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生命中,母亲这个角色一直是缺席的,除了知道她生了我,脑海中全无半点关于她的信息。就像脑袋里那一块存有她的信息的硬盘,被完全格式化了。
小时候,最害怕有人问我“你还记得你妈妈吗?”因为我总是无法回答。只能茫然地摇摇头,就像他们问起的是一个跟我一点关系也没有的人。但我也确知,他们问的是生我的那个人,因此,内心时常被愧疚和自卑淹没。那可是十月怀胎生我的人呀,我怎么会一无所知呢?
好在每当我犯尴尬症,提问者则会话锋一转,无比叹惜地说:“毕竟你母亲去世的时候,你才两岁。还太小了,那时候你还没记事儿呢。“
然后,他们就会提起关于母亲的一些事。
母亲的口碑出奇得好,所有邻居谈起她都赞不绝口。
“她是一个聪慧能干的人。”
“她为人非常和善,见到谁都笑眯眯的。“
“一个好人。“
“她要是还活着,你和你哥哥就不会过得像现在这么艰难。”
在词汇匮乏的人们口中,这算是至高的评价。我从这些评价里,像玩拼图游戏一样,大概拼凑出了母亲的样子,她是一个善良、智慧,且很有商业头脑的女人。
八十年代中期,改革开放的浪潮刚刚兴起,母亲就开起了村里第一家商店,刚开始开在村小学里,全村的柴米油盐都从这里购买。因为是独门生意,且给大家带来了太多方便,再加上母亲为人和善,一度生意十分火爆。
生意虽好,但却苦了父亲。
那时村子尚未通公路,于是父亲得经常进城进货,他每每要挑上一百多斤的烟、酒、 茶、酱油、醋……跋涉几十里的山路回家。几十年后,回忆那时的岁月,他说:“那简直不是人过的日子。“
但在那些“不是人过的日子”里,他无疑是快乐的。
快乐并非来自于苦难,而是和一个自己真心爱着的人共同创造希望。
父亲和母亲是相亲认识的,爷爷一度将那次相亲的经历引为笑谈,他说那次相亲真是史上最折磨人的相亲。爷爷带着父亲,外公带着母亲,四个人面对面坐着,爷爷和外公相谈甚欢,父亲对母亲也很满意,但是当问母亲愿不愿意的时候,她却像一朵含羞草,一直羞答答地低垂着头,不说愿意,也不说不愿意。逼急了,就扯衣角,衣角都快被扯断了。
三个大老爷们急的直跳脚。
后来爷爷急中生智,只好说:“那要不这样,你同意这门亲事的话就点点头,不同意就摇摇头。”
然后母亲点了点头,亲事就这么成了。
我没见过母亲,但很多人跟我描述过她的样貌,他们都说:”长得俏“!
有多俏呢?
我并不知晓,姑姑曾经颇为感慨地告诉我,母亲生时不爱照照片,所以留存的照片实在是少得可怜,以至于我们无以找寻她的痕迹。我们家唯一存有的关于母亲的照片,只有一张她的身份证,而且姑姑说:“身份证上的她一点不像她,走形了。”
母亲仅存的一张照片在外婆手里,那张照片还是一张合影,不大的一张黑白相片里,挨挨挤挤地站了好几个人。我每次去外婆家,外婆就会拿出照片来,指着其中一个扎着一对大辫子的女孩说:“喏,这就是你妈妈,这是她学裁缝的时候跟学员们的集体合影。唉,可惜,她自己从来没单独照过一张相。”
说着说着,外婆就掉下泪来。
我年少时很不爱去外婆家,因为去一次就要惹她哭一次。
但我奶奶因此常批评我:“你外婆见到了你,就算是见到了女儿了。你如果不去看她,她该多挂念?”
说外婆见了我,就相当于见了我母亲,一半是因为我是母亲的骨肉,一半是因为我长得很像母亲。
很多人都说我的轮廓是脱胎自母亲的。
我在18岁左右的时候,有一次去外婆家,在外婆的地头帮她锄荒草,把路过的人吓了一跳。他们说“他跟他妈妈长得太像了,简直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呢!”
外婆鲜少提及母亲的死,但我从亲朋好友口中,得知母亲是死于一场口角。
口角发生的时间大概是四五月份,母亲和一帮妯娌给爷爷家插秧,在田间和一个堂大伯的老婆发生了口角。细节很少有人谈及。我曾想过问奶奶,但还没想好怎么开口,她却因高血压去世了。后来又想问爷爷,却一直无法启齿,直至他去世。
母亲和人发生口角后就气咻咻地回了家,没人预料到会发生那样的悲剧。直到奶奶做好中午饭,去喊她吃饭,先是听到我和哥哥在厨房哭,预感大事不好,三步两步走进卧室,发现母亲高高地挂在房梁上。奶奶吓得腿都软了,从卧室爬出去喊人来救命。按照农村的土办法,慌乱地蒸绳子、掐人中,都毫无效果。
母亲为她的死做好了准备,但她并不打算带上我和我哥,所以她把我俩都栓在了家里的石磨上,请磨神看护着。
母亲寻短见,除了让外婆悲痛欲绝,父亲也难以接受。据说母亲去世的第一天晚上,父亲抱着母亲的尸体整整焐了一夜,他可能是想将她焐活过来。但对一个已故的人,再用力的爱,都是白费工夫。
母亲终归是回不来了。
母亲去世后,父亲鲜少提及她,尤其是续弦之后,就绝口不提。后妈倒是掩饰不住嫉妒之情,说了一些细枝末节,从后妈的描述中,我大概听了一些母亲和父亲的感情轶事。她说父亲每天会写日记怀念母亲,用情颇深。
有一次后妈还酸溜溜地问父亲:“我做饭没她好吃吧?”
父亲呐呐地说:“哪里,哪里。”
一个人的离去就是这样,有时候,爱你的人,连怀念都不敢怀念。因为你选择了离开,有人已经在你原来的位置上。
童年时期,看多了小说,犯中二病,因此经常想,母亲也许没死吧?会不会半夜从棺材里爬出来,逃出了这个令她伤心的乡村,去了城里,凭借过人智慧,成为了一个女强人?那么,功成名就后,她会不会想起她还有两个儿子,在艰难地成长?
后来就渐渐地不再幻想,接受了她已经永远消失的事实,也接受了她在记忆中一点影子也无的事实。她选择很早就离开我们,那么也难怪在我脑海中留不下任何印记。
前年回老家的时候,听说当时跟母亲发生口角的那个堂婶得了眼疾,瞎了,人们都说这是报应。我想,也许是吧!但即使是报应,又有什么用呢?总换不回母亲来,更换不回一个孩子关于母亲的记忆。
我不记得母亲,所以当人们谈论她,我就竖起耳朵来听,然后通过别人的只言片语把她的人生拼凑在一起,保存在记忆里。我不想做一个无根的人,也不想做一个对母亲一无所知的人,那样太悲凉太没着没落了,尽管我知道,别人嘴里的母亲,未必是真实的母亲。
我所了解的最真实的母亲,只有几张用外婆那张二三十年前的老照片影印的照片,由于科技水平进步了,我让影印的师傅把母亲的图象单独抠了出来,印成了她的独照,一直带在身边。而那张历经三十年岁月,被无数次摩挲,承受过无数泪水的老照片,却不知道丢到了哪里。有时候很害怕,有一天从别处“听来的母亲”,也会像那张老照片一样,被遗忘在岁月那头,变得模糊、轻飘飘、遍寻不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