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区门口有一株老杨树,直冲云霄,冠大如盖。树下经常路过一位白发秃顶老头,目测90岁余,个子奇高,清瘦,驼背,右手拄拐,左手拎包。每次走到老杨树下面,总不忘抬头看天。
老头走得很慢,两步仅能走出一只鞋的距离。世界上行动奇慢的动物中,人们熟知的是蜗牛,其实比蜗牛慢的是海参,而他,比海参还要慢一拍。他是那么谨小慎微,仿佛前方的路,就是他剩余的人生,要走得慢一点,才能多吸嗅一点人世间的烟火味儿。
老头的发型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样子,头顶中央秃得干干净净的,滑溜溜的。天色明亮的时候,他的头皮也会跟着亮闪闪的,那不是沾水的亮,而是头皮的本色。头盖四周是银灰色的头发,温顺地垂着,宛若榕树的虬须。头发和头皮的界线如此分明,好像那头发不是从头皮里长出来的,而是贴上去的一样。
老人脸色苍白,面容慈祥,低眉顺目,对脚下的土地充满无尽的眷恋。他嘴唇下陷,在进出气流的扇动下,不住地抖动着。
发暗的条纹衬衫,扎在鹅黄色休闲裤里,中间绑一条褪了色的旧皮带,两条裤管笔直地立在地上,猛地看去,老人好似没有腿,全靠两根裤管支撑着。
老人的拐杖是竹制的,涂着黑漆,顶端弯成一个圆弧。手抓捏的边缘,褪了漆,露出暗黄的底色。
老人的包,材质是青色棉麻,颜色已经被风化得深一块浅一块了,体积不大,估计连一本A8版面的书都盛不进去。包口的拉链已被损坏,总有一个塑料袋探出头来,不知里面装着什么宝贝。
雨天的时候,老人就会撑着一把黑布雨伞路过,还是之前的样子,雨伞并没有改变老人的神态、姿态和步态。这情形,酷似一位高明的画家,在一幅已经成型的画上,增加了雨和伞,仅此而已。
老人的真实身份到底是什么呢?他每次都走得那么认真,我实在不忍心去打扰他,借以攀谈。看他不紧不慢的,应该是一位大学退休教授吧,数十载驰骋学术旷野,早已达观恬淡,不屑参与世间纷争。
他也可能是一位机关领导人,政坛风浪,洗去了他的稚气,也带走了他的锐气,蓦然回首,那些过往原本就不是他的求索。看清了,也就看轻了。
他还可能是工厂的一位普通工人,在岗位上数十年如一日地打磨技艺。人生成果虽然平淡无奇,却也实实在在。铅华洗尽,人生还是明朗如初啊。
最后一次见到高老头,也是在老杨树下。一位戴着眼镜的中年人,匆匆把他塞进宝马车的后座,倏地开走了。
没过多久,门口的老杨树被市政管理人员伐了,街边留下筛子那么大一个“伤疤”。适逢春天,有人感叹:“今年终于不会再被杨絮侵扰了,这可恶的老杨树,早该处理了,烦人!”
转眼到了夏天,热辣辣的太阳,炙烤着老杨树根部的土地,再也没有人去那里乘凉。即便有人支起了太阳伞,也只能遮住阳光,终究带不来清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