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少年,只是路过
那年立夏时节,老屋被推土机推倒之前,我们离开了孙家弄,暂且搬到了附近少年弄弄口的一户悬在五楼的过渡房里。
我和妈妈住大房间,把小房间单独给外婆住。大房间里有一张四尺半的木板床,一张写字桌,好像还有一个衣柜吧,这是我按“应该”倒推了,记忆不太确切了。有一个很小的阳台,勉强挂几件衣服的空间,幸亏是夏天。小房间里放了一张高低铺的铁床,床很窄,感觉体型稍胖的外婆睡在上面很局促,不太好翻身。小房间里还有一台彩色电视——大姨妈买给外婆很久了,在老屋一直没有拆箱使用,现在倒是用上了。平时我就在大房间里写作业,高二的五月了,要准备会考了;休息的时候,就跑去外婆的小房间,搬来餐桌上的椅子,坐在门口处看电视。暑假里看了《还珠格格》第二部。大姨妈总说外婆看电视像看书,脸都要贴到屏幕了;我为了保持距离,只能坐到房间和厅的接壤处。
厅里就一张四方餐桌,三把椅子,反正也不会有什么客人——这样的环境,哪怕是住在少年弄的那一头的大姨妈也不会来吃饭的。厅里还有一个旧冰箱,能用已是巨大的恩赐,我终于可以买了盐水棒冰冰冻在里头了。
洗手间很小很小,只有马桶和洗漱盆。两个人根本不能同时在里头,会打架。夏天时,我们三代女性就轮流在客厅洗澡——妈妈买了一个塑料澡盆,放在厅里,烧上两壶热水,再拿小盆接点凉水兑着用,这个步骤和老屋基本一致。外婆和妈妈知道十八岁的我会害羞,所以我洗澡的时候,她们都躲在房间里不出来。洗完后倒水和洗盆是比较麻烦的事情,通常做完这些之后,又是一身汗水。如今想起来,好佩服自己这么过了一整个夏天。
厨房得从厅里穿过一条过道才找得到,好处是油烟从北面的窗口排出,丝毫不会飘到南面的房间来。炒菜声也仿佛从远处传来。还好是夏天了,如果在冬天,做饭时一定很冷。
这套房子是妈妈插队时结识的朋友借出的,所以租金是友情价。又离开大姨妈家很近,这让外婆很开心。已经快80的她不方便也不必要每天都上下五楼,所以想到大姨妈可以经常来,她就高兴。我也高兴,因为我离姐姐近了,暑假里经常互相串门——其实在老屋时也是啦。
少年弄和八一路垂直着。八一路朝南通向码头,朝北通向桥头。会考的那两天,我的考场在大姨妈教书的靠近桥头的中学里,我骑车沿着八一路一路向北,比去我自己的学校稍微远一些,但是不需要拐弯。八一路是镇上的“商业街”,直到现在都是。我们的楼下就是一家百货公司,所以下楼便是逛街了,不住这里时也时常来这家店里买文具,现在这文具柜台简直就是家里的小卖部了。百货公司门口的大音响里放着流行歌曲,有时候吃过午饭,下楼取车去学校,耳边听到喜欢的歌曲,心情也会更亮起来。一路上有好多店,便有好多大音响,放着好多歌曲,除开早上那趟,其余三趟上下学,简直就是一场场移动演唱会,太符合青春期的需要了,毕竟青春如我,有时候会塞着耳机骑着车。
那年夏天,我忙着复习,迎接9月的高三。妈妈除去上班,其余时间就忙着装修我们的新家。有时候我和外婆商量着,一起散步去看看那装修现场。我扶着外婆慢慢地下楼,我们沿着八一路走去北门,到了之后,她们总让我在楼上舅公的毛胚房里休息,我想我也不懂装修,在老屋带来的藤椅里迷糊会,何乐而不为呢。迷糊好,回少年弄的路上,我就和外婆走走逛逛,有时候坐下吃一客生煎包,有时候路边摊买个萝卜丝饼,有时候我在品牌店里看中一件T恤,外婆说“好看,买了!”那件衣服要70多块钱,外婆真大方。
