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史向#
偌大的和室内,自香炉而起的袅袅青烟沉入了满室的檀香。幽暗中有光穿透古朴的窗格,阳光中灰尘轻舞,投在榻榻米上的格子阴影却像是牢笼一般束缚了晨光。
镜前的男子有条不絮地梳理着自己的着装,套上干净整洁的羽织,洁白中混着浅灰的色泽就像是天空中的云翳一般轻盈。将折扇合拢塞入自己和服的袖袍之内,他直起腰深深吸气,他曾一度在这古老的房屋内沉睡,满足于极东之处岛屿国度的自给自足,而如今他却发现这房屋内的满目腐朽,扑面而来是不能忍受的昏暗,是时候醒来了。
他将放置在木桌上的笔记拿起,翻叠内页折角处写着五条誓文,一笔一画极其认真的字迹显示着他的决心。书写使用的是片假名,他早已不再使用那个曾经的泱泱大国所教授给他的文字,他也不会再跟随着他的闭关锁国送葬了这个国家的未来。
沉重的梨花雕木门被缓慢推开,他抖去肩上的灰尘,踩碎地上的囚牢。
入目一片绚烂的天光,他站在高山之巅富士山旁,风扬起粉色的大雪,樱花的花香弥漫在空中,这是日出之地,天边正绘上金色的彩妆。而云彩如同烫金的帆船,即将驶向远方。
他伸手,闭目,感受着这个世界。
太阳就要升起来了。
届时会有荣光万千。
荣光从不需要别人的承认,因为这是自己的抉择,我本就为历史。
这是日本1868年的四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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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54年 江户
雨丝轻轻散在空中,铺面而来的是微微的凉意,街道的武士仍旧穿着黑底红花的和服,敞开衣襟,握紧手中的佩刀。年幼的女童盘着丸子头一路木屐踢踢踏踏,发间的桃红木梳上贴着的金箔一闪一闪,她稚嫩的嗓音却大喊着一个足以振动整个江户的消息。
“日本,开国——”
当这个消息传入霍兰德耳中时,三味线的余音仍在他的耳边缭绕,人形净瑠璃的说唱还在空中盘旋,时间却像是跨越了一个世纪。他沉默地抚摸着怀里的宠物,又想起他前几次去本田菊家中时,路旁那馥郁的郁金花香。
你,终究还是开国了啊。
歌舞伎的演员正要上台表演,霍兰德却意阑珊兴地扔下来报信的部下,转身离开。
作为在日本闭关锁国期间还与其保持着一定经商的国家,他曾无数次劝说日本选择开国,但本田菊始终拒绝,甚至一听到他张嘴说出开这个字就选择闭门送客,而如今他终于选择了正确的选项,霍兰德却不知该如何面对他。开国伴随的必然是无数不平等条约的签署,尤其是被武力开国的国家,更要承受更多的非议和动荡。
但他终于还是下定决心的前往本田菊居住的合院,院里那株巨大的樱树上,枝条的粉色正日渐浓厚。
“我刚刚看到阿尔弗雷德,不,是美国了。”霍兰德走进院门,抱着双臂对着跪坐在小几旁的男子说道。本田菊讶然起身,眼底的诧异一闪而过随即就被掩盖,他面向霍兰德深深鞠躬,和服和礼节都一丝不苟:“真没想到荷兰君会到访,真是令寒舍蓬荜生辉,在下有失远迎,还请见谅。”
“嗯,”霍兰德漫不经心地答应了一声,转到桌前,由青色茶具所盛的茶水依然散着热气,揭示着在此就坐的客人才刚刚离去不久,“你见过美国了?”
屋内地面上铺着榻榻米,简约的屏风上是寥寥几笔却尽显神态的樱花,窗户敞开,放进满屋的花香。小几上搁着白瓷的花瓶,半开的花枝点缀着屋内的沉寂。
“是。”本田菊直起身,提起精致的茶壶将沸水倒入碗中进行着第一次加热,随后倒掉,以木茶勺挑出茶粉放入茶具之中,用茶筅随着滚烫的热水一起轻轻搅拌,悠悠的茶香泛起,他将茶具花纹一面对着霍兰德,弯腰奉茶。“在下与美国君商议……条约之事。”
“看样子是他的条件都达成了吧。”霍兰德接过茶具道谢一声,一边回想着在院门前擦肩而过时美国兴致勃勃的模样,尽管他表面仍旧一副活力充沛毫无威胁的大男孩样子,但阿尔弗雷德平光眼镜折射出的光芒却是锋利无比。
本田菊以沉默作为无声的应答,和服袖袍内拳头猛然握紧而后松开,在手心内留下浅浅的痕迹。
“荷兰君,请用茶。”
随着一声脆响,霍兰德从恍然中惊醒过来,低头看着脚下。踩碎的是一段从樱树上掉下的樱条,大概是被狂风卷断的,扯破的樱花花瓣零落不堪地软倒在地面上,花汁浸透了泥土显出隐隐的红色。
像血一般。
霍兰德感觉心隐隐有些不安,就在刚才,他作为霍兰德——不是荷兰——询问了本田菊一个问题,他问他,你恨美国吗?
