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周邦扶着石龟嚎啕大哭，几乎晕厥，但就是不下密室。上官无咎又在血颅道人胸口刺了一个窟窿，以安新周邦之心。新周邦这才慢慢吞吞坐上边缘，一看近两丈高，又不敢跳了。

上官无咎摇摇头，平地而起，拉住新周邦飘入密室。上官无咎刚落地，忽觉身后红影一闪，忙放开新周邦，头也来不及回，就向身后斜上方刺出了一剑。

虽未回头，但比常人瞄准刺还准，虽然反手，但比常人正手还快。这一剑直指那人小腹，可是却未刺中，但听铛的一声，被挡了下来。上官无咎同时回剑转身，这才看见裴休已跃出密室落在地面。

原来裴休趁上官无咎去接新周邦的瞬间，抄起厚背刀斩断了青龙短剑的操控绳，抓起短剑便施展了鹤归功。他将短剑别在腰间，双手提着厚背刀，上官无咎那一剑正巧刺在刀背。

上官无咎脸上堆笑，向裴休叫道：“裴法师慢走！且收殓了新三爷！”裴休一边奔下山，一边回道：“上官先生当裴某是三岁小孩么？我既已知晓这个密室，先生岂会留我活口？”裴休奔入半山腰的树林间，还能远远听见上官无咎的呼啸声：“你躲得了一时，能一世作孤岛遗民么！”

裴休心想也是，那艘艨艟船听上官无咎号令，若是他先上了船，自己哪还能回去。如此想着，裴休又折向别业，打算寻回青龙长剑，抢了那艘小艇，先行出海。

裴休已顾不得伤痛，全力奔跑，不消两盏茶的功夫便回到了别业外围。但见巨像滚落后，一片狼藉，东边倒了几棵大树，西边散着几块碎石，南侧院墙已夷为平地。那玄武石像从腰间断为两截，分别砸入求仙楼，脚部还卡在楼外，上半身已完全没入楼中。整座求仙楼已塌了一半，北侧那半边也已摇摇欲坠。所幸那艘小艇停在院墙外面，没有被石像砸中，只是由一颗倒树压着。

裴休小心翼翼踏入求仙楼，目之所及都是碎瓦断木，要寻找青龙长剑并非易事。他正暗想：“就算找不到青龙剑，也应挖出侯司直的遗体，不可教他死无葬身之地。”忽听一阵爽朗的喊声：“喂！裴法师，你怎么气喘吁吁的！”裴休循声望去，惊喜地看见侯春正坐在那玄武头上，衣衫划破了几处，人倒没事，还是那么精神，只是手脚还带着镣铐，不时叮当作响。

“大兄！”裴休喜道：“你没死！”说着挥起厚背刀就要为侯春斩断镣铐。可是侯春却避了过去，笑道：“裴兄弟，慢着！侯某向来说到做到，这山上石像滚落下来，我也没出屋半步。兄弟你若是帮我削断镣铐，岂非陷我于不义？”裴休劝道：“大兄！刘志诚竟是魔教中人，杀害了张校尉，彼现已身死。上官无咎如兄所料，当真是海寇，现在他已不讲体面，你还跟他客气甚么？”

侯春道：“这面子是留给太守的，侯某一生磊落，这次岂可沦为逃犯。况且咱们身处海外孤岛，就算斩断锁链，又能上哪？现在这座岛就是镣铐，你斩得断么？”裴休急得一跺脚，说道：“照呀！咱们这就去将那艘小艇推入海中，抢先回到广州，面见太守，先将上官无咎一军。”

可是侯春又泼了一盆凉水下来：“这大海行船，不比湖泊泛舟，要凶险得多。那种小艇莫说乘风破浪，万一再来一阵台风，咱们岂不是要葬身鱼腹？就算侥幸风平浪静，海阔天空，四顾茫茫，又如何分清东南西北？这泛舟入海，我以为不妥。”

裴休踱步道：“那总不能坐以待毙，咱们干脆在别业设伏，等上官无咎赶来，先擒住他，再徐图之。”侯春却道：“兄弟，你为何惧怕与上官无咎一同面见太守？咱们可是问心无愧！”

