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太太!我考上啦!!!…”
方芳发来的短信里感叹号占了全文的三分之二,无声的尖叫仿佛要震碎袁媛的手机屏幕一样。她是同届集训班里唯一考上首都那所著名艺校的,收到录取通知的时候第一个将消息转达给了袁媛,还有她的狂喜,她的手舞足蹈,她的梦想成真。袁媛考取的动漫系是XX艺术学院近几年新设立的专业,据说是为了响应国家关于振兴动漫游戏行业的号召,学生们的水平也颇有吃官粮者的派头,许多人还是头一次接触数位板,对绘画软件一窍不通。袁媛对此无能为力。夜风中还残留着白日的余温,她盯着方芳的短信里那些欢呼雀跃的感叹号许久许久,心里产生一股删除联系人的冲动。她给她的备注还是“栗子喵”。
“袁媛,别玩手机了!”
母亲在前头喊着。他们走向的那间灯火辉煌的大饭店在夜幕中看起来洋洋自得,将周遭的行人都映衬得灰暗而渺小,它是附近居民举办生日宴、升学宴或满月酒地点的首要选择,此时,袁媛将陪同父母和另外一个三口之家在这里聚餐叙旧,显而易见,他们之间能叙说的旧事早已为逝去的年代陪葬,而袁媛对掘墓考古兴趣缺缺,毕竟当下就足够令人眼花缭乱了。在将手机塞回口袋之前,她还需要狠心作出一些仪式性的决定,尽管没有勇气删除栗子喵的联系方式,她把短信记录给清空了。方芳已经不再是那个吃花的女孩了。
席上,在袁媛对面落座的是那家人的儿子,年纪与她相仿,就读的大学距离艺术学院大约二十分钟车程,学习永远都不过时的金融专业,成绩出众,已有证券公司提前邀请他毕业后就职,他可以在各种方面各种意义上照顾袁媛云云,这些仿佛相亲节目般的热情介绍匆匆通过袁媛的耳道,只演变成了一个感想:这蒜泥生蚝里的是假鱼翅还是真粉丝?对她来说,桌对面那位正在人生的康庄大道上大步迈向其光明前景的小伙子最吸引人的地方是他有点古怪的名字,她仔细回想着有没有在哪里听说过他,她和方芳去看《明宵再梦》的那个晚上,袁媛的父母正是因为参加他的升学宴而没法来看望她的,那时他们也在电话中将万年一顿好夸,但她终究没记住这些。万年…万年…遗臭万年。想到这个,袁媛自顾自地对着餐盘微笑起来,假如方芳还在身边,她们会一起为这种转瞬即逝的趣事而捧腹大笑,嘻嘻哈哈的半个小时后才想起本没什么可笑的。现在她得习惯于独享这些小小的乐趣了。
这是袁媛在万年面前显露的第一个微笑,实际上在那些日子里她微笑的次数屈指可数。晚餐结束后,醉意朦胧的两个父亲在柜台前为了谁来付账一事进行了堪比摔角大赛的激烈搏斗,最终蓝角选手万叔叔取得了胜利,两人走出饭店后又很快重归于好,相互搂着肩膀叫嚷着去泡个脚,让女人孩子先回家。袁媛和万年远远跟在他们后边,并排走在夏日的晚风中,他本来就比她高出一个头,袁媛还总是像担心占用了飞机航线需要的空间似地将脖子紧紧缩进领口,让他们的身高差距更为明显了。万年是个足以称得上腼腆的小伙子,但有了他作对比,袁媛就从“内向”堕入了“阴沉”的档次,看得出来他很享受这段酒足饭饱后的散步路程,明明两人都一言不发,气氛却丝毫没有因此显得沉闷无聊,好像他们从见面后就一直没停过嘴似的。行将告别时,两方父母还在程式化地依依不舍,给尚未长成“大人”的袁媛和万年之间留出了一点神秘而微妙的空隙,就在这时,万年转过身来对她说:
