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第一个清明。去留匆匆,归期未定。来时不带一粒尘土,走时不带一丝尘埃,若被他人惦念着,便永远没有离开。
(一)
记忆中的外公憨厚老实,夏天总是穿一条藏青色的短裤,裤脚高悬在膝盖之上,腰里扎老式的翻扣的皮腰带,套一件浅色带格子的衬衫,他不穿鞋子,走路轻轻悄悄,仿佛每一步都存着劲儿,这劲儿落在脚后跟上,发出沉闷的、阴郁的响声。那时家中场院还是干泥地,外公细细走过,脚跟带起密密的尘土,尘土打着旋儿呼啸着上升,透过阳光,竟粒粒可分。我坐在灶前的木板凳上,穿堂风一阵阵袭来,卷起豆杆浓郁的清香,外公跑前跑后地忙碌,那双黝黑的脚踩过地面砖,震起嵌在其间的堂灰,堂灰仿佛被惊醒的人,恍惚般飘起,又睡意朦胧般悠然下落。
到了吃夜饭时,外公将小木桌搬到屋外,唤我端菜,他只是兀自找张凳子坐下,沥干碗内的积水,开上一瓶啤酒,咕噜噜往碗里倒,酒汁溅在碗壁上,翻腾出层叠的浪花,他慢悠悠夹一筷子菜,有时是一根茄丝,有时是一片黄瓜,并不等那菜送到嘴边来,而是伸着头主动迎上去,小心咀嚼,吃完一口,他便放下筷子,端碗喝酒,酒水混合着泡沫发出模糊的吞咽声,断断续续。
远处天边暗红,暮色四合,温柔的晚风越过沟壑、田垄,刮来阵阵泥土芬芳,蝉鸣、蛙叫渐次响起,如同水中蔓延的墨汁,不断散开。外公翘着二郎腿,吃一口菜喝一口酒,并不开口,只是默然地望着远方。树皮被日头晒了一天,碎石头被日头晒了一天,撂在院落里的木头墩子被日头晒了一天,此刻都悠悠然地散发着草木沁人心脾的芳香,这淡香不断萦回,飘入酒中,融进心里,于是这落幕光景也便柔和了许多。
不知哪里来的黑狗急促促地赶来,伸着舌头望向一桌子的菜,外公用脚赶他们,嘴中发出“呿”的声响,筷子里却夹了一片肥厚的肉片或是一长条的鱼刺匆匆地撇过去。吃得差不多时,他用那粗糙的大手沿着耳根子,顺着头发丝抹脸,复右手端碗,高仰着脖子,喝尽最后一滴酒。
有时外公下海,晨起暮归,饭菜做好,我们只等他归家。彼时日头明朗,炊烟如同飘袅而起的纸鸢,顺着风扭动腰肢,远处烟火明灭,对岸人家的鸭子簇拥着跳下水塘,油绿绿的田园望不到边际,我坐上楝树秋千,地面蒸腾的热气和原野刮来的凉风混杂在一起,顺着树的枝枝桠桠一点一滴向下流淌。间或远处一溜灯光袭来,明晃晃地漾着扑腾的蚊群,那是过路的人家,间或归家的邻人骑着车路过,必要喊上一两句热腾腾的乡话。待到拖拉机的“突突”声传来,便是外公下海归来的讯号,拖拉机行得缓慢,一排渔人分坐两侧,谈笑风生。
我见外公一个人端坐着,仍是温和悲悯地笑,拖拉机到门前停下,外公攥紧那有孔的尼龙绳带,扶着车后板、撅着屁股跳下来,和其他人挥手道别,我想帮忙,他是万万不肯的,仍旧右手提着袋子,倾斜着身子,左手在身前小范围晃动,嘴里小声出着劳作时的号子。在我听来,那些号子是劳动者的灵魂,是带着泥土气息的呐喊,每次困顿疲乏之时,听到悠扬的号子声,我总会驻足凝听,粗犷的、悠长的、带着口音的、不甚熟练的,却都从胸腔热情地迸出来,都齐齐地混着汗水铸到身体里。