裴休叹气道：“我已找到了上官无咎的藏宝窟，难保他不会杀人灭口，此其一。独孤问俗确实不是上官无咎的同党，如果面见太守，也对大兄不利，此其二。这些来龙去脉容我稍后再向大兄禀明，咱们还是先找个对策。”

侯春垂首道：“难道我真的误伤了人？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裴休正要再劝，侯春又抬起头来，正声道：“咱们先将小艇推到海边，待上官无咎来了再随机应变。兄弟你面色看起来不太好，我这里还有一瓶金疮药和几粒理气丸，等下你就在船上歇息，我给你守着。”

裴休一时也想不出好主意，便将厚背刀递还给侯春。侯春只是斩断了脚镣，同裴休一起出了求仙楼，将小艇扶正，推上沙滩。两人又将阿牛、孙小红、迦叶比丘与独孤问俗的遗体搬上了船，不想他们曝尸孤岛。裴休坐在船内，给胸口涂了一些金疮药，又服下三粒理气丸，便运功疗伤起来。侯春仍没有斩断镣铐，箕坐在船前，将厚背刀平放在腿上，不住地抚摸那“无”字上的裂痕。海水慢慢涨上来，他仍不挪一下。

直到日头将尽，上官无咎才扶着新周邦回来，另一只手背着新三郎的身体，新三郎的头颅则由新周邦一只手托着。新周邦看上去很虚弱，脸色煞白，不知是不是悲伤过度，另一只手杵着哭丧棒，跌跌撞撞。他胸口的绿球在暮色中摇摇晃晃，令人目眩。

两人甚是庄重，新三郎哪怕已经死了，也必须从正门进入别业，不能从被巨像撞倒的围墙缺口进去，所以他们才会绕到沙滩。此刻正是满潮时分，上官无咎瞧见那艘小艇已被海水浮起，只要奋力一推，便可入海而去。

大盈则亏，满潮正是落潮的开端，海水开始慢慢退下，若是小艇现在不走，那就只能等到明早涨潮了。上官无咎以为裴休要开溜，急忙放开新周邦，丢下新三郎的尸体，抽剑追了上去。新三郎的躯体扑倒在沙滩上，脖颈断处沾了一层细沙。新周邦脚下一踉跄，也跌坐在地，手中父亲的头颅也掉了出去，滚入海水中。

上官无咎高叫一声：“裴法师休走！”脚尖在海面一点，便跃向小艇。人到艇前，忽听一声暴喝：“上官先生好自为之！”一道水柱裹挟着泥沙向上激射而来，侯春竟从海中钻出，落于艇上。原来方才上官无咎匆匆一瞥，并未瞧见侯春。侯春一直坐在小艇前纹丝不动，海水已经没到了他的下巴，只有半个脑袋还在水面上，天色昏黑，难以察觉。

上官无咎一惊，银剑在水柱中一点，借力后翻，站在沙滩上。他盯着侯春看了一会儿，诧异道：“不可能，我亲自验尸，你确实中了剧毒而死。”侯春笑道：“上官先生，你还记得开元二十四年华清宫那一役吗？那才是咱们第一次照面，那时你在明，我在暗，或许你不记得了。”

上官无咎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转而说道：“莫非你不愿意回去受审了？这岛上两天之内死了七个人，你们大理寺不给个说法么？”裴休也从小艇上站起，朗声道：“我们问心无愧，所犯的错无非是误伤了独孤别驾。但上官先生你呢？你劫走大食贡品夜明珠，又囚杀新三爷，你就敢对簿公堂么！”

上官无咎淡然笑道：“裴法师，想必你都把知道的告诉了侯司直。我实话说了罢，我原也没打算跟你们对簿公堂，只要你们的案子能绊住太守，让他无暇管我就行了。唉，可惜你们现在知道的太多，只好给太守寄去你们的尸首了，免得你们在太守面前乱说。要怪就怪你自己，好好的‘万事皆休’不作，非要趟这趟浑水！”说罢他双脚一踢，飞身上前，同时两团泥沙分别飞射侯春与裴休。

“他狼子野心已经败露，大兄，咱们合力擒住他！”裴休叫道，并用青龙短剑劈开了泥团。侯春厚背刀一转，挡住了泥团，却就势后退三步，将裴休留在了最前面。裴休还道是侯春余毒未消，功力不够。但他无暇细想，上官无咎已落于船舷，居高临下连攻数剑。

