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魂草


霜降后,天气下降,地气横着走,横不动,只好一点一点冷下去,向铁靠拢,成了铁。夜露凝成白霜,霜贴着地面覆浸一切,银醭似的铺漫目光所及的土地。季节仿佛瘦的只剩骨头。倒是刀豆花还紫,经霜一刺,花瓣中的紫被激发出来,瓷质的样子,在叶子间张着。

妈的一小块儿自留地在金大娘房子跟前。玉米棒子跟人进屋上了梁,枯杆还在地里发紧,失了棒子的玉米地显得残瘦干巴。妈打算把地腾出来,翻整后点种菜籽,日后榨清油。

地再空着,心该荒了。

金大娘在近旁打理药圃。往年,野棉花还只在村子外头的林子边缘驻足,矮矮低低地吞吐絮白。近几年,它们从山坡地坎一路吐进村子,吐到房前屋后石头砌整齐的堡坎上。而这回,野棉花已经把带黑籽的白棉絮吐到了金大娘头上。

小溜儿药圃里,移栽一些常见的药草。金大娘总巴望这些随手可取的药草能夯实命力,能将骨骼里深埋的疼痛如蛰伏虫子般往出掘。上了年岁的老人习惯把所剩的生命一分为三,一份给菩萨;一份给药草;剩下的一小撮,喂养岁月。

玉米秆一倒,铁蚂蚱七七八八乱飞,拉开的虚拟大网下是瘦腿蚂蚱撞洒的稗子草籽;是碰炸的大野豌豆豆荚;还有蓼子草旋转层递的饱满花序。这个季节,一转身,挨着碰着的,都是循环的生命籽实。

墒沟里倒伏的巴地草有韧劲,得花些力气才能撕拉离土,顺着草离土的还有一只大蛤蟆,白肚皮朝着天。它翻转身,气鼓鼓地掉转头瞪着我妈,仿佛窥视前方抿着翅的豆娘,预备弹出舌头有力地一卷。

“哪个喊你懒,不钻洞。”妈立起刀把儿推了推,丑疙瘩虚让了让,僵着身子继续趴,试图在胸膛下卧出一方暖泥。顿了顿,妈幽幽地说:“你宴席酒那天有件怪事。”

“啥怪事?”我赶紧接住话,生怕这话人参果般落地钻土,刨不出来。

“你晓得,柴房有两口灶锅,平时也用不上。灶间宽敞锅也大,那天安排煮饭。我提水进门,瞥到灶坑边缩只癞蛤蟆,肚子大鼓。我心说,冬天不钻洞,来这里做啥,人多脚杂踩了你。”“我拿火钳拦腰横夹了,顺手甩进菜地。”

“嘿,咋又来了?”“我进进出出好几趟,又看到它。”我妈说。

人行人道,马走马路,野物不进人家门。疑惑挑着妈的心,仿佛秤杆尖儿上压不住货物的秤砣。原来的位置,照旧守着灶膛,灶腔里一丛火,鼓眼儿里两丛火,闪闪烁烁地跳。不是喜鹊,不是凤凰,到底是有些膈应。厌烦像雨天的苔藓,阴咂咂地滋上妈的眉头。

“今天喜事,不计较它,还是火钳夹了,多走几步扔了。”我妈说。

神奇不会轻易结束,如同它不会轻易现身。蛤蟆,灶坑,蹲守……三回照面后,我妈杵在原地,好些时候没动。

你走远点放了它,找个暖和地,冬天水冷,不要丢在水里头。妈跟我爸仔细交代后,转身回屋捏了一把香烛纸钱,边烧边对空说,今天丽丽喜事,晓得你们惦记,要是不放心,来看看就回吧,啥都好,看了,就回去吧。这些话在香烟里,烛照里弯曲、哽咽。

突然安静,没有言语的空间有倒置感,深秋在此刻失重。那年那天是正月十八,日色苍白,天地正寒。

我直起腰,把手里撕拉离土的空心莲子草、蓼子草往田坎上扔。黑鸟在白天上飞,衔着长鸣刮着山脊徐徐向上,递及于白云相交处模糊了身影。

眼下的土地已经撂荒。草以更快于庄稼的生长速度霸占村子以及大片土地。这些草挤瘦了田地里栽的黄柏苗和猕猴桃,甚至窜进废弃的房子。妈没有打除草剂,她总说泥巴不活泛,庄稼长不舒展,结不出好粮食。

院子里,金大娘躬着背给药草翻身,横木上,板凳上随手一搭,等干了再收起来。竹筛里晾着几球裹紧实的还魂草,小拳头大、鹅蛋大,柏树似的叶子一但缺水就把自己给蜷缩起来,模仿卷心菜。猫在柴垛上假寐,闻着生人味儿,高翘尾巴扭动走路,距离拉开后,揣着小手看。

我弯腰继续薅草。这是一株精神并且有思想的金钱草,长而壮的藤蔓一路从药圃匍匐进玉米地,同时一头扎进我的记忆。七岁那年,我干咳,肺色涌上脸,一只拳头抵破喉咙伸手抓天似的。西药了好久,不见好转。隔天,外婆提回一吊草跟我妈说娃娃心肺肠胃嫩,经不起重药,熬这个,慢慢调。椿芽、半夏、秋葵、麦冬;车前草、金钱草;婆婆纳、婆婆丁、婆婆指甲菜……以此,我对植物对草木有了初步认知。