外公将一满袋的文蛤散在地上,却并不松劲,踱着步子去门口的池塘洗脚,池塘白日里都阒静无声,只会有淤泥发酵窜出的小泡,或者麻雀飞过遗下的物什,在平静的池面晕开一绺涟漪。他踩着池边铺的简陋的砖块,两只脚轮流伸进池中来回荡上一荡,穿上蓝色掉了漆的拖鞋。这时天空晦涩,四野空茫,他望向天边阴阳交错的界面,夜正张着大口吞噬残存的日色,月牙儿不知何时已盘在空中,星河逐渐被点亮,和草丛中隐约飞舞的萤火虫较着劲儿。外公久久地驻足,古铜色的皮肤衬在初夜里只剩光溜溜一个轮廓,日里的咸腥气、海面的潮湿气、拖拉车上的热闹气,全都散去了,化开了,他眼眸温柔,痴痴地望那天帘,眼里映着星河,映着辽阔的、不知边际的回忆。
(二)
外公外婆都念过书,是识字之人,那个年代的识字之人并不多,外公当过生产队队长、当过会计,也算个知识分子。兄弟三人,他是老大,皆生于土地、长于土地,有着和土地一样的色彩,也有和大地一样的宽广心胸。
旧时农村贫瘠,食物不丰,尽管自己的生活也是举步维艰,外公却总要从自己家的口粮中匀出一些给予更加贫乏的人们,左右乡人如有请求,从不回绝。与人为善,是上天赐予的秉性,也是外公几十载岁月的生命寄托。年间乡户们往来宴请,必邀外公同往,盛情难却后他也总是一五一十地记下,绝不唐突地占了好处。心存善念,让他的生命平静而坦然,如同江南沃土,一眼千里。
南方的夏季缓缓而至,农村的一切都染上了绿色,池塘中的浮萍开始肆无忌惮地生长,河边的芦苇顶着蓬松的冠子随风摇摆,外公戴着金黄的草帽湮没在绿色的海洋中,仿佛游曳在其中的一叶扁舟,我躲在阴凉处,凉风拂过稻苗、掠过池面,摩擦发出粗糙的声音。有时,我随他去遥远的田埂上,摘下细嫩的芦苇芯,撕下表面薄薄的一层皮,当成火箭射向天空;有时,他领我去河边布下的龙虾网中,看挥着大钳的龙虾们焦急地上下攀爬。到了傍晚,他从田里扛回几根青绿色的芦稷,用锈钝的砍刀顺着突出的关节重重地砍下去,把厚密的、绛红色的芦稷穗码在门前,搬一张矮脚的木凳,恭敬地坐下,晚风卷着稻香、土香、生命的气息一齐涌来,夕阳洒下金灿灿迷人的光辉,顺着他赤着的脚一点点溢上胸口,拉出斜斜的、细瘦的影子。
我们去时,外公会腾出主卧室,搬了铺盖一个人去偏房里睡,夜晚静谧,窗外的蛙叫虫鸣也随着夜色深沉而逐渐弱了下来,中间堂屋里有只一米高的摆钟,每逢整点会叮咚地敲上对应的次数,农村睡得早,我夜里睡不着时会努力等待这钟声的到来,或是9下,或是10下,声音嘹亮却总是戛然而止。忙碌了一天的外公早已进入梦乡,他的呼声穿过纸糊的上门框,穿过凹凸不平的砖瓦地面,均匀地铺在房梁的大柱子上,附在纱窗的每一个细密的角落里,安静地蜷伏着,不扰人清梦。
农人们习惯了早睡早起,清晨空气甘洌而湿润,外公穿着带补丁的布鞋,披着粗布马褂,背一挑子稻草杆儿,踩着碎步子移到灶台后,将捆好的稻草整齐地堆在地上。阳光沿灶台镀上了一溜金圈,露水珠子颤巍巍地滑过叶片,骑着自行车赶集的人、闲来无事散步的人、扛着锄头种地的人,对岸赶鸭子下河的吆喝声、路过的人们热情的招呼声、船桨划过水面的水波声,炊烟带着倦意升起来了,远处,不约而同地,家家户户的炊烟也都升起来了!