“我知道你是‘糯米圆圆’。”
他的神情就如同早有把握的猎手一样,将躲在暗处的袁媛用一句话揪了出来。此后,万年不惜花费来回四十分钟的车程每天中午都赶到艺术学院陪她吃饭,即使袁媛根本没有发出邀请。他像饲养宠物一样投入了那么多热情和心血,袁媛的每一句话都像神谕降临般令他感动,开始时她还为此受宠若惊,但很快发现了他们之间的境况并不如她想象的那般虔诚。万年将她看作了某种珍禽异兽,把袁媛的言行举止当做研究素材以探明她的习性,她爱吃栗子,她对各种品牌的彩色墨水的感性评价,在她度过的十八年岁月中只有万年会把这些牢记于心甚至笔录下来,但并非出自爱,情况就像古怪科学家培育出了一只会说话的猴子,当然对它的一字一句都奉若甘露。作为那只猴子,袁媛有点儿惧怕他,但同时也对自己在玻璃箱中无忧无虑地接受照顾和观察的生活感到骄傲,毕竟连胡言乱语都能受到如此重视的猴子仅她一只,万年只对她好。
袁媛不再需要虚构朋友来使父母露出满足的表情了,只要她提起万年他们就眉开眼笑。万年从未向她说过类似表白的话,但彼此都心照不宣,好像生来就该成为对方的男女朋友似的,于是她也从未有过正式的机会对父母表明她在和万年交往。契机来源于他挑选了一间距离两所学校都不远的出租公寓作为玻璃温室,邀请她搬出艺术学院的宿舍,与他同居。袁媛家里欠缺这样一场父母和孩子之间的严肃谈话,谁都真诚恳切,谁都心无旁骛,不开电视,也别低头夹菜,大多数人家里都欠缺这么一场谈话,并且欠缺了很久。从艺术学院回家过周末的一个晚上,袁媛在公交车上打好了腹稿,进门后就把行李搁在沙发旁,一鼓作气地开口,直奔主题:
“我跟万年在谈恋爱。”
爸爸妈妈都愣神了。坐在他们面前的袁媛已经出落成这样一个大姑娘,父母不再熟知她身体上的每个部分,也不能肆无忌惮地在她洗澡时进入卫生间了,她把“谈恋爱”三个字说得如此铿锵有力,好像七十年代扎着麻花辫的年轻女同志谈起社会主义理想,接下来任何反对的话语,无论严厉或委婉,都只是两个来自旧社会的老顽固在作无谓的抵抗;更何况本来将万年介绍给袁媛也是他们的主意。父亲讪讪地笑着:
“没关系,你也大了,这事我们不会拦你…可能你们是有点太年轻了…我们和万叔叔他们家本来就是老相识,也算是看着万年长大的…这也正好……”
“嗯。还有件事想跟你们商量,”袁媛点点头,“他想跟我住在一起,已经在学校外头租好房子了。关于那个,你们放心,他答应我在结婚之前不会……那个。我们打算好了,到岁数就去登记。”
父亲的笑容猛然间飞离了他的脸。“这个就不太合适了,你才多大,才和他认识多久,结婚什么的还早着呢!我们怎么可能放心……”
“万年跟叔叔阿姨都说过了,他们也同意的。”
“那我怎么不知道?”父亲嚷了一句,随后音量骤然减小,满脸不高兴地嘟囔起来,“他们怎么不找我商量商量?多少年的交情了…”
袁媛的眼睛里亮闪闪的。“爸爸妈妈,求你们了。以后我不会求你们别的,就现在这一件事。求你们了。我很喜欢他,他也喜欢我。”
