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01.潞令
黑暗的旧社会,只有鬼能治得了贪官污吏了。
宋国英是东平人,以县学教习被任命为潞城县令。他为官贪婪暴虐,催逼赋税尤其严酷,毙命于刑杖之下的人,横七竖八地躺在县衙的庭院中。我乡的徐白山碰巧过访他,亲见了他的横暴,讽谏他说:“作为百姓的父母官,威风气焰竟到了这一步吗?”宋国英扬扬得意地说:“是!不敢当!官虽不大,但到任一百天,已经杀掉五十八人了。”半年后,他正坐在案前办公,忽然瞪大双眼站立起来,手脚乱抓乱动,好像与别人撑持抗拒的样子。口中自语说:“我罪该死!我罪该死!”手下人把他扶入官署,过了一会儿就死了。唉!幸亏有阴曹地府兼管人间政事,不然的话,杀人敛财很多,反而“政绩卓异”的名声会四处传扬,流毒怎能穷尽呢?
异史氏说:潞城县是春秋时潞子的封国故地,被害死者精魂刚毅,所以其鬼刚强雄杰。现今只要上面有一当官的执掌官印,下面必然有一两个卑鄙小人,望风逢迎,舐痈吮痔。当官的得势时,他们竭力攫取没被榨干的民脂民膏,供上司穷奢极欲;当官的要倒台的时候,他们就驱使未被杀绝的百姓,为其乞求留任。为官的无论贪官清官,每到一任,必定有这两样事。权势显赫的人一天不离任,老实憨厚的百姓就不敢不顺从。这种长期形成的相沿流传的坏习气,成为不成文的规矩,肯定会被潞城之鬼嘲笑。
0602.马介甫
此篇主题是悍妇泼妇,写到极致了,牛逼的故事,牛逼的文字,牛逼的总结。大名,隶属河北邯郸。
杨万石是大名府的秀才,一向怕老婆。妻子尹氏,出奇的凶悍,稍微违逆了她,就要加以鞭打。杨父六十多岁失去老伴,尹氏就把他视同奴仆之辈。杨万石与弟弟杨万钟经常偷拿食物给老人吃,不敢让尹氏知晓。可是老人穿着破棉袄,怕让人笑话,不让他见客人。杨万石四十岁还没有儿子,纳王氏为妾,整天不敢与王氏说一句话。哥俩到郡城等候考试时,遇见一个少年,仪容服饰漂亮高雅,与他交谈,非常喜欢他。询问他姓名,自道:“姓马,名介甫。”从此交往日渐亲密,焚香立盟,结拜为兄弟。
别后约半年光景,马介甫忽然带着僮仆过访杨氏兄弟。正赶上杨父在门外,边晒太阳,边捉虱子。马介甫觉得他好像是仆人,说了姓名,要他报知主人。杨父披上破棉袄进去了。有人告诉马介甫:“这就是杨家兄弟的父亲。”马介甫正在惊讶,杨氏兄弟装束简易地出来相迎。来到厅堂,施礼之后,马介甫就请求拜见杨父,杨万石以父亲偶有小恙推辞。三人促膝而坐,谈笑风生,不觉天色将晚。杨万石多次说已备了晚餐,却一直不见端上来。兄弟俩你出我进地催促,才有个瘦弱的仆人拿来一壶酒。酒很快喝光了,坐着等了半天,杨万石频频起身催叫,满脸冒着热汗。一会儿那个瘦弱的仆人端饭出来,糙米饭,又半生不熟,很不好吃。吃罢,杨万石匆匆忙忙就走了。杨万钟抱着被子来陪客睡觉。马介甫责备他说:“先前我以为你们哥俩崇尚道义,就结为兄弟。现在老父亲实在连温饱都得不到,过路的人对这件事都感到羞耻!”杨万钟伤心落泪说:“内心的真情,仓促间实在难以说出口。家门不幸,遇上个凶悍的嫂子,一门老小,横遭摧残。你若不是至诚的兄弟,这种家丑不敢外扬。”马介甫惊骇叹息片刻,说:“我本打算一早就走,现在听说了这样的奇闻,不能不亲自见一见她。请借我一间闲房,顺便自己做饭吃。”杨万钟听从他的吩咐,立即打扫房间为马介甫安顿。深夜偷偷送来蔬菜米粮,唯恐尹氏得知。马介甫理会他的苦衷,极力推辞这些东西。他还请来杨父一同吃住,亲自到城里店铺买来衣料,为老人更换衣裤。杨家一门父子兄弟都被感动得落泪。杨万钟有个儿子喜儿,刚七岁,晚上跟爷爷睡,马介甫抚摸着孩子说:“这孩子的福寿,超过他父亲,只是少年孤苦。”
尹氏听说杨父安居温饱,大为恼怒,就骂说马介甫强行干预别人家私事。起初恶骂之声还不出闺房,渐渐地到马介甫居室近前骂,故意让马介甫听到。杨氏兄弟窘得出了一身的汗,急得转来转去,不能制止,而马介甫好像没听见一样。杨万石的妾王氏,怀孕五个月尹氏才知晓此事,就剥去王氏衣服,重重拷打。打完,就叫杨万石跪下,给他戴上女人的头巾,操起鞭子赶他出去。正好马介甫在外面,杨万石羞惭无法向前,尹氏又加追逼,才出了门。尹氏也跟出来,叉手跳脚地骂,看热闹的人都挤满了。马介甫手指尹氏呵斥说:“去!去!”尹氏立即转身奔跑,像被鬼追赶一般,裤子和鞋子都跑掉了,裹脚布缠缠绕绕地丢弃在路上,光着脚跑回家,面如死灰。稍微定了会儿神,丫环奉上鞋袜,她穿好之后号啕大哭,家里没一个敢问她的。马介甫把杨万石拽过来为他解头巾,杨万石直挺挺地站着,屏住呼吸,好像唯恐头巾脱落,马介甫强行解下头巾。杨万石坐立不安,好像害怕尹氏以私自摘去头巾加罪自己。探知尹氏哭闹已停,才敢进屋,畏畏缩缩不敢近前。尹氏一言不发,忽然起身,入卧房自己睡下。杨万石的心情才舒展开来,与弟弟暗自称奇。家里人都觉得奇怪,凑到一起偶有议论。尹氏隐约听到了,越发羞愧恼怒,把奴婢统统鞭打一顿。尹氏又叫王氏,王氏创伤严重不能起身。尹氏以为她装模作样,就在床上打她,直打得大出血流产。杨万石背着人在马介甫面前哀哭。马介甫加以宽慰劝解,叫僮仆备好酒食,到了二更天,还不放杨万石回家。