妈妈对装修丝可毫不迷糊,但凡她能亲力亲为的,都参与了,地板啊,墙漆啊,五金啊,厨房和卫生间的瓷砖啊,做家具的板材啊,几乎都亲自跟去了现场挑选,硬把自己从啥也不懂啥也不会逼出了门道,还是在有限的资金的约束。所以搬进去之后,只要是外婆指着哪里挑剔起来,妈妈就会立马炸毛。这是她一个人多不容易撑出来的家啊。
(二)仅一年可见的高三
9月准时到来,我镇定自若地坐在了高三的教室里。妈妈说,我们的新家接近完工了,开窗通通风,预计国庆节时,就可以搬家了。所以我们陆陆续续又开始打包了,不用的东西就先搬运过去。像小蚂蚁搬家一样,最便捷的运输工具也只是路边的人力三轮车和它的车夫。
那年的国庆假期是有很多纪念意义的。第一次出现7天黄金周;百元人民币从灰蓝色变成了红色;警察叔叔的制服从绿色变成了黑猫警长的颜色。假期第二天上午,我们从少年弄离开,住进了酱园弄——我至今还记得那个云层有点厚的多云天,那股一开门进去就铺进鼻子的地板蜡碧丽珠的香气,那份我看到就感觉自己住进了宫殿的激动。那一刻,我简直太崇拜我的妈妈了!
我和妈妈继续住一间房,两个被窝。房间里除了书桌书柜和定制的壁柜,还有定制的电视柜,带着很多储物空间。外婆的房间带着阳台,也有壁柜和电视柜。洗衣机放在阳台上,妈妈说为了她做家务时不会影响我学习和休息,所以我们住了较小的房间。一开始,我还是要去外婆房间看电视的,两年后小阿姨给外婆买了新的电视机,旧的就搬去了我们房间,冬天里,我也能窝在被窝里看电视到深夜了。妈妈在外婆房间里放了张折叠沙发床,方便我们坐着看电视。
客厅很大,四四方方的,大门除外,也还容纳了四扇门和一排窗,所以没办法给这厅做分割,只能当餐厅用,来了客人,也是坐在餐桌边招待。那时候家里还没有沙发。
我倒是对厨房和卫生间一见钟情,小而齐全。地砖的搭配我也喜欢。厨房的地砖遇水会和鞋子产生摩擦,防滑很好;卫生间的地面是毛面的地砖。我特别骄傲,我终于可以在自己家里洗淋浴了,春夏秋冬都不受限制了,脑袋上方那四个大灯泡浴霸太给力了。
因为要赶着搬进来住,安置我的高三;所以客厅和两个房间的吊灯接头都还空置着,各自悬在天花板上。妈妈给每个屋子都装了亮堂的日光灯,所以更多起装饰作用的吊灯就不那么急迫了。
搬进新家的第二天,回国的小阿姨就带着她的未婚夫来了家里。这是新家的第一位客人啊,也不全是,后来变成了家里人。未来小姨夫是律师,在政法学院也有客座教授的头衔,正好我也一直有律师梦。当被问起,想考什么大学时,我完全忘记了小时候的“电子大学”,而是坚定地说“政法大学”——希望那时的小姨夫不会觉得我是冲着他来的,因为只接触了一天,他就对我评价了“人小鬼大”。他还告诫了我“小姑娘,不管以后你的老公有多爱你,或者他多么有钱,你都要有一份自己的工作啊。”其实我那会被他的这句没头没尾的话搞糊涂了,但是也深深记下了。也许这句话他是借着说给我听也说给小阿姨听?也许是真的来自一位长辈的忠告。20多年后的现在在家“闲置”的我,每次想起这段对话,都觉得好像亏欠了自己很多。
