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庆典

从教以来，从没遇到这样隆重的教师节。

9月8日晚上，学校给每个班发了400元的活动经费，师生们在教室里开茶话会。

我看准了时间来到九5班教室门口，隔着窗，看到教室里已经经过了简单的布置，黑板上用彩色粉笔写了汉字、藏文和英文三种文字的“教师节快乐”。

走进教室，孩子们看到我来了，立马鼓掌，声嘶力竭地喊着“方老师”。我有点错愕，短短不到三周的相处，从不敢期待他们会这样热情。正当我愕然之际，孩子们又一个接一个跑上来，给我献哈达，这让我感动得有点不知所措。

说实话，藏区的孩子，在尊敬师长这方面，比城市里的孩子真的要好出一大截。无论是不是你教的孩子，见了面“站定、鞠躬、问好”已经成为他们的习惯。好几回，我拿着一叠作业本走在路上，碰到了学生，他们会立马跑过来接过去。一开始我以为是自己班上的学生，没想到他们接过之后随即问：“老师，拿到哪个班级？”一日早晨，我拎着一袋垃圾从寝室走出来，一个学生见了，径直向我走来，就要接过我手上的垃圾。我跟他说老师自己去扔就好，他仿佛很不好意思，鞠了一躬，就走了。这些习惯，发乎自然，宛若早已融于他们的血液里一般。

庆祝活动开始了。都说藏人一出生便能歌善舞，这一点儿也不假。孩子们一个一个上台展示才艺，一个个都那么自信大方。最让我意想不到的是一个叫旦增曲若的男生。上课时，他不是发呆就是睡觉，一副萎靡不振的样子，而当他站在教室正中央唱歌跳舞时，简直判若两人。他歌声嘹亮动听，一边唱一边舞动着身姿，英姿飒爽，潇洒帅气。我都不禁被他深深吸引。

当孩子们事先准备好的solo秀全部展示完，他们就播起欢快的舞曲。音乐声响起，男生女生不分你我，就在教室中间围起来，扭动着曼妙的舞姿，跳起了锅庄舞。看着他们一个个自信飞扬、恣意开怀，我不禁想起了李白诗：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我跟班主任范厚知老师说：“看着他们这样开怀，无忧无虑，我好羡慕。”

范老师说：“我每天都在羡慕他们！”

回到寝室，我告诉九和几位好友：看了孩子们载歌载舞的样子，我竟然开始怀疑起自己的人生来了。如若人生得以这样简单恣意，又何须管它山外有青山。

9日下午，学生放假了，三天半。我素不知，教师节，竟也能放这样的长假。

晚上，全县教育系统在县政府礼堂举行第36个教师节文艺晚会暨先进教师颁奖典礼。晚会有十多个节目，几乎全是舞蹈，充满藏族风情。给我的感觉，这儿的学校随便抓几位老师，就能凑出一支现成的舞蹈队。

教师节当天午后，全校老师聚到学校体育馆三楼的“喇嘛厅”一起庆祝节日，吃下午茶、唱歌、抽奖、玩桌游，热闹非凡。值得一提的是，庆祝活动的点心、道具、餐桌摆设，全由老师们自己动手安排。看着老师们一起热火朝天地干着活，有着自给自足、自娱自乐的感觉。

管饭堂的范中元老师不知怎么猜出我懂得做沙拉，当天下午吃的五大盘水果沙拉全出自我一人之手。大概味道尚可，还挺受欢迎。

我感觉，自己仿佛慢慢在融入这个集体。

二、八卦

教师节的晚宴，学校安排了全体教师分科组在饭堂吃火锅。但第九批援藏干部的领导们说要给我们庆祝教师节，盛情邀请我们到县里吃饭。

晚宴设在离学校不远的一家餐馆。餐馆临着察隅河，三栋藏式建筑中间围着一个小花园。园里种着芍药、小茴香、万寿菊、酸木瓜，开花的开花，结果的结果。园的最中间是一葡萄架，紫色的小葡萄缀满棚架，远远就能闻着一股透着酸的甜味儿。

当地藏民其实很有生活的情调。上回我在学校旁边的养护段小区散步，便发现家家户户都有一个独立小院，院内外都种着五颜六色的花，院里往往支着棚架种着各种果树。琼瑶女士曾经描绘大理是一个“家家有花，户户有水”的天上人间。我瞧着，这句话用来形容察隅最贴切不过。

晚宴上，张博不在，他回深圳公干了，招呼我们的，是其他援藏的领导。由于人太多，领导们把我们几位教师和几位一线工作人员安排在一间小房间。席上除了我、罗老师、王老师还有几位由深圳关爱办召集而来的来自全国各地的“募师”志愿者。另外几位，都是些我搞不清楚什么部门的工作人员。大家围绕着“支教老师”这个话题，七嘴八舌便聊开了。