裴休将短剑舞开，仅做守势，勉强挡住了上官无咎的攻势，叮叮铛铛声不绝于耳。裴休一直在等侯春掠阵，上官无咎也怕侯春加入战团，每次细剑都是一触即离，不敢纠缠。但侯春始终未动，只是杵着厚背刀静静地看着他们激斗。

上官无咎顾虑颇多，裴休力有未逮，两人一时分不出来胜负，竟斗了半个多时辰。海水一点一点退了下去，小艇开始朝靠海的一侧倾斜，如此一来上官无咎愈高，而裴休愈低，乃至上官无咎不屈身竟刺不到裴休了。

裴休趁机短剑横扫，削向上官无咎双脚。上官无咎足尖一点，跳回沙滩，并叫道：“潮水退了，尔等就在船上待着罢！看谁耗得过谁！”裴休一听，对侯春说道：“大兄，我去推船，你先回广州。等那艨艟舰来了，咱们都走不了了！”说罢也跟着跃下小艇。

裴休甫一落地，一束银光射来，但听上官无咎叫道：“想走，没那么容易！”所幸裴休早有准备，左边袍袖真气鼓荡，一招袖里乾坤便卷向细剑，同时青龙短剑向上斜撩，去削上官无咎的手腕。

但上官无咎何尝没有准备，手腕一抖，细剑剑身柔软，剑尖便垂下去点裴休右手的神门穴。剑身虽弯，上官无咎的手臂可没有改变方向，裴休一时不察，待右手吃痛时，手腕已教上官无咎点中，青龙短剑登时握持不住，掉入水中。

不过上官无咎的右臂也被裴休卷入袖中，紧紧裹住，动弹不得。上官无咎迅疾抬起左手，却又恨恨地看着残掌，若非他的食指中指被血颅道人踢断，此刻使出大力金刚指，何愁拿不下对手。

裴休也本拟右手施展三花聚顶掌，但神门穴一旦受制，手掌便使不出半点力道，只能左袖以袖里乾坤继续和上官无咎比拼内力。

太阳一点一点落下，两人的影子一寸一寸拉长，随着最后一只海鸟归巢，天色完全昏黑下来，血红的海滩也失去了所有色彩。突然“砰”的一声，裴休左袖齐肩迸裂，上官无咎也被震得连退十数步，方能化解裴休精纯的内劲。

裴休左掌继而朝小艇一拍，小艇终于随着最后一波浪潮滑入大海之中。他还来不及缓一缓，恢复下真气，又有万点星光向他拍来。那不是漫天繁星的光芒，而是上官无咎凌空跃起，恼羞成怒的一剑。

裴休登时发髻散了，衣衫烂了，左脸被划了一道，右肩和左臂也分别中了一剑。上官无咎落地又起，快剑连连，裴休只能向后疾退，全无招架之力。但他退得哪有上官无咎进得快，两臂又各中一剑，最终脚下一绊，跌倒在地。

银剑直指裴休咽喉，裴休心中虽有万千不甘，但话到嘴边，也只道了一句：“是生死者，一气聚散尔。”他的眼前仿佛看见了仙气袅袅的太白山，看见了冠盖如云的裴氏宅邸，最后又看见了唐遗珠的玲珑身姿。道心与凡心激烈相争，裴休的左手也在沙子中乱摸，忽地摸到一个圆滚滚的东西，他无暇去想，本能地抓起扔向了银剑剑尖。

上官无咎一剑将那圆滚滚的东西刺穿，剑尖继续伸向裴休。两人忽听有人在旁嚎啕大哭：“阿耶！阿耶！”他们借着星光定睛一看，那东西竟是新三郎的头颅。银剑从后脑勺插入，从右眼珠子穿出。

新周邦忽然从脖上扯下绿球，用哭丧棒捣碎了，和泥沙一起捧在手心，吞入肚中。上官无咎发觉时，赶忙舍了裴休赶过去，但新周邦已经吃下了泰半。上官无咎焦急嚷嚷道：“这是大食夜明珠，不是仙丹，血颅那妖道诓你的！快，快吐出来！”他十分慌乱，就要逼新周邦喝海水。