尹氏在闺房,恨丈夫不回来,正怒火中烧。听到撬门声,忙喊丫环,而房门已经洞开。有个巨人走进来,身影遮蔽了整个居室,面目狰狞,像鬼一样。一会儿,又有几个人进来,各自拿着锋利的尖刀。尹氏吓坏了,想喊叫,巨人用刀刺着她的颈项说:“喊就杀了你!”尹氏急忙用钱财来赎命。巨人说:“我是地狱的使者,不要钱,只取悍妇的心!”尹氏越发恐惧,连连磕头,额头都磕出了血。巨人用锋利的尖刀划着尹氏的心口并数落她说:“比如某一件事,你说该不该杀?”就划一刀。凡是尹氏干的凶悍之事,差不多数落完了,刀划皮肤,不下数十画。最后巨人才说:“王氏妾怀的孩子,也是你们杨家的后代,怎么忍心打得她堕胎?这件事决不能饶你!”就让几个人反绑尹氏的手,剖开悍妇的心肠看看。尹氏磕头乞求饶命,一个劲儿地声言知道悔过了。一会儿传来中门开关的声音,巨人说:“杨万石回来了。既然她已悔过,姑且留她性命。”就乱纷纷地消失了。不一会儿,杨万石进来,只见尹氏赤裸身体被捆绑着,胸口上的刀痕,纵横交错不可胜数。解开绳索询问尹氏,得知事情经过,大吃一惊,暗自怀疑是马介甫干的。第二天,杨万石向马介甫说及此事,马介甫也吃一惊。从此尹氏的威风渐渐收敛,一连几个月不敢说一句恶言恶语。马介甫十分高兴,告诉杨万石说:“实话告诉你,你不要泄露出去:前些天是我略施小术吓一吓她。既然你们夫妻已经和好,我暂时也该告别了。”就走了。
尹氏每到晚上,挽留杨万石做伴,欢笑着奉承迎合杨万石。杨万石平生从来不懂这种闺房之乐,忽然遇到,觉得坐也不是,立也不是。一天夜晚尹氏想起巨人的模样,吓得瑟瑟发抖。杨万石想讨好尹氏,略微透露口风说,那事是假的。尹氏一下子坐起来,刨根问底。杨万石自知失言,又无法反悔,就如实告诉了尹氏。尹氏勃然大怒,破口大骂,杨万石吓得直挺挺地跪在床下赔礼,尹氏也不理。一直哀求到三更天,尹氏说:“想要我饶了你,必须用刀在你心口也划那么多下,才能解恨。”就起身去拿菜刀。杨万石吓坏了奔逃而出,尹氏紧追不舍,闹得鸡飞狗叫,一家人都起来了。杨万钟不知嫂子为何要杀哥哥,只好用身体忽左忽右地护着哥哥。尹氏正在叫骂,忽然看见杨父走了过来,看见他一身新衣裤,更加暴跳如雷,就上前用刀在杨父身上乱划,把衣裤割成一条一条的,又打耳光,扯胡须。杨万钟见此大怒,用石头去砸尹氏,正击中头部,尹氏摔倒在地,昏死过去。杨万钟说:“我死,而父亲、哥哥能有活路,还有什么遗憾呢!”就投了井,救上来时已经断了气。过一会儿,尹氏苏醒过来,听说杨万钟已死,怒气也就消了。杨万钟下葬后,杨万钟的妻子顾念儿子喜儿,誓不改嫁。尹氏唾骂她,不给她饭吃,只好改嫁走了。剩下一个孤儿,天天挨鞭子抽打,等全家人吃完饭才给口冷饭吃。过了半年,孩子瘦弱得只剩一口气了。
一天,马介甫忽然来了,杨万石嘱咐家人,不要告诉尹氏。马介甫见杨父和从前一样衣衫褴褛,大惊,又听说杨万钟死了,悲哀得直跺脚。喜儿听说马介甫来了,就来亲近,上前叫马叔叔。马介甫都不认识他了,仔细端详之后才认出来,吃惊地说:“孩子怎么憔悴成这样!”杨万石的父亲这才吞吞吐吐把事情说了一遍。马介甫生气地对杨万石说:“我先前就说老兄你不是人,果然没说错。你们兄弟只这一脉单传,害死他,你怎么办?”杨万石无言以对,只有俯首帖耳地哭泣。
坐着说了一会儿话,尹氏已经知道马介甫来了,不敢自己出来逐客,只叫杨万石进去,搧他耳光,逼他和马介甫绝交。杨万石含泪出来,脸上的巴掌印还真真切切。马介甫愤怒地对他说:“老兄不能在老婆面前立起威风,难道还不能把她休了吗?她殴打你父亲,害死你弟弟,你都能安然忍受,还算是个人吗?”杨万石听后起身伸了伸胳膊,好像有所触动。马介甫又激他说:“如果她不走,理当用威力强迫她,就是杀了她,也不用害怕。我有两三个朋友,都官居要职,必然会竭力帮你,保你不吃亏。”杨万石答应了,仗着在气头上,快步走去,奔进房中。正与尹氏撞上,尹氏呵斥道:“干什么!”杨万石立刻张皇失色,用手扶着地趴在那里说:“马生教我休了你。”尹氏越发恼怒,四下里寻找刀杖,杨万石害怕逃了出来。马介甫唾了他一口,说道:“老兄真是不可救药!”就打开箱子,取出一小匙药,用水调好递给杨万石喝,说:“这是丈夫再造散,之所以不轻易用它,是因为它对人有伤害。现在万不得已,你只好先喝点儿试试。”药喝下去之后,一会儿,杨万石感到怒气填胸,犹如烈火中烧,一刻也不能忍受。他直奔内室,叫喊声像打雷一般。尹氏还没来得及发问,杨万石飞起一脚,把她踢到数尺之外。随即又握紧石头般的拳头,雨点般地揍了尹氏一顿。尹氏几乎被打得体无完肤,仍然叽哩哇啦地骂不绝口。杨万石从腰中拿出佩刀,尹氏骂道:“拿刀子,敢杀我吗!”杨万石不理她,上去就从她大腿上割下一块巴掌大的肉,扔在地上。正想再割,尹氏哀叫求饶,杨万石不听,又割。家里人见杨万石这么凶狂,就一起上前,拼死把杨万石拽出来。马介甫上前把杨万石拉过去,拽着他的手臂慰劳他。杨万石馀怒未息,屡次要跑进去找尹氏算账,马介甫制止了他。过一会儿,药力渐渐消退,杨万石又变成了失魂落魄的样子。马介甫嘱咐杨万石说:“老兄不要气馁。振作丈夫的威风,在此一举。人们怕某种事物,不是一朝一夕的缘故,而是日积月累渐渐形成的。这一次就好像你昨天死了今天新生,应该从此涤除旧习,更新面貌。再要气馁,就一点儿办法都没有了。”他打发杨万石进屋探看动静。尹氏腿直发抖,心里害怕,让丫环搀扶起来,想要跪着爬过来。杨万石阻止,这才作罢。出来告诉了马介甫,父子二人互相庆祝。
马介甫要走,杨氏父子一同挽留。马介甫说:“我正好是去东海,所以才顺路相访,回来时还可以再见面。”过了一个多月,尹氏伤好起床了,恭恭敬敬地侍奉丈夫。日子一长,觉得丈夫不过黔驴之技,渐渐地开始不敬重他,渐渐地开始嘲讽他,渐渐地开始骂他,不久,故态复萌。杨父无法忍受,连夜逃走,到河南做了道士,杨万石也不敢去寻找。
