个男人又叫了,像杀猪一样,给我听火了,我给了他一石头,让他别叫。他叫的更大声了。我又给了他一石头,他又叫了。我说你再叫我再砸,他似乎听不懂一样,一直在惨叫,妈的真的像杀猪一样。我服了,我真的很火,让他别叫他不听,我解了他的绳子,真沉,东倒西歪的。我说你他妈再叫把你扔下去,他赶忙摇头,哭叫,显然他手脚都被大伯敲废了,话也不会说了。但是他就是一直叫,我真的是火了,太他妈能叫了,我就把他推下去了。

月亮又出来了,掉下去那个男的也不叫了,树林深处好像有个人影,应该是大伯。我走了。

晚上我睡得很好,因为耳根子很清静,爷爷也没有找过我。

清明嘛,坟堆堆里面都是人,外面也都是。爷爷奶奶走得时间不算长,我们这边习惯吧,可能是,刚走的人清明会比较热闹,这家人会做很多很多吃的,好多村里人都会过来这里吃。

今天杀了羊,大伯主厨,他做饭是真的好吃。家里老爸的兄弟姐妹都回来了,我的兄弟姐妹也都回来了。吃饭时候都劝我回去上学,爸妈不愿多跟我说话,我不想去,也就不理他们。大伯就一直招呼着吃饭。

不过没多少村里人过来吃饭,因为阿望家那边需要村里人帮忙。

大爹这锅羊汤算是煮多了,他明明知道不用煮那么多的,不过是真好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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