新家到学校只要步行五分钟,楼下就是车棚,我骑了五年的凤凰自行车被安放在里头,不再跟着我上学了。学校里翻新的自行车棚我也用不上了,可我也不用再去值班规整大家的自行车了。蓄势了11年的高三来到面前,并不像传说中的那么可怕。认清了自己的优势,明确了学文科的目标,反而轻松起来了。妈妈从不会逼迫我,有时候会拉着我一起散步或者看电视。于是我是从高三那年开始看乒乓球比赛了,比赛激烈的时候,我们会在外婆房间的小沙发前,用凳子拼出一张小茶几,然后把饭菜搬过来,边吃边看比赛。同桌和我说,她妈妈总是掐着她吃水果的时间,我说我妈从来不会。寒假里,我还看了《创世纪》。
11月生日时,午休后回到教室,发现桌肚里有一封信,是凤送的生日贺卡。展开来是像风铃一样的一串小卡片,我喜爱极了,当天晚上就站在床上,踮着脚尖,把卡片挂在了吊灯接头上。独一无二的“吊灯”,有可爱的图片,有凤的字,有小铃铛——风吹过时,还有它的轻舞飞扬和温柔铃声。这张卡片挂了好多年,哪怕图片上的色彩被晒到褪色发白,直到它的线老化了,自然掉落。可是凤给的惊喜和温暖一直延续着,至今都有。
千禧年的元旦前,为了一起看电视台深夜才播的电影版《宝莲灯》,妈妈同意我住在外婆房间。她和外婆挤床上,我铺开沙发床,难得一个人睡一张床,已经成年了的我仍然兴奋得像个孩子,内心就像要独自出门探险一样。
春节前,妈妈买了将军牌空调,按在了我们的房间,保护我在冬天挑灯夜战。外婆房间的空调很多年后才买,所以夏天高温的午后,我们都会让她在大房间里避暑午休。
春节来了,大家都来了。聚集在酱园弄的家里。我们第一次围坐在圆台面上过年。以前老屋里都是围着八仙桌坐的,圆台面只是偶尔在夏天时搭在院子里吃晚餐。
只是很偶尔,我会觉得高三的特殊性。比如我自己在每周五放学后,去书店看需不需要买新的卷子;比如为我买来的空调;比如,我还是去了对面楼里的一位经验丰富的老教师那里补习数学;比如妈妈让我吃昂立多邦胶囊,并花了五百块买了和上海教材不同的四轮学习方略辅导书……
大部分时候,日子还是往常一样。我还能问同学借《第一次亲密接触》回家看;还听着电台节目写作业。大人们还是八卦着别人家的事情,也还是为自己家的事情不断口角。有时候她们冷战了好几天,我觉得心烦,甚至不想回家吃饭,中午宁愿留在教室里,一个人帮老师写板书。拖到很晚才回去扒拉一口饭,又急忙赶回学校。我也做着无声的抗议。
天又要热起来了。高考的氛围越来越浓烈了。五月初,参加完政法大学的宣讲会,才知道我的律师梦要落空了,因为我个子太矮了,面试就过不了。周末妈妈来市区参加高招咨询会,替我收集了很多好学校的信息。可我还是好迷茫啊,后来在妈妈和她朋友的参谋下,我选择了财经大学,报了财税专业,想着四年后可以考个公务员。填完志愿后,我开始有些失眠,每晚11点睡下,12点还没睡着,脑袋边闹钟的秒针滴答滴答地,像个警铃在耳边,让人警醒。外婆不敢提“高考”二字,只是对我说“放宽心,别去想那事”,然后拿了一个大红苹果放在我的床头柜上,因为她看电视里说的“枕边放个苹果,有助于睡眠”。其实我每晚还是数秒针数到很晚,只是告诉外婆,我睡得好多了,多亏了大红苹果。
