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悲伤”和“时间”让我羞惭
肖培东 我就想浅浅地教语文 今天
“这满目的绿色，这流动的溪水，这蓬勃的生机，植树的牧羊人在这荒凉的高原上创造了奇迹！这奇迹又该归功于牧羊人的什么呢？你能从原文中找出证明吗？”海南省国兴中学，《植树的牧羊人》的课堂上，我问学生们。
教这一课，最后都会落到这个孤独又可爱的老人身上。他是个怎样的人？是什么支撑着他去做这样的事？离群索居的背后，有着一颗怎样丰富而美丽的心？
“是毅力！这个男人坚持做着自己想做的事。这片一眼望不到边的山毛榉树林就是证明，它们长得足足有人肩膀这么高了。”
“是毅力！三年来，他一直这样，一个人种着树，他已经种下了十万颗橡子。”
“是坚持！这片树林分为三大块，最大的一块，有11公里宽。而这，不是靠什么先进的技术，而是靠一个人的双手和毅力造就的。”
“从1920年开始，我几乎每年都去看望这位种树的老人。我从没见过他有任何怀疑或动摇，只有天知道这有多难！是坚定！”
“是无私！那是谁的地？是公家的，还是私人的？他说不知道。看起来他并不在意。”
“奇迹在孤独中产生！奇迹在单纯中造就！既然没有重要的事情做，就动手种树吧。”
“是认真，是仔细，挑橡子的细节描写就能写出。”
……
一石激起千层浪，“奇迹”的背后有太多的思考。对于《植树的牧羊人》一文的主旨，教参是这样表述的：“对本文主旨的解读，可以是多方面、多层次的。”“要鼓励学生多角度地思考，得出自己的理解。”为解开“奇迹”的密码，学生们走进文本，找到了诸如“毅力”“坚持”“无私”等一把把精神的钥匙，甚至还关注到了牧羊人的“聪慧”。你看，文章当中是这样说的：“他认为谷底比较湿润，就把白桦树种在那里。他是对的。这些白桦树棵棵鲜嫩、挺拔，像笔直站立的少年一样。”没有思考力的人，又怎能在这荒无人烟的贫瘠的荒原上种出葱茏和新鲜？还有，“间里收拾得很整齐，餐具洗得干干净净，地板上没有一点儿灰尘，猎枪也上过了油。炉子上，还煮着一锅热腾腾的汤。看得出，他刚刮过胡子。他的衣服扣子缝得结结实实，补丁的针脚也很细”，这些描写也在彰显老人的生活细节和性格品质，你能读出来吗？我很耐心地诱导，牧羊人的精神世界是个丰富深邃的海洋，那朵朵浪花，都在飞溅着他的人生观、价值观、幸福观。
“老师，我觉得是悲伤和时间。”一个男孩站起来，没用话筒，径自地说。
悲伤？时间？
我有点猝不及防，那么多堂《植树的牧羊人》教学公开课了，我从来没听到过这样的解读。
“哦，悲伤，时间，你能具体说说吗？”这句话，说给他听，也说给其他孩子听，更说给我自己听。我微笑着，大脑运转得飞快，我得马上对这个“悲伤”和“时间”进行解析，产生自己的理解。此时，海口的台风还未停歇，一波一波的雨在酝酿，在更替，在交织。窗外，一会儿铺洒着阳光，一会儿堆积着阴郁。
“悲伤，老人的一生经历了很多不幸的事情……文中说，他先是失去了独子，接着，妻子也去世了，他选择了一个人生活，与羊群和狗做伴。他的生命有太多的悲伤……时间呢？时间是消除悲伤的良药，医治他心灵的创伤……几十年，他在高原上忘我种树，时间证明了一切。”男孩的话有时很连贯，有时又断断续续，可我听来，都是一种震撼。他其实刚从小学校园里走出，脸上还挂着隐藏不住的稚嫩，可他竟然也把自己浸泡在“悲伤”和“时间”里了。阅读的真正意义在于使人深沉、丰满，对人生与世界有一种反思与探求的精神。阅读和思考的力量，何其强大！
时间如流，悲伤逆流成河。这“悲伤”，这“时间”，都是我们生命中不可或缺的无法躲避的河流。有人沉溺其中，湮没而至消逝；有人浮沉其间，终不知生命所归；更有人，在这苦难之河上积极面对，劈波斩浪，让悲伤与时间化成助他扬帆远航的风。当很多人在功利主义时代里放弃信念和理想而变得日益幽暗的时候，植树的牧羊人，却孤独又圣洁地居住在自己的内心，纯粹地追索人之为人的价值和光辉，仍旧坚定地向存在的荒凉地带进发，坚定地走向生命的光明和灿烂。悲伤是什么？是夜到深处独自剖开胸膛流血的舔舐。时间是什么？是疼痛和煎熬幽默又残忍的重复和循环。俞敏洪说：“在绝望中寻找希望，人生终将辉煌。”悲伤已经发生，绝望已经降临，我们无法改变已经发生的事情，我们只能改变我们自己。创伤后人们可以发现人生中更大的意义——强烈的使命感。深入文本，溯源而上，我们可以读出牧羊人对幸福的理解、对人生的追求、对自然的思考等等，我们可以读出他通达从容、积极乐观的人生态度和宁静淡泊、铅华洗尽的人生境界，而站在源头的端点，我们清晰看到的，却是他不得不舔舐的悲伤和最初难以熬过的时光。逆流成河，把时间推向苦痛的过去，又把生命推向新生的未来。牧羊人，当我们只用高大上的词语塑造着你的辉煌的时候，又有谁能进入你真实平凡的生命河流中，去触摸你无处不在的悲伤，体验连你都极度难以承受的时光？
我突然不敢想。
而这，是眼前稚嫩的你牵引出的阅读河流。
我忘记了自己是怎样接过他的话的。我怎么说，都觉得没有他说得真诚，说得有意义。
语文课，你究竟是一条怎样的河流，你会浸润怎样的悲欢喜忧，你会给我们带来怎样的时间流淌，我很期待，又很羞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