自己不能确定的事情说出来并不算谎言,这是袁媛在说谎之路上日益精进的这些年里学到的。爱或不爱从来就是一个模糊不清的命题。或许是被这份真诚所感动,父母在和万家联系确认过后就同意了他们住在一起的请求,并煞有介事地将此视作订婚。他们在襁褓时期还见过一面,两位母亲互相夸赞着他们天使般的可爱面庞,将他们又胖又软的小小手指碰在一起,如今岁月飞逝,当年的婴儿如此不可思议地长成了两个小大人,带着父辈的友谊携手走进婚姻殿堂——狗日的!我早就该知道这种事不会发生在我身上!往后袁媛想起这一刻时总会痛骂自己当初的决定。同居生活开始之后,万年作为古怪科学家的“古怪”一面完全暴露了出来,每日投喂东南亚进口香蕉的背后还有诸多惨无人道的实验,他把这间屋子一切能上锁的地方都上了锁,甚至连那一大串叮当作响的钥匙本身都是锁在他腰带上的,对钥匙的垄断如此严密,让人怀疑万年是不是夜里口含着它们睡觉,袁媛想上厕所都不得不先向他打申请报告。在万年的眼皮底下她没有秘密可言。他们确实按照对父母保证的那样没有发生过婚前性行为,可是相比较万年所做的事,这个词听上去那么清纯可爱,它本来应该是小情侣之间欲望的极限。
首先他不允许袁媛穿着内衣进屋。无论是把胸罩和内裤吊在门口猫眼前以换取入内许可,还是早晨出门时就干脆不穿,总之如果被万年的例行检查给发现违规,他就要把她赶出门去。接着是一起洗澡。他为浴室购置了两张小塑料凳,蓝的给他,粉的给她,然后像个为图方便而将年幼的儿子带进女澡堂的母亲那样上上下下地忙活,她只要乖乖坐在莲蓬头的水流下,不需要任何动作,万年会替她把脚趾缝都搓干净。这事没有听上去那么享受,如果有必要他还会强行清理她的耳道和鼻孔,作为代价,不许喊疼。最后是搂在一起睡觉,他会像小女孩抱玩具熊那样把她搂在胸前,看他每晚都不错过的财经新闻。万年会在做饭时突然像被烫着了手指似地大叫起来,等她慌慌张张地跑到厨房,再丢下锅子里炒到一半的菜紧紧抱住她,用仿佛刚刚从噩梦中大汗淋漓地醒来般的语气在她耳边说:
“袁媛,我真的太爱你了。”
万年的拥抱是那样令人窒息,好像生怕她从臂膀的空隙中滑脱似的。这份末日般的爱无可避免地延伸出了暴力,自然,他给袁媛的身体制造过那么多痛苦,可谁也无法责备他,因为他总是承担相等甚至更多的份量。无论万年用刀子在她的哪个部位留下血痕,他都会在自己身上相同的位置划上更深的一刀,流出比她更多的血;他因为应付不得不喝酒的场合而喝醉之后会在楼梯间狂呕,但不在公共地盘留下污秽,两颊鼓鼓囊囊地回到家就立刻亲吻她,把酸臭的半消化物吐进她嘴里,在她停止挣扎后再吃回来咽下肚;因为卫生间的钥匙保管在他手里,他为她另外准备了一只尿壶放在床底下,但她之后才发觉他用拖把蘸着这些积存的尿液拖地;他知道袁媛酒量太小,于是把冰啤酒灌进她的直肠,再插上一根吸管。这下连袁媛都开始怀疑到底谁才是施暴者,或许没有,他们都是受害人。那段时间里她常常在艺术学院的课堂上猛然惊醒,才发现面前的画稿已经被自己毁得一片狼藉,某根平常的线条突然变形成扭曲的字迹横亘在画纸中间,然后像着了魔似的反复写着“万年不得好死”。在彻底失去求救意识之前,当然,她向父母寻求过帮助,但是已经精疲力竭到忘记了如何描述那些细节,甚至忘记了真正想说的话:爸爸妈妈,救救我吧。她像只在街上被石块擦伤的小猫那样窝在母亲怀里流泪:
“万年打我。”
“没事的,”母亲安慰她说,“人人都会经历这种时期。其实,你爸爸年轻的时候也打过我,但是我们现在也生活得很好,对不对?”