过了一年多,马介甫回来,知道了杨家的情况,勃然大怒,斥责数落完了杨万石,立刻把喜儿叫来,将他放在驴背上,赶着驴走了。从此,乡里人都瞧不起杨万石。学政巡察大名府学,以品行恶劣为由,取消了杨万石的生员资格。又过了四五年,杨家遭了一场大火,房屋财产全部化为灰烬,大火把邻近的房舍也烧着了。村里人拽着杨万石到郡府告状,处罚的罚金十分繁细苛刻,于是家产渐渐光了,以至于没了住处。附近村子的人互相告诫,不要把房子给杨万石住,尹氏的兄弟们对尹氏的所作所为十分气愤,也拒绝接纳他们。杨万石既已走投无路,就把妾王氏抵押给有钱人家得了点儿钱,带着尹氏渡河南行。到了河南,盘缠用光。尹氏不肯再跟杨万石,吵闹着要改嫁。正好有个屠户没了妻子,就用三百钱把她买了去。
杨万石只身一人在远近村庄城郭之间要饭,来到一个富贵人家,把门的呵斥他,不让他上前。一会儿,有个官人走出来,杨万石伏在地上抽泣。官人端详他好久,一问姓名,惊叫道:“是伯父啊!怎么贫穷到这地步啦?”杨万石仔细一看,才看出是喜儿,禁不住大哭起来。他跟着喜儿进了门,只见堂上金碧辉映。一会儿,杨万石的父扶着小童子出来,父子相对悲伤哽噎。杨万石这才诉说了自己的遭遇。当初马介甫带着喜儿来到这里,没几天,就出去找来杨万石的父亲,让他们祖孙住在一块儿。又请老师教喜儿读书,喜儿十五岁考中了秀才,第二年中了举人,才给他办了婚事。马介甫就要告别离去,祖孙二人流泪挽留。马介甫说:“我不是人,实际是狐仙。道友们已经等我很久了。”就走了。喜儿说着这些往事,不禁悲痛伤心。又想到从前与庶伯母王氏同受残酷虐待的事情,更加哀伤,就派车马送去金钱把王氏赎了回来。过了一年多,王氏生了个儿子,杨万石就把她扶了正。
尹氏跟着屠户过了半年,还像从前一样蛮横无理。屠户大怒,用屠刀把她的大腿穿了个洞,穿上猪毛绳子,把她吊在房梁上,然后扛着肉就走了。尹氏拼命嚎叫,声音都嘶哑了,邻居才得以知道,给她解开捆绑,又抽去猪毛绳,每抽一下,尹氏的痛叫声就震动四邻。从此她一见屠户来,就毛骨竦然。后来腿上的创伤虽然痊愈了,可是绳子的毛刺还留在肉里,一直行走不便,就这样还起早贪黑地劳作,一点儿不敢懈怠。屠户对尹氏开了横暴无礼的头,每次喝醉酒回家,就又打又骂,毫不留情。直到这时,尹氏才开始省悟过去自己施加于他人的残暴也是这样的。一天,杨夫人和伯母王氏去普陀寺烧香,附近村庄的农妇都来拜见,尹氏在人群中失意地站着不敢上前。王氏故意问:“这女人是谁?”家仆上前禀报:“是张屠户的妻子。”便呵斥她上前给太夫人磕头。王氏笑着说:“这女人跟了屠户,该当不缺肉吃,为何瘦成这样?”尹氏又羞愧又气恨,回家想要上吊自尽,绳子不结实,没死成。屠户越发讨厌她。过了一年多,屠户死了。尹氏在道上遇见杨万石,远远地望着他,双膝跪地爬过来,泪水涟涟。杨万石碍着仆人的面,没跟她说一句话。回家告诉了侄子,想要把尹氏领回来,侄子坚决反对。尹氏被乡里人所唾弃,一直无以为家,就依靠乞丐们混饭吃,杨万石还时常到破庙中去看她。喜儿认为这样做有辱门风,暗地里叫乞丐们难堪羞辱杨万石,这才使杨万石断绝了和尹氏的往来。这件事以后的结局如何我不知道,后面的几行是毕公权撰写的。
异史氏说:怕老婆,是天下男子的通病。然而没想到天地之间竟有杨万石这样的人,莫不是他变成了异类?我曾经写过《妙音经》的续言,谨附录于此,以博众位一笑:
我以为天道演化产生万物,主要依赖地来完成;男儿志在四方,尤其需要有贤良的妻子。夫妇同甘而妻子独苦,劳你十月怀胎呻吟痛苦;孩子尿床,你睡湿处,他睡干处,辛苦啊三年中的一颦一笑。这是考虑到传宗接代,所以君子有伉俪之求;体念妻子的家室之劳,所以古人说两情相得如鱼水。
只是妻子的威权在家中渐渐确立,就使丈夫的体统荡然无存。开始时出言不逊,大耍威风,丈夫还稍微反驳;接着丈夫敬重妻子如同上宾,妻子却来而不往。只因儿女情深,才使英雄气短。床上坐着母夜叉,任凭金刚一样的男儿也低眉顺眼;悍妇气焰嚣张,任你刚铁硬汉也只得低首顺从。秋夜砧板上的木杵不用它月下捣衣,却捶起了男人的脊梁;麻姑的纤指不去抓痒按摩,却偏去抓男人的脸面。当丈夫的,小的责打就忍受,大的责打就逃走,简直要代替孟母断织教子;妇唱夫随,想打着周婆制礼的旗号把持家政。张牙舞爪跳着脚,惹得满道行人驻足观看;吵吵闹闹,乌里哇啦,吓得年轻女子惊恐万分。太可恶啦!呼天抢地,忽然之间披头散发要去投井。太丑陋啦!装疯卖傻,伸长脖子要上吊。
每当这时,站在地上的丈夫早已吓破了胆,被天外的怒骂声惊掉了魂。即使勇猛如同北宫黝也未必不逃走,勇武如同孟施舍怎能不害怕?将军豪气如雷电,一进庭院,顿时锐气全消;官大人面若冰霜,等到进了卧房,就有赔小心之处。难道女人的脂粉之气,真能无依仗之势而自有威风?为何竟使堂堂男子七尺之躯不寒而栗?情有可原的是,妻子高耸发髻,美若天仙,不妨对她温顺依恋。最冤枉的是,妻子既老且丑,蓬头散发,却也像供佛一样用香与花来供养。为夫的一听到悍妇怒吼,就仰面承颜;一听到母鸡司晨,就五体投地。登徒子好色而不计老婆美丑,《回波词》成了对惧内者的嘲笑。假若是做了汾阳王郭子仪的女婿,能够立刻得到富贵尊荣,向老婆讨好还算有原故;假若入赘一平平富家,免不了被人役使,还要对人家一拜再拜,又图什么?穷汉子自觉无颜管束妻子,听凭她斫树摧花,滥施淫威,只得求妻子包容;如同财神一样的富贵人可谓有权有势,可如果逆鳞触犯了悍妇,也难请孔方兄帮忙。难道束缚游子之心的,仅仅是此鸟道?消磨英雄之气,就只靠这条鸿沟?