新周邦将剩下的绿球粉末向上官无咎一扬，上官无咎忽觉一阵眩晕，不由自主地退开了几步。新周邦跳了起来，他的面色不再苍白，而是变成了翠绿色，继而他的胸膛也开始变绿，那诡异的颜色一直蔓延到小腹，比星光还亮。

新周邦兴高采烈，蹦蹦跳跳，喜道：“我升仙了！我升仙了！哈哈！不用再受你操控啦！”随着他一起一伏，他的头发开始一撮一撮脱落，直到他变成了一个秃子都不自知。继而是他的牙齿，也一颗一颗掉落，他说的话全变成了“呜呜嗯嗯”声。

接着新周邦的皮肤开始龟裂，好像暴晒过一般，全部起皱。然后又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快速溃烂，新周邦登时形如腐尸，好似死了两三天，最恐怖的是，他这样子还在一蹦一跳。

很快，新周邦的皮肉又开始一块一块脱落，就像在承受凌迟之刑。最后，他的两个眼珠子也掉了出来，他用空空的眼眶望着上官无咎，突然一声不吭扑倒了，再也起不来。

（注：无论是夜光杯还是夜明珠都不会发光，能自己发亮发热的物体绝大部分都有放射性。新周邦的死状部分参考了核辐射死者的样子，至于新周邦全身发绿，以及铁线虫受到辐射后变异并将新三郎化作僵尸，则是小说家言，不必当真。）

上官无咎刚才只能无助又惊恐地远远看着新周邦，现在才敢靠上去。他探了探新周邦的鼻息，发现已经死绝，登时瘫坐地上，仰天长啸，甚是悲凉。裴休拾起了青龙短剑，本打算背后施袭，擒下上官无咎，但看他原本那么从容的人，此刻却如此落魄，一时又下不去手。

上官无咎听见身后细微的脚步声，并不回头，只是凄然道：“裴法师，劳你稍等。”说罢他抱起新周邦的尸体，与新三郎的躯体平放在一起，又小心翼翼取来新三郎的头颅，放在其脖颈处。整理好两具尸首后，上官无咎对着他们拜了三拜，才转身走向裴休。

裴休左手持剑，摆了一个守招，以为上官无咎还要来战。岂料上官无咎倒持银剑，递向裴休，并说道：“裴法师，我们不要再打了。”

裴休一愣，尚未作答，上官无咎又道：“你既然想知道真相，我就把我这部分真相告诉你。”裴休这才放下戒心，收剑听上官无咎继续说下去：“那晚我哄骗小红，唱诗来吓唬新三郎，再骗三郎去密室躲着。”

“你究竟为何要害故主？”裴休迫不及待地问道。上官无咎负手望天，淡淡说道：“我没有害他，我只是将他关了起来，谁成想他最终变成了这副模样。我出手杀的人只有两个——独孤问俗与迦叶老和尚。”

裴休呵斥道：“你为何要杀他们！”上官无咎还是盯着天上最亮的那颗星星，仿佛尘世已与他无关，轻轻说道：“我从头到尾告诉你罢。学成文武艺，卖货帝王家，我一身抱负却被官家随口一句话毁了，岂能甘心。我本可以像独孤问俗一样，投身节度府，做一个幕僚，以我的本事，也未必做不出一番事业。”

裴休听到这点了点头，他相信上官无咎的本领，他也相信自己的本领，期翼着未来不负裴氏子孙之名的那一天。上官无咎的声音忽然高亢起来：“但那也终究是为他人做嫁衣，节帅吃肉，幕僚喝汤，凭甚么？我要开创我自己的基业，不是新三郎选中了我，而是我选中了新三郎。新府南国一霸，却只安于做一介豪绅，真是没有志气。如此最多兴旺三代人，而我要为他们开创万世基业！”