有人说：先前来的一批志愿者，个别女教师比较矫情，总是跟援藏领导提出各种要求，给主管领导增添了不少麻烦。

有人说：先前来过一位支教的男老师，不像是来做援藏工作的，倒像来游山玩水的。借了领导的摩托车，没多少天竟然开了数百公里的行程。

有人说：你们最重要是要保护好自己，如果你们出了什么事情，第九批援藏干部这一年多以来的努力和汗水就白瞎了。

我没有兴趣去深究先前的那些支教老师来自哪里、姓甚名谁，我只愿将来有人谈起我这位支教老师的时候，不是这样的言简意赅而又“意味深长”的评价。

过了几日，偶然间，听到几位老师聊起张博如何给他们评课做教研。我问了一句：“在张博之前，是否也有领导这样扎实地开展教研的？”

老师们说：也许我们来的年份还不够久远，见人不全面。但单说见过的干部中，确实“拍照派”多于务实派，像张博这样经常游走于三乡三镇，轮流到各学校蹲点做教研的领导，算得上是头一回见。

另外，也有老师说，许多年没在中学见到像罗老师和我这样有一定资历的支教老师了。先前，从五湖四海来的支教老师和志愿者络绎不绝，但真正有资历有经验的支教老师少之又少。往往来的都是刚毕业的年轻人，非但没有任何实战经验，还不乏一些恃才傲物者。有些过来这边闹腾一两个学期，教学工作从不按套路出牌，学生的学业成绩没上去，反而把学生的心都带野了。待他们风也似的跑了，下一个带班的老师就会苦不堪言。

老师们沿着这个话题，不自觉就讲起了历届支教老师的“八卦”。其中也有让他们印象深刻的好老师，当然也有个别人物的故事实在太精彩离奇，简直无法在此详述的。

这让我想起张博第一天告诫我们的话：“不要以为当地人什么都不懂，我们做得好与不好，他们没说出来，心里头其实跟明镜儿一样。”

是啊！支教这个事，我们不要总是自以为是地认为别人很稀缺，就一定会需要你；更不要过于理想地认为援藏援疆就是走上“诗与远方”的旅途；最最不应该的，是觉得自己有支教的需要，就一时脑热背上行囊。

如果你想来援藏，出发前，请先思考自己能带来什么，能留下什么。

三、涟漪

周二，我的公开课。授课篇目是鲁迅的小说《故乡》，全年级进行同课异构。

经过近三周的感受与观察，我对这里的生源基础已经有了基本的了解与把握。学生们的语言文字运用能力薄弱，大多数学生善于死记硬背，不善于自主思考和自主表达。于是，我把课设计得非常简单，尽可能少花时间去剖析课文内容和内涵，把时间腾给“语言文字运用”的指导。

课堂的环节只有三个：一、赏析文中关于闰土与杨二嫂两个人物的外貌描写，感受人物的特点与变化，体会作者对人物的情感倾向；二、教方法，进行阅读理解常见题型训练：赏析人物描写方法及作用；三、教授外貌描写的写作方法，指导学生写外貌。总的来说，这节课只有一个目标：赏析人物的外貌描写，并学会写人的外貌。

一节课下来，我不敢说这是十分成功的一节课，但却是我自己较为满意的一节课。我自己比较满意有几个地方：1.方法指导清晰、训练到位，课堂有“生成”；2.激励性的教学语言频出，紧紧抓牢了学生的心；3.原创的范文加清晰的指导，激发了学生的创作兴趣。

上完课，回到办公室。明珠老师说：“老师，你的课堂太活了。我觉得我们平时上课太死板了。想想，我们平时都在讲些什么呀！我们总是抱怨学生不好，听了你的课，我觉得我们的学生挺好的，其实我们老师也要反思一下自己是不是也有问题。”

晚饭时间，遇到王春容副校长，她说：“方老师，听了你的课，给了我很大的启发。我们平时上课都被套死在一个框架里，而你的课堂设计和教法，跟我们很不一样。”

听了他们的溢美之词，我都装作淡定而谦虚地进行了回应。但作为一位老师，课堂教学受到赞赏，内心怎么可能不窃喜。但我高兴的，不仅仅是课堂受到了肯定，更因为我的课堂也触发了观课者进行自我思考。

回到寝室，我更新了朋友圈动态。

不一会儿，贵州大方恒大十小的祝静校长便来找我，她说看到我的朋友圈，想起了去年冬天我在恒大十小上课和开讲座时，帮我录制的视频都找不到了，专程向我道歉。

我跟她说没关系，随即把今年暑假录制的一节教师远程培训课的视频发给她。这个视频是我进藏前在龙岗区教师发展中心和赵查名师工作室组织下，仓促录制的。话题是“教师职业道德”，实质上我分享了个人的生涯心得。本以为这个话题大家不会喜欢，不料在新疆喀什和贵州织金两个地区播出后，反响还不错。

祝校观看了视频，说了句：“我准备让赵明做像你一样的好老师。”