出乎意料的,他听到了本田菊回答的不,和轻笑。虽然他觉得自己能感觉到本田菊眼底被隐藏的怒火,但却因为他的那一番话而开始怀疑。
“在下怎么会恨美国君呢,我谢他都来不及。对于美国黑船来访逼在下开国一事,在下感激不尽。马修·培里将军所率领的舰队中的黑色铁甲军舰,为在下生平第一次见到。他赠给幕府显示工业文明的火车机车模型和电报机,而幕府却只能用力士搬运回赠的大米来展示实力。他让在下深切感受到日本与外国的巨大差距,也提醒了我绝不能如同清政府一样闭关锁国,安居在这东北亚偏僻一隅。”
“在下发誓,必不让的人民颠沛流离,必会让我的国家,站在世界之巅,俯视一切。”当本田菊喃喃自语时,他的眼眸正逐渐染上窗外夕阳凄艳如血的红色,霍兰德似有所感的回头,只见风吹起本田菊的和服,鼓起的宛如他巨大的野心。
那是虚掩在温顺画皮之下的残忍,霍兰德常常在想,是不是那时候起,本田菊的獠牙已经呼之欲出。只是那时的他没有发觉,而木质屏风旁立起的香炉将道不尽的心思浸染在纠葛的沉香之间,染出后人所称的明治维新的万千荣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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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墙旧国纪维新,万法随风倏转轮。
杼轴虽空衣服粲,东人赢得似西人。
筱山瞳子轻吟着这首小诗,它在一夜之间传遍了江户,哦不,是东京的大小街巷。自黑船来访已经过去了十五多年,日本可谓是翻天覆地,或者说是一种脱胎换骨的改变。十五年前她还是个小女孩,听着大人们激烈的争吵和不甘,瞳子无法理解大人们所讲的日美亲善条约,尊王攘夷,和不断反复出现的人名,却切切实实感受到了家旁金发碧眼的洋人多了起来,一个个尺高气扬,像是他们才是这里的主人。
但日本在发展。
筱山瞳子在温泉池边起身,点燃的炭盆旁烘烤着浴巾和白袜。她系上振袖的腰带,月白底的和服上盛放着美丽的八重樱,这大概是她最后一次穿这套服装了,明天她就会出嫁,这属于未婚少女的衣服,她已不能再穿。
她是去庙里还原的,樱花已经开到了极致,落花像是粉色的大雪,雪中却似有故人来,筱山瞳子回身看去,只见年轻人站在一树繁盛的樱花下,脸上挂着淡淡的微笑。
瞳子突然感到心怦怦跳了起来,她想自己脸上现在一定是红透了极其失礼,手下意识的绞紧衣裳。
“抱歉,在下只是在这里赏花,希望没有打扰到小姐。”年轻人抢先开口,顿了顿,又自我介绍道,“在下本田菊,请恕我冒昧。”
“无碍,小女筱山瞳子,在此还愿。”瞳子觉得自己脸上都像是发烧了一般滚烫,和服的袖摆被揉的有些惨不忍睹。
本田菊轻轻一笑,转移了话题:“已经十五年了呢,明治维新,不知小姐如何看待?”
“诶诶,我吗?”筱山瞳子蹙起眉,最终还是有些赧然的回答:“小女并不关心时政,最大的了解莫过于号称明治维新三杰的三位大人。”
“他们吗?”本田菊在唇边牵起一抹不明的笑意而后转移视线看向远方,朝阳攀升在空中,将不远处的山峦温柔地笼罩,“在结束了幕府统治之后,他们三人都是新政府的领袖。只可惜在随后的废藩置县的运动中,他们分别站在了不同的立场之上。”
“小女最为了解的大概是木户孝允大人,毕竟……他在江户领导的倒幕地下运动,在闺阁中也是广为流传啊。”还有他在逃亡途中结识的那位红颜知己,也是千金们津津乐道的话题。谈起这个,筱山瞳子禁不住有些羞怯,但这种对陌生人羞于启齿的事情,不知为何却向这位年轻人娓娓道来。
“是啊。”本田菊点头,“不过如今却是号称铁血宰相的大久保利通以铁腕镇压着所有反叛者。只是可惜,西乡隆盛……”
“我的国家,难道武士的时代已如薄樱般脆弱不堪,将要飘落吗?”为维护武士之道发动西南战争的西乡隆盛在得知本田菊支持学习西方政治,废除诸侯控制藩政的制度时曾这样质问,这位恪守武士精神的战士在战败后由部下介错而死,一生亦如樱花般短暂。
溅在格子窗纸上的鲜血染透了纸上绘制的美丽的樱花图案,直到如今,本田菊依然记得那刻的心悸和茫然失措。西乡隆盛,你无愧于民众给你的“庶民的英雄”这个称号,只是你忘记了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那些妨碍发展的旧物都必须被国家踏足于脚下。
筱山瞳子在很久很久以后的黄昏,还会和自己的丈夫提起那次在庙里的偶遇,当然,她已经不姓筱山了。她也明白了那个年轻人的身份,漫长的时光积淀之下,她被人告知时,从最初的不可置信到后来的释然,一遍遍回想,那个人一举一动间,处处体现着大和民族的核心精神,还有他望向天边的眼神,无一不在诉说着那份荣光。
“何其有幸,在我有生之年,能得以遇见我们的国家。而他的悠久漫长的生命间,亦能连并我们的生命,带着荣光永垂不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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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明到来前的黑暗永远不似那漫漫长夜中的冥冥,因为你清楚的知道,阳光终会撕裂厚重黑暗的天幕,为你带来无上的荣光。”那日本田菊安静开口,不远处富士山上是水洗的湛蓝,“而我们这片日出之地,终会成为西洋大国,傲视群雄。”
这将是属于我的荣光。
我本为历史的书写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