“不是这样,他不仅是打我,他在折磨我。”袁媛哽咽道,“我忍不下去了。和叔叔阿姨说让我搬出去吧,我想回学校宿舍…我不想再和谁住在外头了…和女孩子住在一起更舒服…”
她只是因为恐惧而语无伦次,没注意到自己不该说最后那句话的。许久的沉默之后,她听到母亲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抱住她,点滴的泪水像这个城市时常出现的晴天雨一样落在她的后背上。
“袁媛,你终究要习惯这些的。再坚持一下吧,再看看……他会好的。爸爸妈妈不期望你能活得多优秀、多出彩,只要你能健健康康的,做个普通人就好,”母亲低声说,“千万,千万,千万,千万不要像你舅舅那样。我们承受不起啊。”
逐渐地,袁媛感到世间的标准变得模糊虚幻起来,那些一开始看着突破常识的事情其实没什么大不了的。既然人类进化成了现在这个样子,让她每个月可以子宫内膜破裂出血,既然人们可以种植土豆,组建工厂和超市,居民们可以在货架上挑选不同种类的油炸膨化食品,那么为什么不可以蘸着经血吃薯片呢?它尝起来确实不怎样,有点酸,可是沙拉酱不也是酸的吗?食品公司不会提供月经口味的薯片,人们之中也不会流行,但既然这两样原料都是触手可及的,为什么会被视为匪夷所思之事?为什么人们会对这样做的人敬而远之?说到底,如果我们什么都不做也会饿,那么我们凭什么确定自己诞生的使命不是静静待着直到饿死?完整的进食和消化系统不能作为驳斥的依据,力所能及的事物才能被视为罪恶。这些问题已经不能再深究下去了,他们把满是鲜红的卫生巾摊在大腿上,再将薯片盖在最湿润黏稠的部分剐蹭,一边讨论着哪种口味的薯片最能与之相称一边看财经新闻,在主持人对股价波动的喋喋不休中,袁媛想:这种生活并没什么大不了的。
价值观念可以任意再塑,但是疼痛一直不会变幻形状。万年拿起锋利的东西时她仍然会不自觉地打个寒颤,疼痛的同时像割破皮肤的刀锋一样尖锐地恨他。有一天早上,她醒来后看见万年正用酒精棉签擦拭一根针,本来迷迷糊糊的袁媛立刻警觉起来,他没有回答问题,消毒完毕后戴上了眼镜,开始穿针引线。万年先在自己的右手小拇指上试了试,整根针像进入隧道的列车那样穿过他的指肚,手指两侧的线颜色分明,左边是白的,穿越血肉之后变成了红线。他慢慢地、慢慢地举高手里的针,将这条线全部染成红色,直到末尾的线头也脱离他的皮肤,才长舒了一口气:
“还真有点疼,不过,我会陪你一起疼的。先把外套穿好,马上可别乱动。”
万年想将他们的小拇指缝在一起。这比订婚戒指更切实牢固,不管袁媛如何歇斯底里地挣扎喊叫,他还是强行完成了这道手术,棉线在他们的手指上捆了好几圈,最后将湿掉的线头打结并不是件容易的事。他们牵着手出门,任何一点想离开对方的念头,甚至走路时迈的不是同一条腿都会带来疼痛,袁媛陪他去了学校,坐在他身旁听金融课程,虽然万年的右手被缝起来了,但这也是他考虑到的因素之一:他的两只手同样灵活,左手也能握笔写字,而袁媛不行。他们度过了像连体婴儿似的几天,无人开口询问这条嵌入血肉的锁链何时拆开,袁媛从第一天早上就哭得眼睛充血,但仍然止不住地流泪,他们手牵着手步调一致地登上公寓楼的台阶时,袁媛的眼球已经再也挤不出丁点水分,好像在眼窝中咯啷咯啷地来回滚动的两块圆形石头,因为眼眶的阻隔才不至于掉落出来,但仍然在哭泣:
“你到底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为什么是我?”
“因为爱,”万年回答,“也只能是因为爱。”
“锌元素”酒吧的木质吧台是这里最精致也最昂贵的摆置,桌面打了蜡,总是游离着紫色或玫红色的光线;开业时吧台后面的酒柜里还摆放着各类洋酒的空瓶,后来因为周转不畅,老板将它们连同柜子一起卖掉了。墙壁四面都是粗糙而不规则的石头质地,加之空间狭窄的缘故,如果没有那张吧台,这里看上去就像某间地牢似的。首席调酒师兼老板名叫朱南,Zn,锌元素,但是知道其中联系的人少之又少,因为他并不总是把真名暴露给顾客。如果听说了他的全名,就必然会想起艺术剧团里的那位风云人物,他的小剧场话剧理念被剧团否认之后怒而退出,在网络平台上实名揭露艺术学院剧团的种种内幕,也因而成为了寿命大约半个月的网络红人,火势正旺时他出版了一本《我的理想》,从小学生经典作文题目开始谈起,完整地阐述了他追寻艺术的漫漫旅途。但他并未满足于版税收入,而是租下了艺术学院旁的一间半地下式铺面,“锌元素”酒吧就这样耀武扬威地开张了,手持《我的理想》初刊本的顾客一律享受半价优惠。
