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老爹

老爹 文/月钦

这是一个藏在大山褶皱中的小村子,我曾这样比喻我的故乡。

在地图上你永远也找不到它,就算找到了,也是一个小小的点,就象浩瀚夜空千万颗星星中最微芒,最普通,最不起眼的那一个。

秋天的时候,田里的苞米熟了,每当太阳落山的时候,余晖洒在苞米上,整座山就发出金灿灿的光。

今年秋天,我回家帮家里收苞米,我下了车就往田里赶,到的时候身上还带着那种公车上特有的汽油味儿,我钻进自家的苞米地里,苞米长的比人还高,只能听到父亲和母亲说话和掰苞米的声音,却看不到人,我是一个被宠大的孩子,田里来过没几次,不像姐姐她们小时候,苞米叶和锯齿刀一样,划的我的脸生疼,左一下,右一下,我眼睛都睁不开。

我在田里像无头苍蝇一样,两只手扒拉着人一般高的苞米杆子,一直找他们,终于,我看到了父亲,他穿着一件迷彩服,上面粘满了苞米叶儿,一条普通的劳动裤,裤管上满是尘土,脚下踩着一双军绿色球鞋,背对着我在掰苞米。

我看到他,喊了一声:"爸,我回来了。"

他转过身,看到是我,嘴一弯,眼睛一眯,一下射出光来,笑着说:"小子回来了啊!"

他的笑和原来一样,爽朗,朴实。

我说:"嗯,我妈呢?"

他说:"在内边儿和你姐夫掰呢,天马上就黑了,得赶紧把这一遛给掰完,明天就省心了。"说完他麻利的撕开一穗苞米,咔的一声,把苞米掰了下来,丢在了苞米堆里。

四个人风风火火的掰了一下午,还是没能掰完,只能留到第二天早上起早再去掰,因为村里的农用拖拉机已经出来准备往家里送了。

当然不是白送,要给钱的,我曾经也和他们说过,不如买一台拖拉机,农忙的时候收收苞米,还能赚钱,自己用着也方便,不过他们死活没肯买。

父亲一袋一袋的把苞米扛到了拖拉机的马槽上,开拖拉机的人也在一边帮衬着。刚开始的时候,父亲还可以扛的动,可到了后面,体力明显就有些跟不上了,他扛着苞米,一步一步的走到马槽边,两条腿微微弯曲,半蹲了下来,左手慢慢抬高,身体向右侧弯去,把苞米艰难的堆了上去,如释重负,两手叉起了腰,喘着粗气说:“唉,老了,老了,要是年轻时候,这算个什么活。”

我的心咯噔一下,仔细看了看眼前的父亲,两鬓花白,其中夹杂着几根可以数的清的黑发,额头上全是皱纹,像是山上一道道的梯田,皮肤黝黑而且粗糙,眼睛在眼眶中深深的陷了下去,头歪歪的,背也驼着,满脸的疲惫,在夕阳下,像极了一颗孤单的老榆树——我的父亲,何时老成了这个样子?

记忆中的父亲根本不是这个样子的,任何东西都压不弯他的腰,小时村里庙会,他会蹲下来,笑盈盈的冲着我喊一句:“小子!上来!”我立马心领神会,跑过去,熟练的爬上他的背,骑在他的脖子上,他一站起来,我就觉得能摸到天,手里拿着雪糕,带着全天下最稚嫩最童真的笑容喊着:“骑马喽!骑马喽!”他就背着我,穿过人流涌动的大街,去戏台下看戏,他累了的时候,也会让我下来,我就在他脖子上扭来扭去的撒娇,他便不再说什么,一直等戏唱完,再把我背回家,那背,那么结实...

这几年来,我一直在外东奔西走,忙着追名逐利,有时回家,也只住一个晚上,第二天一早就走,从没有仔仔细细认认真真的看过他,他那么老了,我这个离他最近的人,我这个被他背着长大的人,我这个被称作“小子”的人,竟然最后才发现。

我是个不孝的人。

我低下了头,带着后悔和惭愧。

他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根烟,点燃,靠在马槽边抽了起来,边抽边问开拖拉机的人:"你们家今年苞米咋样?"

我知道,父亲是热爱他的土地的,这个种了一辈子地,受了一辈子苦的人,尽管他每天嘴上都说明年成什么样也不种地了,可他每年都还是要种,就像是鱼和水,谁都离不开谁。

回家的时候天已经黑了下来,我和父亲坐在苞米上,母亲在车里坐着,时不时的喊一句:"不行让孩子坐里面来吧,小心掉下去,抓的紧点。"

就是这样,不管你二十岁,三十岁,哪怕四十岁,只要他们还在,在他们眼中,你也从未长大,始终是个孩子,始终有听不完的唠叨和数不尽的呵护与关心。

父亲说:"趴下,趴的低点。"

说着他就趴了下来,我趴在了他旁边,看着前面弯弯曲曲的路,随后他把手放在了我的背上,大大的,我竟然不自觉的抖了一下,路坑坑洼洼,我们一路摇摇晃晃的颠回了家。

晚饭后父亲早早的睡下了,母亲对我说:"你爸他也老了,今天你也看到了,这都是为了你,你在外面安安分分的,别再气他了,行不行?"

每次回家母亲都会和我说这句话。

我低下头,说:"嗯,我答应你,妈。"声音小的连自己都听不见,因为当时我已经在店里交了辞职报告,我没敢和他们说。

在家的几天,我的心一直是沉甸甸的,里面装着对他们撒谎后心里的焦灼不安。

第三天走的时候,父亲对我说:"在外面别跟着人乱跑,别上了人家的当。"

我说:"嗯,我走了。"

我走了,在深秋的黎明中,踌躇的,缓慢的一步步的走了,我又该去哪,我真的不知道。

他站在大门口的槐树下,一动不动的目送我离开,山不看他,它在沉思,水不看他,它在赶路,我不知道他此刻在想些什么,或许是对我离家的不舍,亦或许是望我早些成功的期望吧。

今夜,不知为何再次想起了父亲槐树下的影子,像是一颗药,在心底深处渐渐化开,随着胸腔,蔓延到鼻尖,鼻子猛地一酸,泪就流了下来,他们终将越来越老,慢慢死去,就像我的故乡,就像天上最不起眼的那颗星星,就像诺大宇宙中一粒小小的尘埃,就像我一去不再复返的青春,随着时光和年华,乘着风,如泡沫般消失在岁月的长河中,再也见不到,再也追不回,什么都带不走,也什么都留不下,最后被人忘的一干二净,就好像从来没有出现过。

我是否该放弃所追求的一切,回去像小时那样快乐的,安然的,缄默的陪他们度过晚年?

可当亲情与梦想有所选择,我又该怎么办,我又能怎么办。

我知道我不管走到哪儿,都走不出他的心。

他的心是比这辽阔的土地更博大的天。

父亲是天啊!

你站在那辽阔的土地上望一望,他蓝的不能再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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