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中旬的叶城,风雨萧萧,到处都飘着枯黄的落叶,路上三三两两的行人纷纷裹紧了身上的衣服,低头前行。他在一家昏暗的修表店里看着一本很久远的武侠小说。
这家店招牌已经很旧了,所在的地段也是非常偏僻,一点都不引人注目。很有可能即使你故意来寻觅它,也会在一群花花绿绿的招牌之间找不到它的存在。但这没有什么稀奇的,一个以修表为生,几乎没有什么名表的小店,在这个年代,理应落魄如此。
小店里面也很昏暗,只有西北角那个修表者所坐的地方,有一个钠黄色的明亮的光源,照亮那个方寸天地。修表者的身后是密密麻麻挂满各种零件的墙。而屋里四壁挂着很多的普通挂表。貌不惊人。可见这是一家纯靠手艺维生的店。
他时而看看角落里那个带着特制眼睛聚精会神地调试的老人,时而把目光落回书上。因为屋里灯光不是很亮,他就一直抵在门边,借着外面的天光细细地读。好在这个屋里还算暖和。外面淅淅沥沥地下起秋雨了,阴天和着下午四五点,天光是越来越暗了。
门突然开了,一个身穿黑色风衣的女人带着一身晚秋的风雨挤进了这家小店。她从衣兜里拿出一块黑色的手表放在那个修表老人面前的台子上。
“请看一下这块表吧,它有时候会走有时候不会。时间也不准了。”
老人抬起头瞅瞅那块手表,偏过头对这女人身后的他说“小张,我先给她看一眼。你的这批表还剩俩就好了,你下班前一定能带回去。”“啊,没事儿,你看,你看,我不着急。”
那女人回头看他一眼,礼貌性地笑了笑。她应该有四十多岁了。但是卷发依然优雅,暗红的唇色意味着她化过妆。身上不知道是香水味还是护肤品或者洗发水的味道。她安安静静地看着那块躺在工作台上的表。
老人扣出电池试了试回路,不是没电的样子。
“我记得你这块表是去年秋天换的电池,想着也不是没电了。”他嘟嘟囔囔又开始把眼镜从额头上扒下来,细细地审视内部结构。
“应该是里面坏了,以前有一次也是这种情况,后来你给我换了一个齿轮就好了。”
老人想了想,抬头看看她,笑了一下又低头继续审视。
“算算你来我这儿修这个表已经十五六年了吧。”
小张闻言伸着头凑过来看那块表。不过是一块再普通没有的手表。或者说其实是有点不普通的,那种手表早就过时了。这个年代谁带那个都会显得奇怪。他不由得问了一句“大姐……你这个表买的时候多少钱啊,修了这么多年。”
她用指尖漫无目的地划着眼前的玻璃台子。“不是什么值钱玩意儿,时间长了我也记不得了。就是带身上久了,有点舍不得。”虽然是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了,可是她的侧面还是很好看,有一种安静的味道,就像屋外的晚秋。
“我以为你都不会认识我。来你这里修表的人那么多。我一两年才来一次。你怎么记得我在你这里修了这么长世间的表。”
老人又抬头笑笑,白发苍颜,但那也能给人一种温暖。像一棵老树。
“因为一般是没有人会给这种表换齿轮的。他们都会再买一个新的。修表的钱比买一个新的都贵,我还记得一零年秋天的时候我劝你别修了,你非让我修。后来你来,我都一直记得你。我还记得你已经在我这儿换了两个齿轮了。”
她嘴角略微上扬,两弯妩媚的睫毛像是一对蝴蝶的翅膀,浓浓密密的,原来是假睫毛。小张看出来了,但还是觉得她打扮的恰到好处,看起来特别舒服。
“其实我在你这里修表已经二十年整了。”
“呵!这么久了啊。前些年真没注意。”