风波平息,剧团仍然安稳航行,蓄着长发和胡茬的朱南在马路边支起一张小摊,上头堆放着一摞摞卖不出去的理想,硬卡纸广告牌上手写着:签名售书,欢迎购买。他倚躺在摊位后面抖着腿玩手机,颇具落魄艺术家的气质,一连坐了两个星期,共计卖出三本。过路人都形色匆匆,谁也不瞥一眼他的那些理想。购书的女初中生根本不在乎朱南是什么东西,只要扉页上有作者的亲笔签名就足够令人兴奋。为了解决家里积压过多的理想,他的父母开始疯狂地向外撒书,见人即送,送给单位同事,送给过年时才能见到的亲戚,送给朱南的初中里所有和他打过照面的老师和同学,送给熟人的熟人的熟人,恨不得挨家挨户地发放。最后那些书终于不再占用家里为数不多的平方米了,一点理想也不剩,他们反而觉得有些空旷陌生,于是摆上一只热带鱼缸,还给那些呆头呆脑的金鱼一一起了名字。换气泵里接连涌出的泡泡浮到水面就碎裂了,这些都已成往事。如今若有人向老板玩笑似地提起“理想”这个词,当晚的账单就加收百分之二十;那些醉鬼不会发现的。朱南不过问客人的隐私,也理所应当地不会提起自己的,尽管他们乐于暴露。
朱南的辉煌过去是Kim在某次事后的敞开心扉环节后告诉她的,“那位”朱南现在只将自己视为整个疯狂游戏中的NPC,甚至留了两撇马戏团式的小胡子,总是笑眯眯地站在吧台后头擦拭酒杯,天出尘在“锌元素”遇见袁媛的那天晚上也不例外。那晚天出尘和康哥两人来酒吧庆祝新片杀青,这是她作为女主角出演的第一部时长六十分钟的小电影,其精彩表现让剪辑师舍不得删去任何有她露脸的镜头。两人叫了五瓶便宜的烈性威士忌,天出尘用高脚杯,而康哥用的是笨重的玻璃啤酒杯,喝得有点管不住舌头,向她絮絮叨叨说着关于王总的种种看法。和天出尘上过床的男人们认为她愚蠢,在她面前谈论别人的坏话时总是无所顾忌。王总本是毛绒玩具产业的土皇帝,手下的工厂在全国地图上像起疹似地迅速滋生蔓延,生产某某动画角色的布偶也从不交版权费,直到路边随便哪个游戏厅夹娃娃机的玩偶池里有超过半数都出自王总的名下,而工厂的流水线仍然势不可当地运作着。他独自歪坐在黄金王座上,俯视着这一片梦幻般的版图,他将不计其数的对手踩下了泥潭,他给那么多丈夫和父亲提供了养活一家老小的工作机会,有人咒骂他,有人对他感恩戴德,可那都已经是过去的事了。现在他抵挡不住激情的消逝,眼睁睁地看着它们从自己愈发萎缩的躯体中丝丝缕缕地抽离,他不再对这个帝国有丝毫的自豪感了,恐惧,悲戚,释然,经过伤逝的几个阶段后,某天早晨睁开眼睛后他突然变成了一个老小孩,叫嚷着现在他有钱了,可以做任何他想做的事情,他要离开这些日日夜夜纠缠他的小熊和兔子布偶,在六十多岁的年纪里背上行囊,扫荡全新的领域。
“要我说,王总根本不了解这个行业,”康哥费劲地吐出这些音节,“他也知道自己不懂,但是根本不在乎。反正他有钱,只管往里扔就是了,在这种人手底下干,我们也乐得快活;要我说,小天,你真的很幸运。”
“我知道。”
“你根本不知道。你还在上学——我放开了说——这种狗屁学校,还表演系,毕业了也就能在古装剧里演演宫女丫鬟什么的,吃了上顿愁下顿;你还在上学,就能被王总签合同,我看你根本不知道这是多走运的事情。”
“我知道,多亏康哥帮我介绍,要不然我入不了这行。”
“你不知道。王总对你们这些演员有多好?我走过不少片场了,哪个老板不是嚣张得跟个鸨头似的,只有王总过年过节还给你们发糖发水果,听着都搞笑吧?你知不知道…对了,我正要跟你说这事。演员都要统一做手术的,医药费可以向王总报销。你虽然签的是临时合同,但反正毕业后就是正经职工了,不如现在就去把手术做了,还安全些。”
今天是三八妇女节,花店将奶油色的康乃馨尽数摆在门口,除此之外,整个艺术学院都对这个节日嗤之以鼻。王总给旗下的女演员们一人发了一箱野山栗,纸箱外壳上印着郁郁葱葱的山林和两颗饱满的栗子,红色宋体初号加粗:健康养生,多食益肾。是康哥帮她一路上搬回学校的,此时正寄放在那张木质吧台后头,正簌簌摇晃着调酒杯的老板脚边。
“其实,我不想做手术。这条没写在合同上。”
“哎呀,对好多人来说做不做也一样了,只有王总才会瞎操心你们……你不什么?”