赵明是贵州大方恒大十小的青年才俊，无论教龄阅历，都与我相仿。他是一位德才兼备却又极谦逊的青年教师。去年冬天，我去他们学校做帮扶交流，与赵老师进行了教学切磋。说实话，我与他萍水相逢，却颇有“惺惺相惜”之感。

祝校又说：“要是把你跟赵明两个人凑一起，能干出来的名堂，我都无法估计。”

我很感谢一位远方的校长这样的抬举，但想到她说的“两个人凑一起”，又觉得格外美好，便不愿再谦虚了，说：赵老师本来就是好老师，我们都是好老师。

祝校最后又对我表示感谢，说：这视频要安排在全校教师学习会上让老师们进行集体学习，一定会起得很好的效应的。

一日早起，打开手机，收到广州花都区华侨中学毕桂平老师的信息。毕老师是我于2018年暑假赴新疆参加的一个地质研学团认识的一位来自广州的历史老师。她问我支教学校的图书室是否需要课外书，她有几十本课外书希望捐赠。

我告诉她，察隅中学图书馆是深圳援建的，设施齐全，藏书充盈。

毕老师又说追了我三篇援藏日记，感触良多，很希望能把她的几十本图书传递出来，只要那批书能用到实处，邮费什么不必操心。

听了她这么说，我挺感动的，于是答应接受她的捐赠，决定在九5班设一个图书角。

我很高兴，我坚持做自己所爱之事，初衷只在于能肆意沉浸在自己的“热爱”里，不曾想却也影响了一些人。就如写作，初衷只在于记录自己的所见所思，但终究也写进了一些读者的心里去。

毛姆在《刀锋》中有这么一段话：我过着自己为自己规划的生活，而我的生活无意间却对别人有所影响。也许这种影响一开始像一圈涟漪一样小，但一圈涟漪会引起第二圈涟漪，第二圈涟漪又会引起第三圈涟漪。没什么大不了的，很可能会有一些人从我的生活方式中学到了满足和平静，他们就会将其传授给其他人。

四、信条

语文组有位小姑娘，叫许梦，95后。初初给我的印象是一位不怎么热情的姑娘，有点酷酷的。由于她是党团办的干事，平时不在我们办公室里办公，交集便很少，只在见到面时与我轻轻点头招呼。

当然，作为一位支教老师，我终将成为这片土地的过客。换做是我，我也未必愿意去与一位生命中的过客有过多的无意义社交。

在听过我的公开课之后，她开始主动来与我探讨专业知识，邀我去听她的课。我加了她微信，她便在微信上与我探讨文学、教学和学生。在与她的几回交谈中，我感受到她是位对专业较真、知识面广博，且思维很二次元的耿直女生。

她说，来之前也满怀激情而来，来之后，发现有些现实情况让人很无力。她也像我见到的许多年轻老师一样，会吐槽环境和现实状况容易磨灭人的热情。说许多老师呆久了，就安于现状，不愿改变了。她不愿意自己成为这样缺乏激情的人，却又害怕自己终将还是会成为。

我告诉她：是选择随波逐流还是坚持初心，对别人不重要，但是对自己很重要。年轻人，要把沉沦留给别人，历练留给自己。

人的一生其实很短暂，大多数人即便在自己狭小的领域内，最终也都是碌碌无为过一生。作为年轻人，我们是否应该静下心去思考：我们生为一个人的价值是什么？

我又告诉她我的答案：假如宇宙间有两个平行的世界，一个有你，一个没有你，如何使那个“有你的世界”与那个“没有你的世界”产生积极的差别，这就是一个人的价值。

  她说她读了半天，对于自己的人生价值还是感到迷茫，但是目前来说，她想活好自己，然后对能帮助的学生，帮一点是一点。

我说：没错，就是这么简单。

这番话，如果让我的好朋友杨霞听到，她一定又会说我总是喜欢“打鸡血”。我们都生之而平凡，本不该把自己抬得太高。但，我想说，有的人把对“生命价值”的思索当作打鸡血，而我却把它当作自己的信条来践行。

闲暇间，远程关注了幸福书轩的动态。

《我心归处是敦煌》是幸福书轩第二季“好书共读”的第二本书。这一期的作业组长是陈珺老师，她在Q群上布置两回作业了。我点进去查阅两次作业的情况，几乎所有参加共读的老师都认真完成了作业，而珺珺也非常用心地给每位老师回复了评语。

我认真读完每位老师的作业，内心充满感慨。

育贤小学幸福书轩是我一手创办起来的，倾注了我很多的热情与心血，是我职业生涯中一个意外的收获，也是我做过的具有里程碑意义的一件事。

以前，书轩的老师做什么都依赖着轩主总指挥。如今，我与他们相隔七千里之遥，共读却仍在进行，而且愈加扎实、深刻。

很好，这世上，还是有些东西，因为你，产生了美好的差异！

二零二零年九月十九日于西藏察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