在裴休惊讶的眼神中，上官无咎旁若无人似地继续说道：“我做了新府管家后，多次派船下南海。最后让我探明，有一大岛名为吕宋（注：今菲律宾首都马尼拉所在岛屿），气候适宜，物产丰富，海湾可建良港，是建城的好地方。岛上只有一个小国名唤苏禄，只要我能散尽新府之财，再加上这些年做海寇劫掠的钱，便可招募数千人，学徐福一般，远渡重洋，在吕宋岛立国。以我之才，三年可吞苏禄，十年可霸南海。到时候新氏为天子，我为护国公，与官家平起平坐，岂不美哉？”

裴休过了一会儿才将吃惊的嘴巴合上，问道：“你既有此鸿图霸业，又为何囚禁新三爷，杀害迦叶比丘与独孤别驾？”上官无咎这才不再望天，凝视着大海，幽幽道：“新石鼠目寸光，安土重迁，不愿南下，知道我派船去吕宋岛后，将我训斥了一番。所以我就把他关了起来，他能回心转意最好，若不能，我便扶持新周邦为王，亦无不可。你与侯司直上岛，便东查西探，我怕提前暴露，故而杀死迦叶大和尚。我居南海数年，活捉一只僧帽水母不是甚么难事。我与你救海豚的时候，悄悄抓了一只。然后在你们都去关注小红生死的时候，我溜入大和尚房内，放在了他的僧帽里。”

裴休忿恨道：“你利用孙姬，却不顾人家死活，忒也无情！”上官无咎竟有一点黯然，答道：“小红周旋于三郎、阿牛和我三人之间，这样的女人我岂会付出真心？”裴休道：“那你难过甚么？”上官无咎道：“新三郎只有新周邦这一只独苗，新周邦自己也不争气，没有儿子。小红是我的一招后手，只要我能让她生下一个男孩，我便能永远利用新府。”

“我明白了。”裴休接着说道：“你一直误导我们，让我们以为独孤别驾和你是一伙的，促使侯司直出手伤人。你再杀害独孤别驾，嫁祸侯司直。至于太守怎么断案，你根本不在乎，只要能吸引太守的注意力即可。待你拿到了那九十万两，便可天高任鸟飞，海阔任鱼跃，谁也拦不住你南渡了。”

上官无咎微微点头道：“一点不错，裴法师不愧是裴氏子孙。”他又重新望天，怆然道：“可怜现在新府绝嗣，旁系一来瓜分家产，我这个管家也掀不起什么风浪了。”说罢他再次将银剑递给裴休，又道：“这把剑就是袁天罡七星宝剑之一的天权剑，就赠给裴法师了。”

裴休接过银剑，尚未来得及打量一番，上官无咎又从怀里掏出那本《赤练魔经》也递给裴休，说道：“此经害人，不可传世，裴法师毁了罢。”裴休点头刚刚接过，上官无咎骤然伸出两指在裴休腰间一点，裴休登时瘫软下去。

裴休正要叫骂，上官无咎长啸道：“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凿井而饮，耕田而食。帝力于我何有哉。”一边歌咏一边走向深海，最后一个音节戛然而止后，人也没入海中再也不见，天地间只剩哗哗浪声，无穷无尽。

一个时辰后，裴休穴道解开，赶忙沿着海滩寻找，却哪里还有上官无咎的影子。裴休心中一阵唏嘘，也只能回去，拾起银剑。之前虽与上官无咎多次交手，但他剑法太快，根本看不清银剑模样，现在裴休握在手中，才仔细看了看——此剑长四尺，形如柳条，莫说没有剑锷，连剑柄都无，只有剑尖泛着寒光，异常尖锐。剑身极柔，如果不灌注内劲，连刺击都做不到，但如果内劲太盛，以硬碰硬又恐怕会折断，真应了那句“至刚易折”。剑尾处有一个小孔，可以将剑尖弯过来插入，就成了一副腰带。

裴休将银剑束在腰间，又拾起那本秘籍，书册封面看上去甚是寻常普通，只写了“赤练经”三个隶书大字，谁能料到内容竟是那么害人。裴休正要撕掉经书，忽听身后有一声熟悉的爽朗喊声：“贤弟且慢！”裴休望过去，惊讶地看见侯春扛着厚背刀从别业的方向奔过来，他已斩断镣铐，全身湿漉漉的，两只靴子也满是污泥。