“我不想做手术。”
康哥放下了啤酒杯。“怎么回事?什么叫你不想?”
“我还年轻,不想绝育。以后拍完片子我会吃药的,不用王总报销。”
“你根本不知道,往后还有多少新片等着你去演。吃那么多药,后果还不是跟做手术没差?”康哥捏紧了嗓子笑起来,“你不会还想着以后能生孩子吧?——你不会还想着以后能嫁人、能当个好妈妈吧?”
“我没想过这个,康哥,我真没想过。”
“那为什么不肯做手术?你倒是给我说说这个道理呀?又不要你的钱,又比吃药来得风险小,你有什么理由不肯?”
“别激动,”天出尘一字一顿地说,“我只是不想留疤,祛疤很麻烦,拍出来也不好看。”
保持绝对诚实的方法有很多种,只说部分真话就是其一,这是天出尘在不会说谎的这些年里所学到的重要技巧。她洗纹身留下的那些疤痕恢复得那么多快好省,但是和刚才所说的这几句话并无矛盾之处。实际上这是天出尘为自己不肯做手术的突发性倔强能找到的唯一理由,理性是每个人都会拥有的,感情亦是每个人都或多或少相似的,正是这些毫无道理的想法使人成为人,而非平庸的造物,曾有人用“灵魂”“宿命”之类神秘主义的蹩脚词语去形容它,但并不能准确命中它的实质,在此亦然,前文中那些繁杂的逻辑和个人经历不过是为它服务的借口和铺垫。我们是被它所奴役的。
“刀口很小,如果你真要做祛疤,这个费用也可以报销。王总他——个狗日的就是这么大方。你以为呢?”
“我还是不想做绝育手术。”
“为什么?你还能说出几个为什么,都说来我听听!”
“主要是我不想。”
康哥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椅脚和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尖叫声。他整张脸涨得通红,好像呼气已经不能使声带正常振动,非得伴随着喷薄而出的鲜血和肉沫才能说话似的,带着仿佛性高潮时的痛苦表情,这股混杂了血腥和酒臭的狂流朝她席卷而去,康哥咆哮起来:
“摆什么臭架子?还不是多亏了老子你才能入这行,别真以为自己是他妈的女明星,连姓什么都不知道了!”
天出尘将高脚杯举到嘴唇边,仿佛在观赏餐间表演似的。“可能姓天,可能姓傅,我是不太确定。”
最后还是她把骂骂咧咧的康哥扶出了酒吧,又替他联系朋友开车来送他回家。这一过程耗费了不少时间,康哥一边痛骂她是个破鞋,一边又夸赞她在表演和床上的异禀天赋,天出尘也一边不客气地回应着,一边在他往电线杆底下呕吐不止时抚摸他的脊背。将不省人事的康哥交还给他朋友之后,天出尘朝酒吧的方向走去。她有点累了,每走一步脚趾都被高跟鞋的尖头挤得发痛,但也习惯了在疲劳中处理这些大大小小的事,将它们安放在合适的位置:得把栗子搬回宿舍,不能留在酒吧过夜,那会欠朱南的人情。夜已深了,头顶上隐约传来电视里戏曲频道的咿呀唱腔,还有棋牌室里洗牌的声响。狗吠。
当天出尘到达“锌元素”时,袁媛和酒吧老板之间的闹剧正上演到精彩处。这个小姑娘像怕被认出来的明星似的戴着墨镜、口罩和低檐帽,此时把它们统统摘下来胡乱推到一边,烂醉如泥地趴在吧台上,嚷着让她再多喝一点。朱南和其他几个员工架着她的两个胳膊,从外套口袋里搜出手机,想联络通话记录里最近的联系人来替她付账。袁媛撕心裂肺地哭叫着:
“不要打电话!!”