不像在老屋里,我做作业的地方抬头看到的要么是枇杷树和柿子树,要么是院子里的花花草草,让人心情可以松弛一下。在这布满铁栅栏的窗口,抬头不能远望,透过防盗窗看到的是对面的楼,一样的栅栏一样的窗户。周末我学累了,就去车棚里擦擦我的自行车,打打气,然后骑车去八一路上兜一圈,听听那些大音响播的歌,通常最后会去弯一下“考试书店”,多么会取名字的老板啊。这老头我认识,许多年前还帮我妈妈修复印机的呢。他问我想考什么大学?又问我现在模考多少分?我不搭理他,翻翻书后,笑笑就走了。
也不只是我觉得压抑。外婆也天天喊着自己被关在笼子里了。她从南面阳台走到北面客厅的窗边,然后又走回南边。发现了谁家买菜了,谁家回来早了,谁家来客人了……
七月也到了,黄梅天里,终于高考了,在我生理期的第三天,妈妈居然没给我做任何调整;同桌的妈妈可给她吃了药的呢。那天我不想吃早饭,妈妈一早就煮了河虾,我剥壳吃完了半大碗河虾,带上两块吉百利巧克力,就去考场了——马路对面自己的学校。第一场考试妈妈陪我走到了路口,后来就再不管我,中午也没有来门口接我。下午三点考试,我睡到两点半,进入校门时,打起了预备铃。保安检查了我的证件,问我“真的不着急吗?”我不急,不迟到就好了。第二天数学考试时,巧克力派上用场了,开考才半小时,一道题不会,我就紧张起来,于是吃了块巧克力,趴了半分钟,镇定下来,也想起了解题思路。最后一天英语考试,我已经完全放松下来了;只是完成了一场考试而已。
不知道为什么,考完的那天下午,学校就着急忙慌地为我们举办了毕业典礼,像是再也不想见到我们一样。那天晚饭后,我和妈妈散步去了码头海塘边,脚步确实轻松了更多,可也带着些许小迷茫。有手艺人在卖芦叶编制的作品,我让妈妈买了一个大蜻蜓;还从小孩玩具摊上买了一个充气的小榔头,一边走路,一边捏出“唧唧”声。
之后的几天,电视台接连播放TVB的剧,下午是古天乐的武打片,从《神雕侠侣》到《圆月弯刀》,晚上是《刑事侦缉档案》第三第四部。我上午睡到10点多,下午就在外婆房间里疯狂地看电视,吃吃冰激凌,好像除此以外,不知道还能做什么。妈妈可能看不了我这么荒废时间,和我说“图书馆里开了个网吧,你要不去学学上网吧。”于是,剧播完之后,我就经常骑着车子去人民路上的图书馆上网。特别感谢妈妈的提醒和网费赞助,让我在大学入学后,没被人当网络白痴鄙视。
有天下午,同桌拿着她订的高考答案来我家对答案。我没有订,想放过自己几天,无忧无虑几天啊。她一边看着答案,一边哎呦哎呦的叫着,把自己从一本计算到了大专。她让我也看看,我说我不看,她来的时候满面春风,回的时候心事重重的。
20天也挺快的。终于要查成绩了。午夜12点,那个被打爆了的热线,我尝试了三次,都是占线,就睡了。想着明天天亮再说吧,反正一切已经是定局了。早上妈妈买菜时,一路都被问起我的分数,一句“还没查”引起了所有人的怀疑,各种猜测。八九点的时候,我睡醒了,又拨号出去,这下倒是畅通无阻了,输入了证件号码,听到了自己的分数。还不错吧。应该能进入自己的第一志愿。那天家里的电话可忙碌了,大人打来问大人“你家孩子考几分”,同学打来问同学“你考了几分”;可都是打进来的,我们一个电话也没有拨出去。外婆知道了我的分数,也挺高兴,依旧在两面窗户之间走来走去,有时候还哼着小曲,那天的她,看谁都是很顺眼的。
成绩单也紧接着被投递了进来;随后是文汇报上的录取名单;再之后是等录取通知书——因为台风耽搁了船期,我等不及排期投递了,自己骑车去邮局取了回来。我去了财经大学,同桌去了上理工,凤去华师大。都挺好的。然后我觉得,高考这件持续了12年的巨大工程,就这么结束了。仅此一次。
