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童年时代,乡村的左邻右舍非常要好,从大人到孩童,有一种情谊叫作通家之好,有一种随意叫来家吃饭,有一种信任叫不垒院墙。
最早的时候,间壁邻居之间只有能够一跨而过的低矮小墙,无非就是划个界线,拦挡一下鸡狗而已,甚至一个巷子的鸡这个巷子每家的狗都认识,绝不会误咬。
即使后来条件好一些了,各家在起院墙的时候,也仍然不约而同地留下一道小门或者砌上几个空格,用来互通有无。
有时候是忘记了带钥匙,就从邻家回自己的院子。有时候是哪家做了稀罕吃食,也会隔着院墙递来送去。没有人会觉得奇怪,都是心安理得,邻里间相处极为融洽。
对于我们这些孩子来说,既然爷爷奶奶、父母们都作出榜样了,也理所当然地相近相爱、亲如一家。我们会一起上学、放学,一同吃喝、玩耍,甚至于玩累了,随便在哪家就滚作一处酣然入睡。
我们家东边的邻居姓胡,不论年老的大娘,还是年轻的姐姐,都心灵手巧、厨艺高超。那时很多新鲜的吃的和做法,都经常能在他们这里见识到。
而胡大娘的孙女和孙子,素芳和素军当然是我们亲密的玩伴,时时带着我们几个儿童团回家,去翻找、和奶奶索要好吃的。
而胡大娘每次都不会让我们失望,总是含着微微的笑意,像变戏法一样拿出一些让我们大开眼界的吃食。
老人一边得意地笑着,一边从容地分发着手里的食物,总会抓着我的手,拍拍我的肩膀说一声,“来,尝尝大娘的手艺!”
她那干枯的双手,细长而有力,目光安宁而面容慈祥,对我们这些猴孩子进进出出、风风火火,不恼也不骂,只是大声地提醒一句“慢点,别摔喽!”,那拉长的颤音总能让我们有着一丝莫名的感动。
我们家西边也是一家姓胡的邻居,三代同堂,胡爷爷胡奶奶住西耳房,大爷大娘一家四口住正屋,平时在胡奶奶那里起火吃饭,据说两家胡姓邻居还是亲戚。
大爷在矿上上班,平时不在家,只有礼拜天才会回来。这一点与我的父亲是一样的,所以没缘由地与他们特别亲近,尽管胡奶奶是个特别厉害的老人。
胡奶奶的孙子叫战兵,比我们都大两三岁,是我们一群小猴子的头领。孙女红霞,与我同岁只比我大三天,并且是同班同学,打小以姐姐自居,总想管着我,不过对我倒是特别照顾。
那时候,我们的行为总会受到电视剧或者广播评书的影响,我们会模仿里面的情节和人物来做游戏。甚至连课文里的内容都会给我们无穷的启发,激发出玩耍的热情和创意。
《大侠霍元甲》《天涯明月刀》《冷月孤星剑》这些武打片是我们的最爱,《铁道游击队》《地道战》《小兵张嘎》这些打仗片也是我们游戏的主要题材,还有风靡一时的《恐龙特急克塞号》。
当然也少不了《白眉大侠》《杨家将》《岳飞传》这些经典评书的鼓动,至于课文里的内容更是顺手拈来,无论是课文里提到的昆虫、飞鸟,还是红军、英雄,都为我们的嬉戏打闹提供了无穷的素材。
我们会编造各种各类的剧情,也会为剧情的情理和细节争论不休。小伙伴们还会为自己分配各色各样的角色,也会为不能扮演心仪的角色而懊恼赌气。
我们还自己制作了不少玩耍的道具,结合自家的玩具,端的是装备精良、准备周密。除了父母给买的玩具刀枪,我们还自制了木头刀枪和长棍、链条枪、弹弓等等,用树枝编的草帽,甚至悄悄地拿了妈妈的围巾。
于是,我们一起学着大侠和英雄们飞檐走壁、爬墙上房,整个巷子里各家的墙壁都是我们练功的场所,每一个门楼都有我们攀爬的身影,每家的屋顶都成了我们展示“轻功”的理想去处。
这简直是一个武装到牙齿的儿童团!一放学,我们就出动了,尤其是礼拜天和寒暑假,没有多少作业的我们,就成天喊声震天、身影匆忙。
我们到处巡查、放哨,选择合适的地形冲锋和防守。我们会大声喊着口号,严肃地下达命令,一本正经地组织作战,也会按照剧本取得胜利或遭受失败。
小伙伴们会笨拙而严肃地敬礼、报告,会认真而详细地研究地形,会大义凛然地从容“就义”,会为了胜利而高声欢呼,会因为失败而痛心疾首。
“我辈侠义之士,行走江湖就要除暴安良!”
“忠良之后,必行忠良之事!”
“万里长城永不倒,千里黄河水滔滔!江山秀丽叠翠峰岭,问我国家哪像染病!冲开血路,挥手上吧,要致力国家中兴!岂让国土再遭践踏,这睡狮渐已醒!”
“克塞前来拜访!”
“人间大炮,一级准备!人间大炮,二级准备!人间大炮,发射!”
“冲啊,为了新中国!”
“我没有看清敌人的圈套,我是人民的罪人啊!”
“中国共产党万岁!人民万岁!”
“向我开炮!同志们,前进!”
那一道道倔强而认真的身影,那一声声宏亮而诚挚的呐喊,那一颗颗晶莹而滚烫的的泪水,那一次次纯粹而真实的欢笑,那一回回忘我而投入的扮演。
到如今想起来,还会让我胸襟摇荡、心潮澎湃。那是儿时最纯真的向往,最无邪的追求,也是最真挚的情谊和最珍贵的回忆。
可想而知,我们这几个猴孩子的动静有多大、多吵闹,有多令老人和父母们担心!他们对我们这几个害人精的所作所为,虽然感到提心吊胆、心烦意乱,却只能摇头叹气、望洋兴叹。
我们身后永远都会有胡大娘的轻声劝告,而更多的是胡奶奶声嘶力竭地喝斥和责骂,那拉长压抑的腔调与咬牙切齿的声气,也让我们常常吐着舌头快速从她的屋顶和院墙翻过。
过不了多久,我们又会因为进家里去大口大口地灌上半瓢冷水而被胡大娘轻声嗔怪,或者让胡奶奶逮个正着,被一个挨一个地狠狠教训一顿。
然而,转过身的工夫,她又会一边没好气地数计着我们,边拿出炒好的瓜子或豆子,又一大把一大把地塞进兜里。
并且她还会大声地抱怨,“看看!看看你们!一个一个的,就像个猴儿!”她一边嘟囔着,一边背转身挥挥手,“快快,快去吧!都安分点,爬高上低的掉个好歹可怎么办!”
而我们,会互相看一看,憋着一脸笑意,冲出屋子,找一个地方先哈哈大笑一气,再把炒瓜子和炒豆子消灭得干干净净。然后,照旧!
一晃三十多年过去了,当年的那些老人也都远去了。就连我们这群猴子们也分散无踪各自讨着自己的生活,甚至红霞也因煤气中毒而离开我们二十多年啦。
或许,人世间最为令人忧伤和悲恸的莫过于,有一些人、有一些事,在不知不觉中你就找不着了。在流淌的岁月里,默默无闻地淡薄,无声无息地消散。
最后,只剩下一些记忆,无论欢笑还是泪水,也只能让人回味,令人感伤,或者不知所措……2019.4.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