裴休一皱眉，问道：“大兄怎么回来了？”侯春走过来，笑道：“海风又把小艇吹回了岛西侧，我才弃船来寻你的，上官无咎呢？”裴休将《赤练魔经》先揣回怀里，答道：“上官先生数年经营被那颗夜明珠所毁，心灰意懒投海自沉了。”

侯春叹了口气，伸出手来，说道：“那本《赤练魔经》是结案证据，请法师交给在下。”裴休左手伸入怀中，却犹豫起来。侯春见状继续索要道：“裴法师乃玄门正宗，切不可贪图此等邪魔外道。”

裴休将手拿了出来，手里空无一物。他正色道：“侯司直，悬崖勒马，为时未晚。”侯春哈哈大笑，甚至笑出了眼泪，就像听了一个极好笑的笑话。而后他抹了抹眼角，说道：“在下一生为公，勒甚么马！”

裴休长叹一口气，说道：“侯司直曾与上官先生共讨酆都魔教，司直自己也说了，彼时他在明，你在暗。裴某曾听家师说过，当年朝廷向魔教安插了一名暗桩，想必这名暗桩就是侯司直了，这也是为何侯司直会知道血颅道人底细的原因罢。”

侯春点头道：“不错，彼时我刚出道，江湖无人识得，所以才选我为暗桩。上官无咎那时已在京漂盟，一心想出人头地，所以接受朝廷征召，我们才有了一面之缘。这有甚么问题？”

裴休道：“问题就在于，侯司直既然知晓血颅妖道的底细，却不点明，显然有所图谋。血颅道人用黑白双蛛咬伤你，你做过他身边的暗桩，自然知道双蛛毒性。于是你就借机假死骗过众人，再自行解毒，便可坐山观虎斗，最后出手拿走你想要的东西。你浑身湿漉漉，说明你是跳船游回岛上的，而双脚尽是污泥，证明你去过山上。你又急匆匆赶下山来，可见上官无咎的密室中没有你要的东西，那么你要的只能是这本《赤练魔经》了。”

侯春纠正道：“那两只大蜘蛛不是血颅妖道放来我房间的，而是我自己引诱过来的。我既然知道它们的毒性，自然也知道它们爱吃甚么。”他又走到新氏父子的尸体旁，问道：“然而这与本案有何关系？海寇是上官无咎，另一个凶手是血颅妖道，你还犹豫甚么？交出《赤练魔经》，了结此案，大家忘了此事，忘了此岛，何乐不为？”

裴休想了想，说道：“侯司直，你向来一言九鼎，只要你立誓不会修炼魔经，也不轻易示人，我就给你。”侯春摇了摇头，一边逼近裴休，一边说道：“正因为我说到做到，所以我从不发誓赌咒。你现在浑身是伤，难道拦得住我么？”

裴休边退边问道：“侯司直，你的武功已可在江湖称雄，何苦再练这害人魔经？”侯春没有作答，而是劈出了厚背刀。这一刀如春风化雨，待到裴休举剑招架时，已上下左右都是刀影。

春风若有顾，惟愿落花迟。侯春的惜春刀法不落花，却落头。青龙短剑上下翻腾，击破数道刀影，但却留不住厚背刀，就像留不住春光一样。厚背刀架在了裴休的脖子上，侯春毕竟不是恶人，念在两人间的情谊没有痛下杀手，只是说道：“你输了，交出经书罢。”

忽然银光一闪，天权剑也搭在了侯春的喉头，没有刺下。原来裴休见识过侯春的刀法，自知硬拼绝无胜算，是以用青龙短剑吸引侯春的注意，右手悄悄从腰间解下银剑，灌注内劲斜刺而出。

侯春微微一笑道：“这不是上官无咎的佩剑么？你就不怕我诬告你是他的同伙，把你列为逃犯么？”裴休坦然道：“你不是这种人。”侯春点点头道：“我的确不是。那我们只能同时撤招了。”裴休却道：“不，是你只能撤招。”说着他缓缓抬起左手，将青龙短剑搭在厚背刀与脖子之间。

侯春哼道：“你猜我这刀能否劈断你的剑。”裴休也道：“你猜我这细剑能否先杀了你。”侯春摇摇头道：“错了。”裴休道：“甚么错了？”侯春道：“我要劈的不是你的短剑，正是这把细剑。”说罢他突然一个铁板桥，避开天权剑，厚背刀也滑到两人之间，顺势就向天权剑斩去。