接下去的8月下旬,我为出门做准备了。要坐船离开小岛,去市区上学了。可是,我的新家啊,我才住了一年,还没有住够了,甚至那新家具的味道都没有散完,碧丽珠的香气都还在鼻腔。可是,就像暂住的客人一样,时间到了。于是在离开前的一天下午,我把地板擦干净,然后拿出碧丽珠打了一次蜡;折腾地满身是汗。可是那香气如此清新,就像我一年前第一天住进这里一样。
(三)最安心的驿站
离开很多很多年后,我才正式走在了那条叫做酱园弄的路上,两边载着梧桐树,繁茂的树叶拼接在一起,让这条小路变成了有着绿色顶棚的隧道。原来酱园弄是这么有味道的一条路啊。
我在台风天里抢到船票离开后,这个家就被一串电话号码代替了。没有手机之前,即使201电话卡的话费再贵,也要时常和妈妈和外婆打电话,互相知道对方好好的。我在寝室的电话不多,除去三两个好朋友外,来电和去电基本都是家里的电话了。完全割舍不下。
每个月都能回去一两次的,可是几乎都停留不到48小时,吃四顿妈妈做的饭,看两个晚上电视,睡两次懒觉就度过了。遇到寒暑假会开心很多,尤其是寒假,必须回家待着的。打开将军空调看书,或者窝在被子里看电视到深夜;而暑假是用来努力的,所以只有第一年回去了,还在妈妈的提议下,在家附近的电大学了office97,考了办公自动化证书。之后的两个暑假都留在了寝室里,报班学口译,要么就是找地方实习;只是像平日一样,挑周末回去几次罢了。而大四毕业后,我也没有当上公务员,而是去了外企做出纳,6月开始上班,没有暑假了。
妈妈说,即使我不在,她也还是睡床的一边;可是我觉得,我每次回去,抢占了妈妈的床,妈妈的房间——我觉得我是这个家的客人。每次进门,都已经预设了离开的时间;在家里度过的每一秒,都是为了等待这个时间的到来。这种倒计时的感觉,真令人讨厌。
而我习惯使用的东西,看的书,穿的衣服;在校时留在了寝室,毕业后,留在了租借的房子里。回酱园弄,总是简装出行,而每次总会发现缺了一些什么。
越是岁数大,回去的次数也越来越少了。偶尔回去,进门都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甚至高三那年天天抱在手里的杯子都觉得如此陌生了。家居用品的摆设我也摸不着了,找东西时常找不到,得让妈妈拿。这么些年了,外婆还是看看电视,然后在北窗和南窗之间走动,只是步子越来越慢了;更多的时候,是坐在藤椅里打瞌睡。而我每次好不容易磨合好了,找回了自己家的感觉,却又到了离开的时候。只怪这个家里我积累的时间太短了,就像小孩子一样,时间太短,忘却了记忆。
外婆年纪更大了,我猜妈妈已经很久不打蜡了。地板也被桌子腿椅子脚磨出了痕迹,想当年刚搬来的时候,千叮万嘱要轻拿轻放,保护地板的;还是经不住时间的磨砺,总归落下了“年轮”。碧丽珠的味道似有若无了,可能是我鼻子的触景生情罢了。浴室的毛面地砖上也泛起了黄色,冲刷得再干净,也终究留下了水迹。推窗的把手也坏了很久了吧。我高三那年买的《文化苦旅》已经爬满了黄点。
我这个以小主人自称的客人,总是来也匆匆地,去也匆匆地。
