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小得像一条街上拍摄的电影,我们在街道的尾巴再度相遇,彼此点个头;所有曾经的甜蜜、炙热、离别、伤痛往事,好似只停留于街头的另一端。省略了问候,省略了一时说不出口百般复杂的内心滋味,也许欢乐从来只是街道上的一栋房子,我们走进了,经过了,盛宴已经结束。我们都不曾忘记,但也无须再提起。回忆,只是一条街上的布景,全拍完了。故事早已结束,我们曾经是主角,如今我们已是观众。
离席。且带着甜美的回忆离席。
但如何带着甜蜜回忆离席?完全“忘了离别之伤”吗?
怎么回忆一件事,当然不是人可以完全决定的,但它的确可以练习。回忆不是超市货物架,也不是图书馆——你想选择回忆时,才将之取下,不想回忆的,永束高阁。回忆是人类脑部的奇妙组合,脑汁绞在一块儿,在时间轴上它明明已经消失,却常出其不意,占据你的情感。“回忆”看似人们脑部器官反应的一部分,却往往主导了生命感受的主轴。
于是我们都只是脑部指挥棒下回忆的演奏者。
除非你得了失智症。人生往事在每个人性格深处都会留下痕迹,它可以是喜悦的音符,也可以永久改变你的性格。某些刻骨铭心的挫折,往往使你不再信赖,使你丧失纯真,于是你的人格中充满了怨、恨、怒及负面嫉妒。红尘往事在“出家得道者”眼中虽然只是一缕轻烟,但在多数人的心中,它却是一个永不消逝的黑洞。而从黑洞的伤处爬出来,并不容易,而且,从此你已不再是你。
我们不全然可以主导回忆,但仍可以做一些主动的选择。每个人都是自己“人生回顾片”的导演和剪辑。未来的人生你预期不了,过往的日子你却可以自我编排诠释;你可以把回忆像美丽的珍珠串起来,或者把它当成石头,不断地扔掷自己直到遍体鳞伤。没有一个人会一生一帆风顺,所以选择“回忆”的能力,注定了那个生命最终是快乐还是悲伤的诗篇。
事实上,几千年来,面对如何处理“回忆”,人类从来没有太多的进步。这不只是精神医学不够发达的问题,不只是市面上没有一种叫做“忘忧草”的食物,或者我们的科技尚未能在脑袋里植入晶片,遇见一桩伤心往事,或一个令你痛苦的人,直接按键“删除”。
人在面对“回忆选择”这桩事上,少了一种哲学智慧。多半时刻,皈依宗教,训练无我;交给上帝,相信他的力量终将带你走出死荫幽谷。然而往往当圣诗的颂赞离你而去,那平静的幸福片刻又消失了。苦痛的回忆,挫折的黑影,碎了满片的心,布满脑海……没有人希望自己走到这一步,但能坚守“防线”的人却不多。
人多数得走到死亡之前,才突然意会:原来生命一直有如此多样茂盛的风景,遗憾也悔悟自己为何花那么多力气纠缠于痛苦的事上。“死亡”所以带给人无比的智慧,因为所有宗教教义教导的“无我”,人活着时往往办不到,只能想办法修炼,或许达到十分之一、百分之一、千分之一、万分之一。当死亡真正快降临时,“无我”真的降临了,智慧顿然而生,但只那么瞬间,人终于做到放下了一切。却已太迟。
因此,如何剪辑快乐回忆其实不难,只要牢牢记住并经常提醒自己“生命有限”这四个字。我曾经想,现代有各种类型的床垫设计,有没有一个床垫做得比较像“棺材”,让人们每天入睡前练习死亡,然后思考:我今天愤怒的事还值得吗?或者每年生日不要办什么三十、四十、五十、六十大寿,而是举行倒数庆祝“告别式”。例如假设平均寿命七十五岁,你今年满四十,这场生日Party就改成“倒数三十五”,然后“35、34、33……”全场高喊至“1”,愉快迎接你剩下的第三十五年的第一天。以上这些如果对你们皆太疯狂,那么至少每日养成书写“感恩快乐”事迹的习惯,带着微笑书写,顶好再加点插图,或者配上照片;沮丧时重翻,快乐时加计。从此这是一本资产丰厚的快乐存折,里头填满了快乐的回忆:“活愈久,领愈多”。
我们总以为人生很漫长,会远得连尽头也看不见,没想匆匆一过,人生再也不能逆转。许多当下,我们以为时间很重,其实,它如一片云,一旦飘过,再也不会回来。所以人生最浪费的事,叫:怨怼及悔恨。
记住,回忆不该是被动的态度,人可以选择性地回忆,也可以选择性地淡忘。其中有几个关键心态:知道挫折是必然,不要让挫折中的沮丧、羞耻感成为恒长的记忆。把它当成长跑选手路途上的栏杆,跨过了是顺利,跌倒了叫经常。其间如果有人对你伸出手,或者倒下后无什么残疾大伤,望着天空、阳光、白云……你仍享受着阳光的照耀,白云向你打招呼,它会出现,也会离开,跑不到终点,又如何?记住摔下去时,仰天张望的风景,遗忘暂时失败的痛楚。虽然两者都会随时间消逝,但前者给你愉快,后者为你带来痛苦。挑选好的,记下来,成为快乐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