裴休右手还是隐隐作痛，难以翻转，遂撤了内劲，天权剑登时如柳枝一般垂了下来，与厚背刀堪堪错开。他左手青龙短剑斜向下刺，击向侯春腰腹。

侯春一刀不中，立即旋转刀背，挡住了青龙短剑，同时左掌一撑地，又迅速站了起来。裴休短剑沿着刀背上撩，再去削侯春的右手，不给侯春施展绵密刀法的机会。

侯春大笑一声，将厚背刀向外一推，不仅甩开了青龙短剑，又顺势扫向裴休。裴休跳开一步，将左右手兵器换了，以青龙短剑抵住厚背刀，左手一抖天权剑，以剑作鞭去扫侯春的手腕。

可是厚背刀力大势沉，裴休单手招架不住，被侯春震退几步，天权剑也就够不到了。侯春笑道：“何意百炼钢，化为绕指柔。传闻晋朝刘琨有一套绕指柔剑法，惜无缘得见。”他边说边将刀法施展开来，绵密的刀影又洒向裴休。

月光下每一束刀影都像一朵春花，煞是好看。再伴以阵阵海潮声，简直如同一首杀人的诗。裴休双手舞开，仍左支右绌，就像临时堆砌的沙堤，迟早被潮水抹平。

但就在这极凶险的时刻，裴休偏偏被这极美的意象所吸引，道心又胜过了凡心。他喃喃道：“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求仙何必上孤岛，百年谁曾见神仙。伶仃岛上无仙洞，伶仃洋里无仙宫。”

《道德经》所谓：“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道家讲求天人感应，裴休偶然间到达此等境界，一时真气大盛。眼见厚背刀已砍到胸前，他自然而然地出了两剑。天权剑以极柔的内劲卷出，似柳条般缠住了厚背刀，竟化解了无数刀影。青龙短剑以纯阳内劲掷出，一声龙吟便冲向停滞的厚背刀，正好射在了“无”字裂口处。

但听“乒乓”清脆一声，青龙短剑与厚背刀竟一齐折断，各为两截。天权剑也弹飞上天，摇摇摆摆，落在三丈开外。突然，从厚背刀那楔形的刀背中弹出了一把手掌长的铜钥匙，不偏不倚地插入了侯春的心口。

侯春难以置信，低头看了看如泉涌般流血的心口，才缓缓坐在地上，苦笑起来。裴休惊叫一声：“大兄！”赶忙跑过来，要为侯春止血。

侯春拍了拍裴休的肩膀，轻声道：“知道我为什么从不发誓么？因为誓言总会成真。”裴休急道：“大兄莫说话，我为你运功疗伤。”侯春一把拨开裴休的手，说道：“没用啦，听我说完。我当年在魔教卧底，曾与一位姑娘私定终身，可惜她是钟馗之女，我们注定不能在一起。这把钥匙就是她的，说起来还是你裴氏之物。”

看着裴休一脸茫然，侯春续道：“钟馗乃陈硕真之后（注：陈硕真，唐高宗时江南农民起义女首领），当年陈硕真举事，被房仁裕讨平。房仁裕是裴仁基宿将，陈家后人便连带着恨起裴氏来，盗走了这把钥匙。而此物就是裴矩留在碎叶城宝藏的关键，所以你们裴家代代派人去西域寻宝，却始终无果。现在就还给你们裴氏罢！”说罢侯春拔出钥匙，登时鲜血喷射，沾了裴休一脸。

裴休颤抖着接过钥匙，又听侯春继续说道：“她时常把玩这把钥匙，还跟我约定去西域寻宝。就在我们计划出奔的前一晚，钟馗派我去寻找《赤练魔经》，并答应找到经书后就将女儿嫁给我。他还逼我发誓，我若有反意，就死在心爱之人手中。现在我虽然没死在她手下，却死于她经常把玩之物，也算誓言成真了。”