那些年里的逢年过节,小阿姨带着姨夫和她的女儿也来住过几次。他们来,外婆就搬来我们房间,我若也在家,便在旁边的狭窄空地上打地铺;那个房间就留给他们一家用。后来小阿姨怕老人太麻烦,便总是早来晚归,不过夜了。而外婆总是不乐意这样的安排,她宁愿自己折腾两天。
我结婚后,带着李师傅来这里。轮到妈妈把房间让给了我们,她和外婆挤在一起。那时候小阿姨家重新装修,把淘汰的旧沙发转运到了酱园弄,放在了客厅。和旁边的餐桌一点都不搭,但是李师傅喜欢这张沙发,坐在里头看书看手机,一口气啃了5,6根好吃的本地玉米。
然后轮到带着我的宝宝回家,妈妈在房间里按了一张小床;挨着大床。她继续和外婆挤挤。白天,宝宝喜欢在我外婆的房间里玩,爬在老太太的床头,玩壁灯很久。我们去新城里的公园,宝宝在那里学走路;我们去了八一路上旧厂房改造的八一广场,宝宝在那里追气球。我们还去了瀛洲公园。我们白天像游客一样打卡各个景点;晚上回到家里休息。
有一次回去,李师傅说,“我们住酒店吧,别让两个老人挤着睡了。”于是我们在家附近的顺风酒店里订了房间。白天我们在家里吃饭玩耍,晚上像游客一样回酒店睡觉。
再之后,果儿长大了。妈妈也不愿意我们住酒店,说这样不叫回家了。她把小床处理了;换了张单人行军床,拼接在大床边,正好卡紧书桌。我们回家,李师傅睡小床,我和果儿睡大床;有时候李师傅不在,那就我睡小床,果儿和妈妈睡大床。每次顶多也就住一周左右时间。果儿非常喜欢外婆家,待上几天,就对这里的一切熟门熟路了。
其实我们所在的旧城越来越旧了,有了跨江大桥之后,从码头坐船而来路过的人也变少了;八一路也不似老早那么繁荣了。可是新城是哪里?是从家里走路到不了的地方,是小时候没去过的地方,是陌生的地方,是属于游客的地方。
家楼下的树已经长得非常高大了,把自行车棚的门都快遮挡得打不开了;我的凤凰自行车早已破旧成废铜烂铁。陪果儿在楼下吹泡泡时才发现,楼间距是这么紧密,高三那年的我怎没发现呢。我带着果儿和李师傅走在楼旁边的那条小路上,李师傅问我“这条是什么路”。我才猛然发现这就是“酱园弄”啊,才回想起那些年我都是从南门口出去,往北走也从不走这个方向。果儿和李师傅都说这条路好好看,很舒服;我们还走到一个小花园里找树叶,数三叶草。这些是我在高三那年和后来的假期都没有走过的地方,不曾做过的事情。如今,像一个游客一样,带着新奇的心思,一一来体验。
随着生活模式的改变,妈妈跟着我在市区生活了。酱园弄的家也没有出租出去。她每年都会回去几次,然后每次回来都会感叹,家里陈旧了,设施老损了,偶尔住两晚,就像游客一般将就。
近两年,她偶尔会提出要重新装修房子,她还记得那几个吊灯的线头始终没能按上吊灯。我没法回应她的想法。20多年了,这个当年我惊叹的“宫殿”是该换换容貌了;可是翻新过后,又是谁去养护呢。我没计算过我一共住过的时间加总在一起,会是相当于几年,会是25分之几。也不确定往后,会不会再去住几天。妈妈看我矛盾中,也便安抚我,“也就是这么一说,毕竟不太住的。”
于是,这个带着碧丽珠清香味的“宫殿”变成了一个驿站。顶着“老破小”的面貌,在那里等着我们的惦念和路过。惦念的,我们时常惦念提起的;路过的,只要我们知道它在,便内心安定。无论如何,那都是我和妈妈坚定不移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