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星高悬,将它们的目光转向了茫茫沙漠中的一处绿洲。
前半夜肆虐的狂风现在已经偃旗息鼓,寂静让伫立着的无数毡房融入沙丘的背景之中,时间仿佛停止了一般。毡房群的身后,是一汪幽深的湖水,湖水静谧地反射着万星的光芒,陪同时间一起忘记了流动。
最中央的一座毡房,规模也是最大,此时上面挂着的许多旗帜似乎也都被风遗忘,只好无力地低垂着,仅仅是门上悬挂的巨大的“绿尘”二字在星光下清晰可辨。
穿过毡房空荡的前厅,在厚厚的毡布隔出的后室之中,妇人忽地从床榻上坐起,两滴泪水挂在脸颊,她却没有去伸手擦拭,于是,那两滴晶莹的泪径直地滴落在床榻之上,妇人又痴痴地怔了一会儿,忽地掩面而泣。
“颖儿,又做噩梦了?“身旁传来男人低沉的声音。
“是不是又梦到念儿了?”男人坐了起来,用他粗壮的手臂将妇人环抱着,同时用温柔的语言劝慰着她。
“二十年了,也不知道孩子们都如何了……刚才我梦中看到了一个女孩子,个子高高的,眼睛大大的,虽然和她小时不一样了,但我一眼就能看出来,那一定是念儿!“妇人自言自语着,身体不住地颤抖着。
男人默默地用厚实的手掌抚着妇人的背部,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颖儿,你太激动会犯老毛病的,别再乱想了,好吗?“
妇人咬了咬嘴唇,将脸上的泪水拭去,微微点着头说道:“放心吧,天放哥,这几年我都好了许多了,倒是你,成天为族里的大小事务操劳,还要照顾我,苦了你了。“
男人爱怜地抚着妇人的长发,没有接妇人的话,而是挑开身边的帐帘看了看窗外,说道:“颖儿,看这外面的星光,最多也就是寒星时分,再休息一会儿吧。”
妇人点点头,握了握男人的手,轻轻地躺在床榻之上。
过了一阵,女人的呼吸声平缓了,男人轻轻地给她掖了掖被角,自己却坐立起来,蹑手蹑脚地下了床榻。他点燃了屋中的一盏烛灯,男人的身形和面容在烛光中渐渐清晰,他刚毅的面容上神情严肃,身体健硕肌肉发达,却唯独少了一只手臂,让他的身影看上去有些说不出的落寞和凄凉。
他默默地穿上了衣物,掀开门帘轻轻地走出了后室,穿过前厅,推开房门,来到毡房之外。
空气清冷,男人顿感头脑清醒许多,他仰首望着漫天星河,神情依然庄重严肃。他的口中长长地呼出一口气,白气迅速化成烟雾,然后消散在静谧的夜里。
“二十年!整整二十个星历年了……我该如何告诉她实情?”男人如同着魔了一样,仰望着泛着诡异光芒的星河,一遍遍地重复着同一句话。
屋中的妇人,其实也并未再次入睡。她大睁着双眼,目光却很遥远,似乎陷入了深深的回忆中。
阳光从沙漠边缘探出头来,睡了一觉之后,它卸去了昨日的疲惫和颓废,用蓬勃的光芒唤醒了沙丘中的大小毡房,毡房顶部的炊烟如同热情的双手邀请着朝阳,奶香飘荡在毡房之间,膻甜的味道充实着牛羊的低吟,每个毡房的房门都大大地敞开着,露出男男女女淳朴真诚的笑容。
”绿尘人,身为竹;天恩助,不为奴。“从毡房走出来的人们互相道着清晨的问候,开启这一天的劳作和生活。
“族长,族长……天放族长!”半宿未眠的袁天放被这一连串的喊声拽回了现实,他这才发现自己坐在毡房前厅属于族长的宽大竹椅之上。宽敞的前厅中,已是有数名族人或坐或立,天知道他们已经在这里多久了。
“星彻,怎么了?“袁天放有些尴尬,用手使劲地揉搓额头,试图让自己从昨晚的混乱思绪中解脱出来。
对面身材削瘦、面容羸弱的青年男子名叫穆星彻,是部族的守夜队伍——星竹守中的一员。此时,穆星彻也发现自己唤醒沉睡的族长有些冒失,慌慌张张地将双手平伸而出,然后低首握拳做了一个向下掰开东西的动作,说道:“族长,昨晚守夜并无异象,只是……“穆星彻环顾了下周围众人,欲言又止。