但是死则同穴,生则同衾,丈夫何曾让妻子有《白头》之叹?可是朝也行云,暮也行雨,妻子就是要独自占有巫山。妻子恨透了恋妓忘家的丈夫,徒然地拍击着红牙玉板;可怜薄命女子,独守空房直到深夜更寒。丈夫则像金蝉脱壳般解脱,似白鹭踏滩般无声,趁着骊龙般的悍妇酣睡之时,赶快去与姬妾幽会;可一旦被发觉,驾着牛车,挥动麈尾,尤恨老牛跑得太慢。妻子疑心丈夫与别的女人同榻共眠,厮打开去才知是阿舅;用绳子拴在床前的丈夫,醒来之时已化作白羊。需要妻子的殷勤温情,只是在片刻之间;而饱受妻子的刻毒,却无尽无休。如果丈夫追欢买笑,那是自己造下罪孽,《太甲》必然说难以逃避;可是已经俯首帖耳,却遭受无故的惩罚,李阳也说不应该。酸风凛冽,吹残了绣阁春情;醋海汪洋,断送了一段美妙姻缘。有时忽逢盛会,良朋就坐,妻子却把酒藏起来不肯端出,并且在闺房发出逐客之令;故交疏远而不敢上门,就等于自己和友人绝交。更有甚者,闹得兄弟分家,空流无奈之泪;妻死续娶,后妇便会干出以芦花代替棉絮虐待前妻子女之事。所以阳城终身不娶,只是与兄弟们饮酒;商子好牧猪吹竽,年逾七旬并无妻室。古人如此行事,是因为有难言之苦啊。
唉!本应终身厮守的贤妻,竟成了附骨的毒疮;娶妻纳彩礼,买来的却是切肤之痛。须眉硬如刀戟的男子是这样,胆大如斗的男人还有吗?固然不敢杀死老婆埋在马棚下,谁又能自向蚕室毅然自宫?娘子军大肆横行暴虐,苦于没有治疗妒嫉的药方;胭脂虎吃尽生灵,幸亏迷津尚有渡船。深夜烧香念佛,可以免受汤镬之刑;清晨礼拜诵经,可以免受刀山剑树之苦。只有在极乐境地,夫妻可彩翼双栖;昔日的长舌之妇,才能妻妾和美如同并蒂莲花。在佛国中去掉苦恼,在爱河边立起讲法诵经的道场。唉,但愿这几页经文,变作一滴化恶为善的杨枝水。
86版《聊斋》的《狐仙训悍记》改编了这个故事,闪闪的红星潘冬子饰演狐仙,潘冬子教做真男人,哈哈,改成了大团圆结局,说实话可以接受,原因是原著泼妇尹氏的结局太不堪了。
0603.魁星
山东郓城人张济宇,有天晚上躺下还未睡着,忽然看见满屋光明。他吃惊地望去,一个鬼拿着笔站着,好像是主司文运的魁星模样。他赶紧起身下拜磕头,光亮很快就消失了。从此,张济宇变得自负起来,以为这是自己将考中状元的吉兆。不过,后来竟然穷愁潦倒,一事无成,家境也败落下来,骨肉亲人相继死去,只剩下他一个。那个魁星神为何没给他带来福运反而带来灾祸呢?
0604.厍将军
不忠不义被鬼神惩罚。
厍大有,字君实,汉中洋县人。以武举人的身份在祖述舜手下做军官,祖述舜非常器重他,多次提拔,升为伪周的总兵。后来觉得伪周的大势已去,就暗中带着兵士袭击祖述舜。格斗中祖述舜伤了手,厍大有就把他捆绑起来,归顺了总督蔡毓荣。到了京城,厍大有梦见自己来到了阴曹地府,阎王爷对他卖主求荣的行为十分愤怒,命鬼往他脚上浇滚油。醒来之后,他脚痛难忍。后来两脚脓肿溃烂,脚趾都烂掉了。后来又得了疟疾。他总是大叫:“我真是忘恩负义呀!”就死了。
异史氏说:供事于伪朝本来不足以称忠,然而或者按国中杰出之士、或者按一般百姓的标准,对知遇之恩一定要有相应的报答,这也是贤豪之士自认为应该做的。这件事真可以让所有为人臣而怀有二心的人心生戒惧。
0605.绛妃
这篇蒲松龄以自己的梦境写了篇故事,后面的战斗檄文,应该是卖弄文采,全是典故的堆积,看的头大,无聊至极。
癸亥那年,我在毕刺史家的绰然堂设馆教书。毕公家花草树木最为繁茂,闲暇时我就随从毕公在园中漫步,得以尽情观赏。一天,游园归来,困倦极了,只想睡觉,就脱鞋上床。梦见两个衣着艳丽的女郎,近前对我说:“主人有事奉托,麻烦先生走一趟。”我吃惊地起身问道:“谁叫我去?”回答说:“是绛妃。”我恍恍惚惚,不知她们说的是谁,马上跟她们去了。