朱南用哄孩子般的无奈神情将手机熄屏,放在吧台上,两手举起投降姿势。“不打,不打,那你有没有带钱?现金,银行卡,扫码支付都行。”
其他顾客都注视着这里。刚准备上台弹唱的吉他手已经在话筒前按好了和弦,但迟迟不开口,饶有兴趣地看朱南如何处理喝醉的姑娘这场好戏。提到付账,袁媛又不言语了,低下头去,晃荡的发笼里传来危险的反胃声。两旁的男人们赶紧把她扶正,让她要吐出去吐,并且再一次仔细搜寻她紧贴在胯部的牛仔裤裤兜,将她的外套拉链解开想看看内侧还有没有口袋,但拉到胸口就不敢继续下去了:那件满布圈圈图案的外套底下连内衣也没穿。她的眼泪鼻涕口水淌了满脸,看起来就要用耶稣死在十字架上的姿势睡着了,但是当朱南伸手去拿她的手机时,又猛然醒来,用千疮百孔的嗓音尖叫道:
“不要打电话!!”
想来这种情况下朱南是没空管她的野山栗了。天出尘在胸膛深处叹了口气,她今晚已经见过太多醉鬼了,只想快点让它结束。她认出这是在话剧部的新生欢迎会上见过的女孩,总会再见面的,除非她也像宋雅风一样,那话剧部就要变成退学爱好者协会了。那个可疑的男友说她沾酒即醉,这会儿她却好像喝了不少,吧台上聚集着高矮不一的啤酒罐子,没被收走是因为她坚持说里面还剩几滴。天出尘从皮夹里点出两张大钞,拍了拍老板的肩膀:
“我认识她。我来付吧。”
朱南指了指吧台上那些篮球队员般的罐装啤酒:“两张不够。”
袁媛醉眼朦胧地注视着她,似乎在努力聚焦视线,好不容易看清天出尘的面容之后,她傻笑起来。
“你长得好像我看过的一个A…AV女优。”
天出尘一时语塞。“我不知道你这样的女孩还会看那种东西。”
袁媛将整个身体的重量都压付给了天出尘,源源不断的口水淌到她的肩膀上,两腿看起来比面条还软,嘴里断断续续地嘟囔着模糊不清的话,像是回答:我还不知道你这样的女孩会演那种东西呢。这个长句子可能花费了她五分钟或者更久。天出尘几乎是扛着她走出了酒吧,这么个东西比野山栗沉多了,迎面而来的夜风使她稍稍清醒了些,此前她还没意识到“锌元素”里流通不畅的空气连酒驾检测仪都要为之失声尖叫,她在其中浸泡了太久,刚才的决定确是她头脑发热的结果。
“哎,醒醒,”天出尘掂了掂她,“还记得自己家怎么走吗?”
袁媛哇地一声呕吐起来,几乎是条件反射,天出尘将她从肩膀上甩了出去,当袁媛重重摔在路边时她才想起这个举动是不合时宜的。袁媛滚到路灯投下的那片光亮中央,像沾了盐的蛞蝓般扭动着,痛呕着,最后蜷缩在眼泪和呕出的酸水中,一动也不动了。
天出尘在小时候观察过真正的鼻涕虫在盐巴里挣扎丧命的过程,所以并未对此感到抱歉,而是蹲下身,像翻开一本垃圾堆里的旧书似地用指尖揪住她的外套,将她翻了过来。“你住在学校还是别的地方?还记得回家怎么走吗?回家。”
天出尘的声音像丝绸一样又轻又滑,但句尾的这两个字使袁媛猛然张开两眼,连条件反射的时间也没给天出尘留下,竭力叫道:
“我不要回家!!”
接着她痛哭起来。天出尘感到自己的耳朵里被这一声近距离爆炸给轰得嗡嗡作响,只好将脑袋埋在膝盖之间,试图止住海潮般袭来的晕眩。不知道现在几点了,刚刚给一个几乎陌生的醉鬼付了二百多块的酒钱,现在她躺在马路边上不肯动弹,脚上这双高跟鞋得洗了,怎么向康哥解释自己不肯去做绝育手术的原因,如果因此被解约就又失去了饭钱,家里不会再给我打生活费的,天为民终于要死了,这事拖得太久,从小时候我给他的水壶里掺白酒的那会儿他就该死了,不知道现在几点了,我该怎么办?