(三)
收到母亲发来的信息时,我还在一线的铁丝网边,8月的草原阴晴多变,大雨总是会突然降临,草地上盛开着星星点点黄色的野花,泥洼里藏着伞状的或白或灰的蘑菇,草场四季荣枯,生命的轮回也在不断循环。我望着车窗外的草原出神,手机震动,母亲发来一句话,“外公驾鹤西去了。”
草原夜风凉人骨髓,眼泪不及溢出眼眶便被吹散,很多瞬间涌上心头。成年人的痛苦,在于铭记了爱恨离别后却要经历生离死别。
5月份我回家时,外公还找了个工作,在海边的厂子里替别人烧饭,他是闲不住的人,新房子刚建起来、家里收拾妥当,他便又踏上早出晚归的路。那时我们去外公家吃饭,平日里不常聚的人也都能得闲,一家人难得齐齐整整,他还是不说话,吃着自己的家常小菜,品着自己的平淡人生,眉宇间云淡风轻,生活的刻刀也只能伤其外表,却无法触及内心。
彼时外公身体还算康健,只是需要服些必须的药物,却不曾想,一两个月的时间,病情迅速恶化,最后一次与他视频时,外公已是万分颓唐、骨瘦嶙峋,眼窝凹陷,没有了一丝神气,可他仍要努力着支起身子瞧一瞧这个熟悉的面孔,张着嘴却没办法发出声音,我见他面色憔悴,不忍再看,却不曾想,这已是我们的最后一次对视。
我再回家时已是冬初时节,故人已逝,该入土为安了。仅仅隔了不到半年时间,我见到的外公已成了一纸相片,再也不能看他赤着脚在砖瓦地上匆匆疾行,也不能坐在他旁边的小凳上搓着手听邻里热闹的喧嚣。
夜里我和弟弟先守夜,三根香需整夜续着,夜里我去续香时,见外婆仍旧没睡,本就清瘦的她佝偻着腰,倚着床沿小心地坐着,月光透过窗浅浅地渗进房中,清清冷冷,我见她低着头,一动也不动。白日里来些道士和尚做法事,加上儿女亲人前来送行,外婆忙里忙外准备饭菜,倒是不注意,夜里一切静了下来,心里便也空了,外公外婆相依相伴走过了大半辈子,和所有朴实的农人一样,将自己的一切都给了这片土地,土地是他们的灵魂也是寄托,生来与土为伴,归去仍要化为一抔尘土。尚未入土即生命犹在,外婆不愿睡去,因了这是外公在阳间的最后几时,到了时辰便不能再停留,今世再见不到面。
母亲几年前信了佛,认定生命可以轮回,好的魂魄是可以得善终的,故在外公弥留之际日日念诵佛语,祈求神迹。人的一生只不过是沾得尘世一隙,去留终有期,善心善念得善终善报,去留皆为尘土,只需看之淡然。
那些日子,我回不去,很是担心外婆母亲会悲伤过度,但她们认为外公生前温良纯然,去后也定能羽化升仙,漫漫几十年只是一场遇见,化为尘土也是一种了然,没有必要哭天抢地,可人终归有情,相守一生,怎能轻易放下。这未尽之缘,成了一生的牵挂。
写下这些文字时,我几次哽咽难以提笔,思绪纷飞,然而细细思忖,也好也罢,终是生于故土、亡于故土,后辈们无出人头地之辈,也无作奸犯科之流。日子还在流淌,尽管有时候平淡如水,但终归没有难以为继,就算是为了那一份期冀、一份指望,把它过下去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