侯春的脸色越来越苍白，声音也越来越小，裴休知道已经没救了，只能默默听完他的追忆：“后来我助官军平定魔教，再赶去寻她时，她早已被钟馗藏了起来。我寻遍闺阁，只找到了这把钥匙，想是她留给我的。然后我找到铸刀名家，打了这把厚背刀，并将钥匙封在刀内，与我时刻不离。我为何贪图这本《赤练魔经》，因为我要寻到钟馗，迎娶我的老姑娘。”他说到这，用冰凉的双手抓着侯春，满怀期盼地问道：“裴法师，你说我这点私心，算不算晚节不保？”

裴休哽咽道：“侯司直，你是个好官。”侯春闻言，欣慰一笑，垂下手来，溘然长逝。裴休默默望天，叹息良久，才起身将侯春的遗体背回别业柴房。他将侯春平放在柴堆上，掏出《赤练魔经》端端正正置于侯春胸上，而后拜了三拜，点燃了柴堆。

裴休忙完这些，已是日上三竿。他又累又渴，几乎虚脱，便在厨房喝了些清水，吃了些肉脯，才重回沙滩，束好银剑，坐在新氏父子遗体旁，盘腿运功。

两个时辰倏忽而逝，海平面上忽然出现了一面大帆，艨艟船终于来了。大船乘风破浪，很快就停靠小岛，有几名水手跳上沙滩，奔了过来。

他们一见主人和少主的尸体，甚至震惊，又跑回船下。不一会儿，一个褐衫老者跑了过来，他的衣服虽然破烂，但从他稳健的步履与沉着的神态可以看出，他是水手们的头儿。

老水手不问新氏父子，却先问道：“上官先生呢？”裴休微微睁眼，看了看老水手，说道：“叫你们管事的来。”老水手愕然道：“老朽便是船长。”裴休闭上了眼睛，又说了一遍：“叫你们管事的来。”

老水手挠挠头，还要再问，裴休先说道：“莫让我说第三遍。”老水手只得跑回船下，很快一个十五六岁的跛脚少年在几名水手的簇拥下走了过来。少年长得很清秀，穿着一样的水手褐衫，虽然瘸着左腿，却走得比其他人都快。

少年站在裴休身前，死死盯着天权剑，握紧双拳，青筋暴露。裴休这才睁开双眼，问道：“你是上官先生的弟子罢？”少年厉声道：“你怎么知道的？”

裴休笑道：“上官无咎曾与两个人讨论抢劫大食商船，一个人是日月郎君明有常，另一人我原本以为是燕云剑客独孤问俗。然而上官无咎后来亲口说了，独孤别驾并非同伙，可见船上另有一名剑客。你这么年轻，八成就是他的弟子了。”

少年面庞抽搐，痛苦道：“我不仅是他的弟子，还是他的娈童。”裴休笑了笑，问道：“你要报仇么？”少年道：“天权剑在你手中，你又这么说，看来先生已经死了。”

裴休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少年叹了口气，说道：“我不是你的对手，你上船罢，我送你回广州。”少年遂吩咐水手们将新氏父子的遗体搬上船，裴休也跟着上了船。少年将他请入船舱，裴休见舱内有一大方桌，上面摆放了十一份酒菜，不禁又哀叹起来。

少年请裴休入座后，便退去操船了。裴休将整坛酒仰脖饮尽，也不去想回到广州后如何向人解释岛上发生的事情。他醉意萌生，趴在桌子上便睡，不知不觉间又过去了两三个时辰。

忽然裴休感觉脚底一凉，猛地惊醒，才发现海水已经涌入船舱，正迅速上涨。他急忙拉开舱门，见船停在海中，已开始倾斜，四周根本望不见陆地。水手们乱作一团，那名老水手正巧从舱门跑过，裴休一把抓住他，问道：“怎么回事？”那名老水手也不再沉着，东一句西一句，裴休勉强听懂，原来那名少年用哭丧棒打穿船底，要一船人为上官无咎殉葬。

船一点一点下沉，水手们拆了他们能拆的所有木条，抱着入海，试图游回陆地。但大海茫茫，岂是人力能游回去的？裴休不会游泳，只能紧紧抱着一块木板，随波逐流。

又是夕阳重到，“太阳落下照常升起，人死了还会再复生吗？”裴休如是想到，继而双眼疲惫地闭上了。他没有看见，一只海豚游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