“不回家,”她在隐约有光斑跃动的黑暗视野中摩挲着袁媛的耳廓和头发,“咱们不回家。”
不远处湿漉漉的斑马线变红,然后又变绿。就这样过了好一会儿,有深夜出租车经过这条路,引擎轰鸣声将天出尘震醒时,她才发觉自己蹲在路边睡着了。袁媛也睡着了。司机不想接这单生意,说对于醉酒者完全可以拒载,好说歹说他才用嫌弃的神情打开另一侧的车窗,自顾自地抽起烟来,等天出尘把尸体般沉重的袁媛拖上出租车后座。天出尘带她去了那家情人旅馆,只有那里的老板才跟她熟识到无需身份证就允许她带进一个醉得像黏胶似的女孩。
天出尘没有开灯,先把袁媛和大床上软软的被子一起扔在地毯上,然后在黑暗中剥去她的脏衣服,光是脱裤子时抬起她沉睡的双腿就让天出尘精疲力尽。她甚至连内裤也没穿,休息的时段里,天出尘用手背抚摩着她穷山恶水般的身体,腹部上留着刚刚结痂的歪歪扭扭的心形血痕,下体只剩一片扎手的青色毛茬,这个伤痕累累的女孩睡得那么沉,那么令人羡慕,连梦话都无力吐出,只有一丝微弱的气流不时簌簌地通过嘴唇间的缝隙。厚实的窗帘透不进一点光线,天出尘用自己的眼睛照明,气沉丹田,力汇掌心,将袁媛扔到床上,重重余震之后房间才又安静了下来。
她咚咚两声将高跟鞋甩脱下来,把被子轻轻铺在袁媛的裸体上,然后就这么坐在床沿,一声不响地注视着仿佛被施了沉睡魔咒般的这个女孩。她的胃部还在无意识地痉挛,原油似的食糜从嘴角里随着涎水流淌下来,湿迹在枕头上蔓延。天出尘看着她躺着呕吐,直到她把溶化的五脏六腑都吐干净了,接着开始吐身体里剩余的水分,最后她整具躯体都干瘪下去,好像只保留了最少限度的血液似的。墙壁的隔音效果优异,尽管天出尘清楚此时的整层楼都处于迷情的巅峰之中,那些人狂热的气息和心跳却丝毫传不进这座孤岛,时间在房门外匆匆奔流,那些人会萎缩,会衰老,会化作一抔黄土,而她就永远坐在这儿,坐在疲乏不堪的梦醒之间,身旁有个醉鬼躺着呕吐。如果有那样一个夜晚,黎明将再也不会到来,那么说的一定就是今夜了。
枕头上的景象惨烈万分。她累了,不想管了,就这样躺在袁媛和她的污秽中沉沉睡去。
天出尘醒来时头痛欲裂,房间里照样黑漆抹乌的,根本不知道过去了多久。袁媛还在睡着。
昨晚忘了给手机充电,正是它电量不足的哀鸣将她叫醒的。头发像风干了的大便一样硬梆梆地凝固在脑壳上,身体的每个部分都在惩罚她昨晚不梳洗不卸妆不摘隐形眼镜的罪恶。此时早晨七点二十,她非常想装作没醒,但是也睡不着了,只好轻手轻脚地起床洗漱。揣着房卡和钱包下楼时,天出尘才意识到自己应该把手机留在那里充电,但不想返回那个狼藉的房间了,奇妙而疯狂的昨夜,她拖着个醉醺醺的女孩在情人旅馆同睡了一晚上,不知道她醒来后会作何反应,可能也只好装作没醒。在手机自动关机之前她急匆匆地翻看未读消息,康哥给她打了两个电话,又发了几条诚恳的短信来为昨晚的争吵道歉,希望她能再好好考虑一下绝育手术的事。
最后一条消息是来自庞小莹的。她问天出尘是不是晚上不回去了,已经擅自帮她和宿管老师打了招呼,祝天出尘玩得开心。短信末尾加了黑色的爱心符号和几条波浪线。
她站在旅馆大堂的角落里,等待着手机终于支撑不住而黑屏。不知道在哪儿燃着薰香,四周被星座图案的墙纸包裹着,这里看起来就像某种神秘占卜屋般狭窄而又暧昧。那位不可言明的奴隶主又向她下达了指令。天出尘将房卡退还给柜台后的老板娘,眼睛盯着墙壁上煞有介事的世界时钟,问她是否提供长包房,月租价格多少,然后默默在心中计算这个数字是否在她的承担能力之内。自小时候起心算这类事就让她恶心,此时没有手机计算器的帮助,天出尘低头捻着指尖,口中念念有词,艰难地清算她从“那份工作”中得到的储蓄。经过许久的加加减减,她微笑着抬起头来,屋外的鸟群扑棱棱地起飞,周围响起了八点的晨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