村里老人有收集药草存家的习惯。谁摔了膀子,崴了脚,有个小错小扭、头疼脑热,抓把药草,捣敷、熬汤、泡酒。河水厚了薄了,月亮胖了瘦了,也见好转。这个谁,包括人,包括狗,包括牛。大山里,狗、猪、牛,甚至鸡鸭,都是命。

一草一味,事事皆了,百草千花了了事,续了命。骨身肉体,心灵魂魄,生命纹路,都在草木里安妥熨贴。“草草了事”这个词,应该起源于古老的土地,从大地里长出来,一路匍匐,流经整个历史,铮铮的褒义。

野草进家园退了野劲儿,性子绵软下来。草的汁液破开食道一遍一遍熨烫金大娘的胃腹,可再也无法浇筑结实沙化般的骨头。一张嘴豁了牙,人间的语言早已在齿缝中夹生,话丝一缕一缕,好似老式搅面机压榨出的头道细面条,不成片不成绺,断断续续。金大娘侧身向着我,我看她鼻子眉毛皱成丘,痛苦的样子像架子上吸食秋阳而不甘罢秋的苦瓜。

金大娘低着头打起盹儿了。深陷椅子的薄枯皮囊和蔫搭在横木上、簸箕里的药草一样,都被某种无情吸了饱满。药草和人,都是岁月的粮食。一口一天,一天一口,吞下今天,吐成昨天,来不及唆啰味儿,一晃眼草就干了,人也空瓤了。总有一天,每个人都会瘫在太阳底下,老老实实地翻晒自己。

“你结婚那天,你外婆来了。”我妈说。

十年后的今天,这几个字铁耙子似的从我四肢往心脏回勾血液,并迅速勒紧。我没言语,只想搂点什么在怀里!树上最后一片枯叶迎着风,独自空得慌。

“当时想啊,今天喜事,哪个来了都是客。”妈似说给我听,又似自言自语。

“再想啊,今天人多,踩了她,是我们待客不周到。请远点罢。”

“事情过后我再想,是你外婆嗬~”

“一直以来,哪个家有个红白事,搬房造屋,你外婆都是贴着主家灶下烧火,煮饭沥米。”

“一辈子在人家灶台边帮忙。”

“我外婆是咋回来的,她咋晓得是那天。”我问了,妈没再吐一个字。

妈上了岁数,啊、呀、嗬……这些感叹词,在话的尾音上蜷着打结,像伸向空中无实物抓拿的黄瓜须子,虚空地颤着。

我想着宽慰,话在喉咙来回囫囵滚,始终递不到舌尖,话头挤扁也没能滤出牙齿缝儿。只好任风灌进耳朵,挤得我妈的话站不住脚。

“我外婆来看我了,她是记挂我的。”

临河的芦苇,一荡一荡地摇晃。风一扫,苇絮远信般四散开来,飘着寻栖身处。低空中的苇絮轻飘飘的,如同记忆里虚浮着的外婆。

我还小,有一回栽下高坎哭不出来,外婆喝住我妈预备抱的手——等哭出声再抱。外婆摩挲我额头,边念我小名儿边喊:“回来哦~回来哦~”捡仨小石子褰开我衣兜塞进去。外婆的意思是,小孩受到惊吓,魂掉在这个地方,得捡起来跟着肉身走。

人不能丢魂。外婆说。

不准靠近坟头;不准野地里打盹儿;夜里生人喊名字答应不得。天黑鸡鸭回笼,小孩要回屋。洗净脸才能上床,按照婆婆的话说,人入睡后魂啊魄的得挣脱身体去夜游,回来看到一个花脸,找不到主儿,归不了位。

生南瓜籽吃不得。猪蹄叉子吃不得。吃饭,不能舔盘子,舔了盘子逢人得脸红。脸红,拿老人的话说,是做事亏着心了。筷子,不能捏到最上头,“逮满颠,说的远”。成家远有个啥好,天近地远,回家看眼爹娘都得赶山撵水。头年的果子吃不得;地里留种的老南瓜摸不得;房梁下的燕子逮不得……其实外婆的禁忌还很多。

这不是人间的荒唐。

好似乡下人满山满水喊魂,坟地、黑屋、脏堰沟……好似十字路口的电线杆子上糨糊黏着红纸墨字,上写“天黄地绿,小儿夜哭。请君念过,睡到日出”。好似老人舀半碗生清水,捏立三根筷子,碎叨故去先人的名字。对上了,筷子稳立。筷子倒了,恹恹孩子鲜活过来。逗弄孩子魂儿的老人,您别舍不得了,回吧。当肉身对这个世界的感知出现偏差时,仿佛只有灵魂能镇压稳当。人太脆弱了,全靠灵魂活着。

草有根才固,人有魂才定,魂丢不得,外婆一直说。没人信,我也不讲,剥心和剥洋葱的结果一样。

天色暗下去,虫鸣亮起来,纺织娘浑天扯地的金属声响成一幕。临走时,我问金大娘要了一球还魂草。猫有九条命,草也有。这草,遇水就燃,生命重燃,燃的青青翠翠,明明亮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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