一会儿,看到了一处宫殿,高耸入云。下面有台阶,沿着石阶走上去,约走了一百多级,才来到最高处。只见朱门大开,又有两三个漂亮的女郎,快步进去通报。不久,来到一座大殿外面,黄金的帘钩,碧玉的门帘,光明耀眼。从殿内走出一个女子降阶而下,身上佩带的玉环、玉佩发出铿锵悦耳的声音,看那模样像个贵嫔。我刚想下拜,绛妃已经先开口了:“让先生屈尊到此,理应我先致谢。”她叫侍女把毡子铺在地上,像要行礼。我惶恐得手足无措,就启奏说:“我是草莽微贱之人,承蒙您恩宠召见,已不胜荣耀。若敢再分庭抗礼,这就加重了我的罪过,折损了我的福分!”绛妃听罢命人撤去毡子,摆设酒宴,我们面对面地宴饮。酒过数巡,我辞谢说:“我喝一点儿酒就醉,担心酒醉失礼。有何命令,请您吩咐,好去掉我的疑虑。”绛妃不答话,只是用大酒杯催我喝酒。我一再请求,她才说:“我是花神。全家老小,依托栖息于此地,屡次遭受封家丫头的横暴摧残。今天想和她背水一战,烦扰先生草拟一篇讨敌的檄文。”我惶惶然地起身奏道:“臣学识浅陋,不善文章,恐怕辜负您的重托。但是承蒙您宠信器重,敢不竭尽全力。”绛妃听罢大喜,就在殿上赐给纸笔。几个女郎忙着擦拭几案、坐椅,研好了墨,蘸好了笔。又有一个少女把纸折好格,放在我手腕下。我刚写了一两句,她们便三三两两在我背后挨挤着观看。我平素文思迟缓,此时却顿觉文思泉涌。片刻之间,文章草成,她们争着拿去,呈送绛妃。绛妃展读一遍,说我写得很不错,就又送我回来了。睡醒之后,回忆梦中之事,宛然如在目前。但是檄文的词句大半已经遗忘,于是补足成章:
谨按封氏,飞扬成性,忌嫉为心。济恶以才,妒同醉骨;射人于暗,奸类含沙。昔虞帝受其狐媚,英、皇不足解忧,反借渠以解愠;楚王蒙其蛊惑,贤才未能称意,惟得彼以称雄。沛上英雄,云飞而思猛士;茂陵天子,秋高而念佳人。从此怙宠日恣,因而肆狂无忌。怒号万窍,响碎玉于王宫;淜湃中宵,弄寒声于秋树。倏向山林丛里,假虎之威;时于灩滪堆中,生江之浪。且也,帘钩频动,发高阁之清商;簷铁忽敲,破离人之幽梦。寻帷下榻,反同入幕之宾;排闼登堂,竟作翻书之客。不曾于生平识面,直开门户而来;若非是掌上留裙,几掠妃子而去。吐虹丝于碧落,乃敢因月成阑;翻柳浪于青郊,谬说为花寄信。赋归田者,归途才就,飘飘吹薜荔之衣;登高台者,高兴方浓,轻轻落茱萸之帽。篷梗卷兮上下,三秋之羊角抟空;筝声入乎云霄,百尺之鸢丝断系。不奉太后之诏,欲速花开;未绝座客之缨,竟吹灯灭。甚则扬尘播土,吹平李贺之山;叫雨呼云,卷破杜陵之屋。冯夷起而击鼓,少女进而吹笙。荡漾以来,草皆成偃;吼奔而至,瓦欲为飞。未施抟水之威,浮水江豚时出拜;陡出障天之势,书天雁字不成行。助马当之轻帆,彼有取尔;牵瑶台之翠帐,于意云何?至于海鸟有灵,尚依鲁门以避;但使行人无恙,愿唤尤郎以归。古有贤豪,乘而破者万里;世无高士,御以行者几人?驾礮车之狂云,遂以夜郎自大;恃贪狼之逆气,漫以河伯为尊。姊妹俱受其摧残,汇族悉为其蹂躏。纷红骇绿,掩苒何穷?擘柳鸣条,萧骚无际。雨零金谷,缀为藉客之裀;露冷华林,去作沾泥之絮。埋香瘗玉,残妆卸而翻飞;朱榭雕栏,杂珮纷其零落。减春光于旦夕,万点正飘愁;觅残红于西东,五更非错恨。翩跹江汉女,弓鞋漫踏春园;寂寞玉楼人,珠勒徒嘶芳草。斯时也:伤春者有难乎为情之怨,寻胜者作无可奈何之歌。尔乃趾高气扬,发无端之踔厉;催蒙振落,动不已之瓓珊。伤哉绿树犹存,簌簌者绕墙自落;久矣朱旛不竖,娟娟者霣涕谁怜?堕溷沾篱,毕芳魂于一日;朝荣夕悴,免荼毒以何年?怨罗裳之易开,骂空闻于子夜;讼狂伯之肆虐,章未报于天庭。诞告芳邻,学作蛾眉之阵;凡属同气,群兴草木之兵。莫言蒲柳无能,但须藩篱有志。且看莺俦燕侣,公覆夺爱之仇;请与蝶友蜂交,共发同心之誓。兰桡桂楫,可教战于昆明;桑盖柳旌,用观兵于上苑。东篱处士,亦出茅庐;大树将军,应怀义愤。杀其气焰,洗千年粉黛之冤;歼尔豪强,销万古风流之恨!