“臭小子,我跟你说了多少遍了?行断竹礼要垂首直立!你面前的不是别人,是族长!“穆星彻身后,响起一个中年男人严厉浑厚的声音。
男人接着用训斥的语气继续道:”你都说了夜无异象,还在这里啰嗦个什么!“、、
穆星彻被这熟悉的声音吓得一缩脖子,讷讷地念叨着:”那个……那个……此事要给族长报告,不是你告诉我的……?“
“胡扯些什么!”他身后的中年男人伸手拽住他衣服的后领。穆星彻不停地挣扎着,喊道:“老头子,你放手啊,哎呀我快喘不上气啦!“
“敢叫我老头子?你这臭小子,最近是不是皮痒的紧了?“男人这次把铁钳一样的手掐在了他的后颈上,用力向后一扔,瘦弱的少年竟直直飞出了毡房。
“哎呦!“穆星彻一屁股坐在了毡房之外的地上,沙土松软,他倒是没受什么伤,但看见周围几个年轻姑娘掩着嘴吃吃的笑着,他的脸上顿时飞起两片红色云霞,随即一跃而起,一步窜回毡房之中。“老头子,大早上的你就这么凶!我……”
穆星彻话音未落,那中年男人便一把将他拽到自己面前,他的目光如闪电一般,随之而来的他如同闷雷一般的声音:“你给我赶紧回去!听到了没有?昨晚你看见的,跟谁都不准说!”后面的一句话,男人虽然说得严厉,却将声音刻意地压低到只有他俩人才能听到。
袁天放笑着说道:“好啦,好啦,柱风哥,你就别在我面前教训你的属下了。”原来,训斥穆星彻的男人,正是绿尘族星竹守的勇士长,李柱风。
李柱风闻言,用手指戳了戳穆星彻的额头,说道:“今天看在族长的面子,饶了你小子!快回去睡觉,罚你今晚继续在北门守夜!“之后,他用旁人不易察觉的动作,示意穆星彻赶紧离开。
这下穆星彻被弄了个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用手揉了揉被李柱风戳的发红的额头,满面疑惑地从大帐中退了出去。
袁天放收起了笑容,正色问李柱风道:“柱风哥,你知道星彻想说什么?让他说完啊。”李柱风哈哈大笑,说道:“能有什么事?这个穆星彻,白日里乱七八糟的书看的太多了!晚上守夜就容易胡思乱想,再这样,我非让他去守万里竹林去!哈哈哈……对了,天放,上次你说我妹子做了一缸新的醉竹酿,让我尝尝呗!她嫁你之后,可是很少做了。“说着,李柱风搭着袁天放的肩头,作势要向后帐走去。
“这大清早起的,喝什么醉竹酿!还是喝些清竹饮,提提神……“袁天放也看出来李柱风有事要和他单独相谈,便也打哈哈敷衍,然后掀起厚厚的门帘,两人一同来到了后室之中。
李柱风环顾四周,确认无人,便对袁天放轻声说道:“正好颖儿没在,我便跟你直说了。昨夜也不知怎得,直到寒星时分我也睡不着,想起星彻这小子一人在守夜,便想去陪陪他。”李柱风神色严峻地看着袁天放,咽了口唾沫,深深地吸了口气,继续道:“刚走到北门星竹塔下,我下意识地抬头看了眼天……“看着李柱风严肃的神情,袁天放心中不由得紧张起来,紧握的一只手渗出了滴滴汗水。
李柱风仿佛下定决心了一般,继续说道:”我看到了……起初我还以为是我眼花,我整个人都呆住了,直到追尘清晨来换防,他唤了我数声,我才清醒过来,一转头正好看见星彻急匆匆地向主帐这里跑。我想他肯定也看到了。星彻这孩子身子虽然孱弱,跑的倒是飞快,幸亏拦住了他。“
“看到了什么?”袁天放的心里,仿佛有一块巨石堵着,他想尽快知道对方的答案,却好像已经得知了大概,只等李柱风说出来以证实他的猜测。
“星逝……整整二十年……真的出现了!”这掌管着数百星竹守,一向严苛冷静的李柱风,此时竟热泪盈眶,不知是出于激动还是恐惧。
袁天放闻听此言不由得双眼发直,独臂不住地颤抖,他喃喃自语道:“星逝……二十年的大限。难道那人所说之危难,真是不可避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