其实只有老人自己知道,之所以记得住这个女人只是因为一零年的那个时候他儿子溺水,他老婆也跟别人跑了。所以他那段时间夜夜酗酒,白天拿着工具的手都是虚浮的。她来修表,他怎么也看不出问题在哪里。劝她别修了,那个姑娘却不愿意。说可以把表先留下,可以让他多用一段时间看看问题究竟在哪里,无论到时候给多少钱都可以。
后来他晚上关门后就在这个角落里细细琢磨。一直到第三天晚上他才看出来有一个齿轮裂了一个极小的缝。四十多岁的人了,那个晚上却拿着那块表在灯下嚎啕大哭。他什么都失去了。什么都失去了。
他看不懂自己的心,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想通了什么。但是从那晚以后他再也没有酗酒,整日闷头工作。寂寞天地里,全是发条、齿轮和电子。但这些,又怎么能对别人说呢。有些苦,只能自己慢慢咀嚼吞咽。谁也不适合提起。
他只是格外记得那个固执的姑娘。后来,那姑娘从一个少女变成如今四十多岁,眼角微皱的女人,中间每两三年来,换个电池,或者是再修一修。
“如果这次再一换,这个表,就除了外壳,再没有一处是原来的那个表了。”
她抄着手,在狭窄的空间里四顾墙上不断转动的时钟。
“没事,换吧。它能一直走下去就行。”
小张翻着书在看,却突然发现中间少了几页,故事的结局没有了。
“杨老,你这书缺页啊。”
老人抬头看看小张举着的,那本因为年代久远而有些许零散的书。那是他儿子小时候撕掉的。这么多年,也不知道刚小张从哪里把它翻出来的。
“那缺了就缺了吧。也不知道你哪里扒出来的。看的什么呀?”
“白马啸西风,金庸的老作品了。以前没看过。可好,看了这么久,偏偏结局没了。”
她抄着手走过来,低头也不看他。只是轻声说“白马啸西风啊,我年轻的时候看过。结局是白马带着书里的那个少女回到了中原。”
“和那个少年?”
“不是,她自己。”
“呀……这个结局……我看过金庸大多数作品都是大团圆收场的。”
她转过身去重新保持看老人修表的姿势。
“嗯,但这个不是。”
“也对,我刚看到了那个李文秀的玉镯被打碎了,想着最后应该也不能是大团圆了。那句话写的真好。'早打碎了,不见了。'这一笔真是一下把武侠写的儿女情长了。”
小张倒有意想跟她多说几句,那女人却不再搭话。
过了一会儿,她的表修好了,付了钱,说了句多谢,把那块表仍旧揣进衣兜,便出门了。也是,这样的表肯定是谁都不会戴的。只能揣在兜里,随身带着。
她走后,外面的天更黑了,小张也不好继续看书。就趴在台子上盯着杨老手里的工具发呆。
“你刚才问她这表多少钱,可见你小子也太不懂事儿。你见过谁修自己买的表一二十年?”
小张就嘿嘿傻笑。当时没过脑子,顺嘴就问出来了,想着什么金贵东西这么多年还不扔。
“多年前她才二十多岁的时候,我就问她干嘛还修,都能买两个一模一样的了。她说就是想看见它一直走下去。这女人也真有个心性的,硬是让这个坏了不知道多少次的手表多走了这么多年。”
“啧啧,你这么说我咋感觉跟演电视剧似的。这女人就是放不开,要我说,爱一个人最好只爱她一夜。哈哈。”
杨老也不知道嘟囔了一句什么,又埋头在那些精密的零件里了。过不了多久,小张带来的这十七个大件就全弄完了,自己也该下班了。
他已经六十多了,也不知道还能活多少年。说不定那女人手里的表,都比他这把老骨头活的久呢。
车里,她一手掌着方向盘,一手伸进衣兜里轻轻摩娑着那块又重新恢复转动的手表。这块表除了外壳,所有的零件都不一样了。但只要她愿意,它永远有他的温度。仿佛一个人真的可以寄居在一块表里。
车灯下,秋雨如银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