0606.河间生
很有趣的故事和设定,跟着狐狸出去偷吃偷喝。
河北河间府有个秀才,他家场院里堆积的麦秆像小山一样,家人每天取来作柴,时间长了,麦穰垛中出现了一个深洞。有只狐狸住在里面,狐狸常与秀才见面,见面时它就化作一个老汉。有一天,老汉请秀才饮酒,拱手请他入洞。秀才感到很为难,老汉强拉硬拽,这才勉强进去。然而进洞之后才发现屋舍华美,随即入座,茶香酒美。只是日色昏黄,分不清是中午还是傍晚。酒宴完毕,走出洞口,先前的景物全都杳然不见。老汉每天夜出晨归,没人知晓他的踪迹。问他,就说是朋友请他饮酒。秀才请求和他一块前往,老汉不肯。再三请求,这才答应下来。老汉挽着秀才的胳膊,行走起来快如乘风,大约做一顿饭的光景,来到一座城市。他们走进一家酒馆,只见坐客很多,聚在一块饮酒,十分喧哗。老汉就领秀才来到楼上。俯视楼下的客人,几案菜肴,一目了然。老汉独自来到楼下,随意取来酒和果品,捧来供给秀才,酒席上的人没有谁阻止他。过了一会儿,秀才看到一个身着朱红衣服的客人面前摆放着金橘,就让老汉去拿金橘。老汉说:“这是个正人君子,我不敢靠近他。”秀才心中暗想:狐狸与我交游,一定是我不正派了。从今往后,我一定也要正派做人!刚一沉思,就觉得身不由己,头晕目眩,掉下楼去。楼下喝酒的人被吓了一跳,吵吵闹闹,都说他是妖怪。秀才仰头望去,刚才所待的地方并非楼上,竟然是房梁。他把实情告诉了众人,人们寻思他的话真实可信,就送些钱财,打发他回家。问此是何处,却是山东的鱼台县,离河间府有千里之遥。
0607.云翠仙
又是一篇讲赌狗不是人的故事。
梁有才原是山西人,流落到济南府,做小商贩为生,没有妻儿田产。他随着村里人去登泰山。四月初,泰山的香客熙熙攘攘。还有一些男女居士,率领百十来个男女,纷纷跪在佛像下,以一炷香烧完为限度,叫做“跪香”。梁有才发现众人之中有一女郎,年纪在十七八岁,容貌俊美,不由心生爱意。他假装香客,在女郎近旁跪下,又装作膝盖酸软无力的样子,故意用手去握女郎的脚。女郎回过头来,似有嗔怒之意,跪着移动了几步躲开了他。梁有才又跪着移过去靠近她,一会儿,又去握女郎的脚。女郎发觉后,立即站起身,不再跪香,出门而去。梁有才也站起来跟踪出去,但已不知去向。他心里很失望,怏怏不乐地走着。
半道上,梁有才看见那女郎跟着个老太太,好像是母女,便赶紧跟上去。母女俩边走边谈,老太太说:“你能参拜娘娘,太好了。你又没有弟妹,只求获得娘娘冥冥之中保佑你,保佑你嫁个称心如意的丈夫。只要能孝顺长辈,倒不必嫁公子王孙。”梁有才听了暗自高兴,慢慢凑上去搭话,向老太太问这问那。老太太自称云氏,女孩儿名翠仙,是她女儿。她家在山的西边,离这四十里地。梁有才说:“山路坎坷难走,老妈妈如此迈着碎步,妹妹又是纤纤小脚,怎么能很快到家呢?”老太太说:“天不早了,我们先到她舅舅家住一宿。”梁有才说:“刚才听您说相女婿,不嫌贫穷,不怕低贱,我又没成家,是不是很合您的心意?”老太太问女儿,女儿不回答。老太太问了几次,女儿说:“他福分薄,又放荡无行,心性轻薄,还好反复无常。我不能给浪荡子做媳妇。”梁有才听了,赶紧表白自己朴实诚恳,恳切地指着太阳发誓。老太太一见很高兴,竟答应了这桩亲事。女儿不高兴,只能显出很生气的样子。母亲半是勉强半是抚慰地拍着她的背。梁有才赶紧献殷勤,掏出自己口袋里的钱,雇来两驾山兜,抬着母女二人赶路,自己徒步跟在后面,像个仆人。经过险要的路段,梁有才就呵斥抬山兜的人,不许山兜颠簸摇荡,照顾得很周到。一会儿,来到一个村庄,老太太就邀请梁有才一同去女儿的舅舅家。舅舅出来,是个老汉,舅母是个老太太。云氏叫他们哥哥、嫂子,说:“有才是我女婿。今天正好是个好日子,不必另择吉日,今晚就让他们成亲吧。”舅舅听了很高兴,拿出酒菜款待梁有才。吃罢,把云翠仙盛装打扮了送出来,拂拭了床铺催他们早睡。云翠仙说:“我本来知道你是个无情无义的人,迫于母命,胡乱跟了你。你若是个人,就不必为一起生活忧愁。”梁有才唯唯诺诺,点头答应。第二天一早起床后,云翠仙母亲对梁有才说:“你先回去吧,我带女儿随后就到。”
梁有才回到家,打扫门户。云母果然把云翠仙送来。进屋一瞧,家徒四壁,就说:“像这样怎么生活?我赶快回去,稍微给你们解一解难。”说完就走了。第二天,来了几个男女,各自携带着衣服、食物、家什器具,把房间摆得满满的。他们连饭也没有吃就都走了,只留下一个丫环。梁有才从此坐享温饱,只是每日招引乡里的无赖饮酒赌博,渐渐地发展到偷云翠仙的簪子耳环等首饰做赌资。云翠仙劝阻,他不听,云翠仙也不耐烦跟他多费唇舌,只是牢牢地守着自己的箱子,像防范盗贼一样。一天,一个赌友登门拜访梁有才,偷偷看到了云翠仙,非常吃惊。他戏弄梁有才说:“你有大富大贵的本钱啊,为什么为贫穷发愁呢?”梁有才问他何出此言,回答说:“先前看到你家夫人,真是美如天仙。偏偏和你的家境不相称。把她卖给别人做妾,可得百金,卖为妓女,可得千金。家有千金,还怕饮酒赌博没钱吗?”梁有才没说话,心里很赞成。回家就向云翠仙叹息掉泪,还时不时地说日子穷得过不下去了。云翠仙不理他,梁有才就频频敲桌子,扔匙子筷子,骂丫环,做出各种丑态。
