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象先父的朋友宁静而清澈的脸一样,静默而明朗。她悄悄然从窗口无声无息地滑进来,把这间陌生的居室蒙上一层冷冷地清光。我静坐在窗前,身心溶化进这无边的月色,惟思想象点燃的烛光,摇曳成影影绰绰的梦幻。
两个月前,父亲象凋零的枯叶,叩然飘向另一个世界。今天在月下的思念,已经不再是当时的沉痛,象凝结的岩浆,失去了烧灼的热力,却淤积成一种无法卸释的沉重。
月光匀称地洒在山间的草木上。山,不再是白天那样兀自高昂着,却如千年铸就的铁牛或怪兽,静静地卧着,想着它们千年的心事。放眼望去,月下的群山,峰峦叠嶂,是一个个我无法读懂的伧诘的汉字,笔力雄健,收放空灵。记载着人间的代谢,世事的更迁,寄予着天公深不可测的寓意。父亲的灵魂,也许此刻正附在哪一颗树上,哪一颗草上,幻化成一颗晶莹的露珠。用他升华了的生命再一次解读我脚下这个蒙蒙笼笼让他一辈子没有完全读懂的世界。
今天,我刚跨进老伯家门,介绍了自己的身份与来意时,老伯对我父亲故世,没有太多的惊讶,只是感谢我的到来。我与老伯没有很多可交流的。但从他那皱纹如刻,风霜久经的脸上,读懂了他对世界独到的见解。他以吴承恩“山中无甲子,寒尽不知年”的诗句来自喻时,我似乎对眼前这位我们不曾谋面,只是听父亲经常向我们兄弟姐妹提起的老人有了一种莫名的猜度里又参合着莫名的敬意的复杂的情感。他见识广博,曾与父亲一同遍走大江南北,而后又守居山林,躬耕搏食,临涧炊饮,舍弃都市的繁华,固守山间的寂寞与清贫。这是怎么样的一位高士?
月色依然故我地渲染自己的冷漠与深不可测的沉寂。夸张着深涧的恐怖,悬崖峭壁的绝望,张扬着天地的广袤,红尘的渺茫。似乎要刻意让我感到自己的渺小如轻尘一样地虚无缥缈。近二十年书海遨游的自矜,四十年人世起落的经历,只是山间薄雾一样轻不可掂,浊不可洗。只配写一二轻薄文章,在俗世里自以为是地故作高雅而沾沾自喜。
我开了门,独自一人来到屋外。满山的古松,在月色中,恰好象披了袈裟的高僧,守望在这清冷的高山上,拒绝红尘的烦扰,参透了日月星辰的无尽奥妙,藐视风霜雨雪千百轮地煎熬。我想,这些禅意漫盈的古松便是老伯最好的朋友,最好的书籍。他们那满身篆刻的古老文字,只有老伯才能读得
懂它们无惊无乍,不屈不挠,荣辱相忘的岁月年轮。
如果说人生都是一本书,那么老伯将是一本让凡夫俗子一看就觉得不想读,如果谁有耐心读完就回味无穷的好书。而我父亲便是一部洋洋洒洒千百万的宏篇巨著,故事曲折凄美,满纸辛酸,读时热泪可拘。可是释卷沉思,谁愿意是那样的英雄?所以,晚年的父亲完全是一块不可溶化的坚冰,冻结了他一生的苍凉经历与时代风雨的较量。我如果也是一部书,那配谁去读?谁愿意读呢?
月儿在云间穿梭,云彩在月色中显得轻盈飘逸。蓝蓝的天宇,深邃得如同大海一样,蕴籍奥远。山风轻轻地吹拂着,山上的夏夜没有都市的酷暑,却意外地有一丝寒意。点燃一支价格不菲的香烟,任思绪随起伏的山峦跌荡。
在这样一个地方借着明亮的月光独处静思,把自己好好地检阅一番,也是难得的佳境。古代的贤哲在月下洗怀修身,立德成家,立言醒世;才子们在月下寻诗弄情,造就传世警句;佳人们在月下私订终生,让红尘增添了许多凄美的故事。而我,在月下,至少可以逃避俗世的烦扰,偷得浮生片刻的自由与轻松。虽然没有全然抛开所有的懊恼,但我可以完全达到精神的胜利。叹息也罢,沉重也好,起码是我自己甘心情愿的选择。我可以不管这样的黑夜里有什么魑魅魍魉在人间上演什么样的悲喜剧。也可以忘却黑夜是阴谋的土壤,恶人的舞台。因为这样的想象实在是玷污了今夜的月色,更有庸人自扰的嫌疑。
在晚餐时,老伯说,父亲十年前最后一次去看他,他便知道,他们没有再见的机会。他说,不用多久,他们又会重逢。听上去没有一丝的悲凉。好象天上的月儿平静地游鹞在天宇间,一步一步滑向西山。老伯的为人,正象我父亲说的,他尊重自己,也尊重他人,但淡然面世,胸怀高远而静谧,能吞吐日月。父亲最后一次拜会老伯,足有半月时日的同食同眠。父亲在临终时交代我去拜访老伯,是父亲寄托我淡泊处世的最后一次教诲。
月儿象一只巨眼,望着我锁眉沉思。父亲也一定在谋个我看不见的地方看着我。今夜的梦里,父亲,我们也许会有一次从没有过的深刻的对话。
两个月前,当我无力回天般绝望地握着你的手哽咽着说出“假如还有来生,爸爸,我还愿意做你的儿子啊”与你诀别时,我便知道,我将会在自己的生命里找到一个深刻的转折。把自己所谓的愁苦烦扰让你带到天国里去焚烧掉。
月光依然如水地朗照着,汩汩地把清澈流进我的心田;天宇、山川,广袤、岑寂而苍凉,与千万年前的洪荒一样地没有一丝纷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