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罗妮卡

作者:口羊

在今天23:23的时候,她的左耳在黑暗中听见不属于她的呼吸声。她的心脏猛烈地跳动起来,在寂静中咚、咚地鼓动着,像是久违的狂喜。她决定无视。那呼吸声很是有节奏感,却不像熟睡之人的吐息,而是那种有人在你身边一次次想开口耳语最终作罢的气息感。

她没有翻身,闭着眼睛聆听。

今天早上结束生命的尝试没有成功,她突然又想起来,或者说没有付诸实践这一点是个错误。她开始后悔,这和勇气并没有关系。她开始幻想多年之后仍然在这个世界上的自己会如何看待这场没有开头、没有结束、称不上“未遂”的自杀尝试,她甚至不知道自己会以什么方式留存到那个时候。这个世界仿佛与她无关,这个世界对她的声音无动于衷。她冷漠地看待着包括自身在内的一切。

此时黑暗中的呼吸声仍是没有消失,成为了一种延续性的、习惯性的、能够让她心安的背景音乐。她开始觉得这呼吸声中奏出了某种旋律。旋律,和音乐有关的一切是世界上最难以舍弃、最难以捉摸的幻象了。闭上眼睛,那些无词的乐章就能把她带去另一个空间,它介于存在与虚无之间。她疑惑是否是这些在她潜意识中的抽象诱惑阻止了她从这个世界上消失,是否是这些东西动摇了她的决心。

用不着的,她对自己说,用不着凭借决心才生出勇气。她的勇气来源于对生活和自己的失望,她想游离于这个世界之外,可是一切和她都确定无疑地有些联系,这正是她所厌恶至极的条条框框。她为自己的行为找到一个无耻却又合情合理的解释,那就是她并不适合生而为人。她用前三分之二的人生尝试着逃开这种联系,用还未决定长度的后续时间计划一种长期的、缓慢的接受方式,漫长到她失去耐心,漫长到她忘了它根本不会有尽头。

于是死亡对于她来说成为一种开启新生活的钥匙,她建立起一种对“湮灭”的信心,认为只要经历过死亡就能够获得新生。但是大多数人没有这样的想法,因为当看到那些面目全非的惨死之状,就知道每一种现存死法都不能让人心甘情愿地在死亡的痛苦中保留对死后的希望和乐观的幻想。但她的确是一直在盲目而又积极地幻想着的,虽然这种幻想在现实中的折射只能是自我封闭,与他人眼中的所谓自私。自私让人保持自我意识,她想,是一种非常实用的价值判断方式,她从来想不通褒贬词存在的必要,这让她与这个世界的道德体系格格不入,就像病毒。

她觉得如果可以自己选择存在方式的话,她大概会是一个游荡的意识体,具有敏锐的感知能力,又可以不受任何规律的制约。这简直是不可能的奢侈,她笑骂自己的贪心,继续想象那样的“人”生。想到这里,她仔细地判断黑暗中是否还有呼吸声。很好,呼吸声微弱而没有中断。她突然有一种与它对话的冲动,然而并不知道自己是否有这样的资格。她一直负隅顽抗着坚持拒绝这个世界和自己产生各种各样的联系,而这种努力和其带来的失望让她孤独。由于孤独她丧失了倾诉的权利,因此在幻想中越陷越深而甘之如饴,而幻象中又绽出饱含甜美毒液的梦境。她自以为是地认为死亡会是新的开始,能够扫荡一切的陈旧,所以从死亡手中挽留生命是无意义的。她讨厌死亡面前的软弱,很多人称那为寻找新的希望,称那为尘世的力量,她只觉得恶心。拥抱恶心,眼泪恶心,依依不舍恶心。

多年来她一直培养自己独来独往,独自承受的性质,并且渴求一个和她相似的,能够支付这样性质、与她势均力敌的人。这样他们就能不必担心伤害和被伤害,彼此都有自保的能力。然而她这种人注定被不齿,被排斥,被谴责。一个不在死亡面前哭泣的人是行尸走肉,这个世界这样认为。我并没有觉得我丧失了感知能力和情感,她背对着黑暗中的呼吸声这样想着,突然久违地感到一瞬即逝的委屈。

幻境中总是有感动和美好,她在现实中干涸的泪腺,却能轻易地在这些幻象中涌出泪滴,溢出的共情无处安放。她太执着于戏剧性的纯洁和虚构的美,这让她认为她的情感总是指向一片雾霭。因而梦想成为她唯一在这个世间还抱有可耻希望的东西,她唯一坚信还残存着美的东西,即终将被现实拖累的东西。此时她的脖子有些僵涩,她坚持着没有翻身。她要说服自己,她结束自己生命的举动一定出于某种原因。但这时她背后的呼吸声渐渐微弱了起来,就好像是耐心终于耗尽,不愿再开口,即将要离开一样。它可以带我走吗,她仍是闭着眼睛,终于不再对自己遮掩,承认了她埋藏最深的目的,最初的目的。

不要认可我,不要审判我,不要束缚我,不要看到我的无耻和狡猾,给我一个可以用这微不足道的一生去坚信的东西。一瞬,一丝,一掠,一屑,她想燃烧,因为她在这个夜晚清晰地感受到她无路可走,无处可去。

她的确可以继续戏仿作为这个世界一部分的自己,就像她之前做得那样完美无缺。这样的话她至少可以提前死亡,然后厚颜无耻地用皮囊包含住她的余生,就像其他人做的那样。也许这是她一直捉摸不透却下意识极力避免的平庸。然而这正是她逐渐走上的道路。我会喜欢光的,她想着,我很快就会爱上光亮的。

她在黑暗中轻轻地翻了一个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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