一天晚上,云翠仙买来酒与丈夫对饮,忽然说:“郎君因为家里贫穷,天天焦心。我又不能解除困境,心中岂能不惭愧呢?只是我没有多馀的东西,只有这个丫环,卖了她,可以稍微补贴家用。”梁有才摇摇头说:“她才值几个钱!”又喝了会儿酒,云翠仙说:“我对于郎君来说,有什么不能替你承担的呢?只是没有力量罢了。想到穷到这份上,就是到死跟着你,也不过两人在一块儿受一辈子苦,有何出头之日?不如把我卖到富贵人家,对你我都有好处,得到的钱财或许比卖丫环多。”梁有才故作惊愕地说:“怎么至于到这步!”云翠仙一再坚持,脸色十分庄重。梁有才高兴地说:“容我们再计议计议。”于是通过得宠的宦官把云翠仙卖给官府做乐妓。那个宦官亲自到梁有才家,见到云翠仙非常中意,唯恐不能立即买到手,就立了一张出价八百缗钱的契约,事情马上就要办成了。云翠仙说:“母亲每天因为女婿家穷,常常挂念,现在的情分要断了,我准备回家几天探望母亲。况且你我已经一刀两断,怎么能不告诉母亲?”梁有才顾虑岳母阻止这件事,云翠仙说:“是我自己乐意的事,保险没有差错。”梁有才依从了她。快半夜时,才到岳母家。敲开门进去一看,只见楼台屋舍都很华美,奴婢仆人往来不绝。梁有才平常与云翠仙一起过活,每当他要去拜见岳母时,云翠仙就阻止他,所以当了一年多的女婿,从未登过岳母的门。到这时,他大惊失色,担心云翠仙家家财万贯,家里恐怕不甘心让云翠仙做妾或乐妓。云翠仙领着他来到楼上。云母惊讶地问他们夫妻俩干什么来了,云翠仙埋怨说:“我本来就说他无情无义,现在果然如此!”于是从衣服里拿出两锭黄金,放在桌上,说:“幸好没有被这小人赚了去,现在仍然还给母亲。”母亲吃惊地询问原委,云翠仙说:“他要卖我,所以藏着金子也没用了。”就指着梁有才骂道:“你个畜生!过去你挑着担子,满脸灰尘像个鬼。刚接近我时,一身臭烘烘的汗气,皮肤上的积垢厚得都快塌了,手上脚上的皴有一寸厚,让人整夜恶心。自从我嫁给你,你四平八稳地吃上了饱饭,那层鬼皮才蜕掉。现在母亲在跟前,我难道诬蔑你了吗?”梁有才低着头,大气都不敢出。云翠仙又说:“我自知没有倾城倾国的姿色,不能够侍奉贵人,但像你这样的男子,我敢说还配得上。我哪里亏待了你,你就一点儿不念夫妻之情?我难道不能造楼房、买良田?想起你这副轻薄骨、讨饭相,终究不是白头伴侣。”说话之间,丫环仆妇们手挽手,把梁有才团团围住。听到云翠仙的责骂数落,就跟着一起唾骂,齐声说:“不如杀了他,何必跟他废话!”梁有才十分恐惧,趴在地上磕头,一个劲儿说自己错了。云翠仙又怒气冲冲地说:“卖妻子已经够坏的了,可还没有坏到极点,怎么忍心让同床共枕的妻子去做娼妓!”话音未落,众人气得眼眶都要瞪裂了,一齐用簪子、剪刀刺梁有才的胸肋。梁有才哀号着乞求饶命。云翠仙制止众人说:“先放了他。他即便无情无义,我还不忍心看他发抖的可怜相。”就领着众人下楼去了。
梁有才坐着听了好一会儿,周围的人声响动都沉寂下来,就想偷偷逃走。忽然抬头望去,只见星光闪烁,东方已经发白,荒野一片苍莽,随即室内的灯光熄灭了,然后房屋也消失了,原来自己坐在峭壁上。下视山谷,深不见底,梁有才吓坏了,生怕掉下去。他刚一挪动身子,“轰”的一声,山石崩落。崖壁的半腰上横着一棵枯树,恰好把他挂住了,才没掉下去。枯树只托着他的肚子,手脚都悬在空中,没有着落。往下看茫茫一片,不知有多少丈深。他不敢转身,鬼哭狼嚎般的呼救声既恐怖又嘶哑,身上全都肿胀起来,眼耳鼻舌以及全身没有一点儿力气。太阳渐渐升起来了,才被打柴的发现,打柴的找来绳子,把绳子垂下去,把他拉到崖上,已经奄奄一息。打柴的把梁有才抬回家,只见屋门大开,家里破破烂烂如同破庙,床、箱子、家具等都不见了,只有破床、破桌子这些自己家的旧东西,零零落落的还在。梁有才无精打采地躺在床上,饥饿时,一天向邻居乞讨一回饭吃。不久,他身上肿胀的地方溃烂变成恶疮。乡里人瞧不起他的为人,都唾弃他。他没有办法,只好卖了房子住在山洞里,沿街乞讨,身边还带了把刀。有人劝他用刀换点儿饭吃,他不肯,说:“住在野外要防备虎狼,用刀可以自卫。”后来在道上遇到了那个先前让他卖妻子的人,梁有才就上前和他说着伤心话,突然抽出刀来把那人杀了,于是他被官府收押。当官的查清了他杀人的缘由,也不忍用酷刑虐待他,只把他关在狱中,不长时间,就在狱中死了。
异史氏说:娶一个眉若远山,面如芙蓉的妻子,与自己共同过贫苦的日子,难道肯用南面王的地位交换吗!自己为人不正,而怨恨迎合作恶的朋友,所以做别人朋友的人,不可不心存戒忌。但凡浪荡子引诱别人嫖赌,干下种种坏事,那些事没有败露时,虽然不会被人怨恨,也不会被人感谢。等到被拉下水的人身上没了衣服,妻子穿不上裤子,受到千人指责,没有病也要死去的时候,穷愁败落之念无时无刻不萦绕于心头,穷愁败落之恨无时无刻不令他咬牙切齿。清冷的夜里,躺在草编的牛衣之下,翻来覆去不能成眠。然后一一回想没有败落之时,一一回想即将败落之时,又一一回想导致败落的缘故,因而想到制造祸端、导致自己堕落的人。到这时,懦弱的人起身,围着破被子坐着咒骂,强横的人忍受着寒冷,赤身而行,点上火找出刀来,霍霍磨刀,复仇的念头会使他等不到天亮了。所以用善心规劝人,如同赠送橄榄;用邪念诱惑人,如同给人吃腐败变质的肉干。听的人固然应当省察,说的人难道不应该戒惧吗?
86版《聊斋》改编了这个故事,基本还原原著。还创造了“聊斋版轮盘赌”。
0608.跳神
这一篇讲的是跳大神的民俗。
济南府一带有这样的风俗:民间有人生病了,就在内宅求神问卜,请老巫敲击铁环单面鼓,婆娑起舞,叫做“跳神”。这种风俗京师尤其盛行。良家少妇,时常亲自跳神。在大堂之上,盘中盛肉,盆中盛酒,在供桌上摆设齐备。室内燃起巨大的蜡烛,亮如白昼。跳神的女子身系一条短幅裙,屈起一只脚,跳“商羊舞”。旁边还有两个人抓住女子的胳膊,一左一右地架着她。女子口中絮絮叨叨没完没了,像是唱歌,又像是祝祷,字句或多或少,参差不齐,不合音律,却拖着长腔。室内好几面鼓乱敲,声响如雷,“蓬蓬”的震耳欲聋。女子嘴一张一合,夹杂着鼓声,说的什么不甚清楚。然后,女子低下头,眼睛斜视,站立全靠人扶,不扶就会扑倒。忽然之间她伸长脖子,使劲往高跳,离地一尺有馀。室内的其他女子神情严肃而惊愕地互相看着说:“祖宗来吃饭啦!”于是,便一口气吹灭了蜡烛,室内外一片漆黑。人们吓得不敢出气站在黑暗中,不敢交谈一句,说话也听不见,鼓声太乱了。约一顿饭的工夫,听见女子厉声呼叫公婆、丈夫、嫂嫂的小名,这才一块儿点燃蜡烛,躬身询问吉凶。
一看酒樽、盆、盘,都空了。再望一望跳神女子的脸色,观察她的喜怒。大家毕恭毕敬地一一问这问那,有问必答。其中有人暗自不信,神已知道了,跳神女子便指出,某人讪笑我,是大不敬,要剥掉你的裤子。那人低头一看,自己已经赤裸裸了,就到门外树梢上找到了裤子。
满族妇女对跳神尤其虔诚,稍有犹豫不决的小事,必定用跳神来决断。跳神时,她们打扮得严严整整,骑上假虎、假马,手执长兵器,在榻上起舞,名叫“跳虎神”。假马、假虎的样子凶猛,跳神的人声音粗重。请的神有的是关羽、有的是张飞、有的是赵玄坛,名号不一。威猛严厉,阴气森森,尤其令人害怕。如果有男子捅破窗纸偷看,就会被长兵器捅破窗户刺中帽子,挑进屋去。一家之中的婆婆、媳妇、姐姐及妹妹,一个挨一个紧靠着,一字排开,心无杂念,笔直地站着看跳神。
0609.铁布衫法
这篇讲铁布衫的武功。
有个姓沙的回族人,学得了铁布衫大力法。他将两个手指并拢,使劲一砍,可砍断牛的脖颈,横着捅出去,可戳穿牛的肚皮。他曾在仇彭三公子家中表演:在空中悬着一根大木头,让两名体格强健的仆人用尽全力将木头推开去,然后猛地让木头返回来,姓沙的袒露腹部承受木头撞击,只听“砰”的一声,木头被他弹出去好远。又拿出他的生殖器官放在石头上,用木椎使劲击打,毫无损伤。只是怕动刀。
0610.大力将军
这篇讲的是大力神吴六一与査伊璜相遇相知、知恩图报的事迹。犹子,是侄子的意思。
查伊璜是浙江人。清明那天他在野外的寺庙里饮酒,见大殿前有口古钟,比能装二石东西的瓮还大,钟的上下有带着土痕的手印,手印光滑像新的,感到奇怪。他俯身从钟的下边往里窥视,只见里面放着一只能盛八升左右东西的竹筐,不知筐里装的是什么东西。他让几个人抠着钟耳,用力往上掀,钟纹丝不动。他越发感到惊奇,就坐下饮酒,等待那个往钟里藏东西的人。没过多久,有个乞丐进到庙中,他把讨到的干粮,堆放在钟下。就用一只手提起钟,一只手拿起干粮放入筐中,这样往返数次,才把食物装干净。装完东西,又把钟扣在地上,才离去。过了些时间,乞丐又回来,到钟下取食物吃。吃完又去取,掀钟的动作轻巧得就像在开一只木匣子似的。在场的人都惊呆了。查伊璜问他:“你这么一个汉子为什么要做乞丐?”回答说:“我吃得多,没人雇用我。”查伊璜看他很健壮,就劝他从军。乞丐忧愁地表示忧虑没有门路。查伊璜就把他带回来给他饭吃,估计他的饭量,大约顶五六个人。为他更换了衣服鞋子,又赠给他五十两银子做路费让他走了。
过了十多年,查伊璜的侄子在福建做县令,有一个叫吴六一的将军,忽然前来拜访。恳谈中,吴将军问:“伊璜是您什么人?”回答说:“是我叔伯辈。他与将军在何处有过交情?”回答说:“他是我的老师。分别十年,我很思念,烦请转告先生光临寒舍。”查伊璜的侄子随口答应下来。自己琢磨叔父是有名的贤人,哪里来的武弟子呢?
正好查伊璜来到福建,侄子就把这件事告诉了查伊璜,查伊璜茫然毫无记忆。因为吴将军问候得殷切,就命仆人备马前往,到了门前递上名帖。吴将军赶紧出来,到大门外迎接。查伊璜看看他,根本不认识。他暗自怀疑吴将军搞错了,而吴将军曲身弯背越发恭敬。他毕恭毕敬地请客人进门,经过三四道门,查伊璜忽然见到有女子往来,知道这是内宅,就停下脚步站住了。吴将军又拱手相让,一会儿来到了大堂之上,只见卷帘子的,摆放座位的,都是年轻的侍姬。落座以后,查伊璜正想询问,吴将军下巴颏微微一动,一个侍姬捧上朝服,吴将军立刻起身更衣。查伊璜不知他要干什么。众侍姬有的抻袖子,有的整理衣襟,侍候他穿戴好了,吴将军先命令几个人把查伊璜按在座位上,不让他动弹,然后向他下拜,就如同拜见君父一样。查伊璜大为惊讶,摸不着头脑。拜完了,吴将军换上便服在一旁陪坐,笑着说:“先生不记得那个举钟的乞丐了吗?”查伊璜这才恍然大悟。一会儿,吴将军摆下丰盛的筵席,家中乐队在堂下演奏助兴。酒快喝完时,众侍姬站成一排侍候客人。吴将军到卧室,亲自为客人安排好住宿后才离去。查伊璜因为醉酒,第二天起身很迟,而吴将军已在门外问候多次了。查伊璜心里很不安,就向吴将军告辞想回去。将军下了查伊璜车轴的键,锁上门,把他关在宅中。查伊璜见吴将军每日里别无他事,只是在清点侍姬、婢女、差丁,以及骡马服用器具,督促登记造册,告诫不要遗漏。查伊璜觉得这是吴将军的家务事,所以没有深问。一天,吴将军手拿册籍对查伊璜说:“我之所以能有今天,全赖您天高地厚的恩赐。一个婢女,一样器物,我都不敢独自据有,请把其中一半奉送先生。”查伊璜怔住了,不肯接受。吴将军不听他的,拿出所藏白银数万两,也分成两份。按照册籍查点对照,古玩、床、几,堂内外几乎摆放满了。查伊璜坚决制止他,吴将军置之不理。核对完婢女仆人的姓名,立即命令男仆为查伊璜整治行装,女仆为他收拾器物,并嘱咐他们要好好侍奉查先生,众人诚惶诚恐地答应了。吴将军又亲自看着侍姬婢女登上车,马夫牵上骡马,车子启动了,这才返身和查伊璜话别。后来查伊璜因修《明史》一案,受到牵连入狱,最终得以赦免,全靠吴将军的鼎力营救。
异史氏说:给人丰厚的施舍而不问人家的姓名,的确有古道侠肠的大丈夫襟怀!而吴将军的报恩,慷慨豪爽,尤其是千古之下所少见的。有这样的胸怀,自然不应老死于沟壑而默默无闻。由此可知,这两位贤人的相遇,并非偶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