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握紧斧柄,掌心渗出的汗水让我想起十年前在铁匠铺里第一次握住这柄开山斧时的情景。那时候我还不是"无双上将"潘凤,只是个替铁匠打杂的穷小子。
斧子很重,但我知道今天它会变得更重。
营帐外喧嚣声此起彼伏,我听见将士们在谈论华雄,谈论他如何在三个回合内斩杀了俞涉,又是如何用长竿挑着鲍忠的赤帻在汜水关前耀武扬威。
他们的声音里有恐惧,但更多的是愤怒。这愤怒像一团火,烧得我胸口发闷。
韩馥在我临行前拍着我的肩膀说:"潘将军,你是我冀州的无双上将,华雄不过是董卓手下一条狗,你定能......"我没等他说完就转身走了。这些年来,每个人都这么说,仿佛"无双上将"这四个字就是一道永远不会被打破的符咒。
可他们不知道,在深夜里,我经常握着这柄斧子发呆。斧刃上映出的不是什么无双上将,而是一张随着年岁渐长越发惶恐的脸。那些战功、荣耀、威名,都像是一层薄薄的金箔,糊在一具不断腐朽的木胎上。
"华雄又来了!"探子的声音传来,我扣上护臂,深吸一口气。
帐外的骏马在刨着地面,它似乎比我更急切地想要奔向战场。我忽然想起当年在集市上第一次看到这匹马时,它还是匹倔强的野马,和我一样桀骜不驯。现在我们都被驯服了,被荣耀、责任、期待驯服了。
我看见华雄了,他就站在汜水关下,手持画戟,身后是黑压压的董卓军马。阳光照在他的铠甲上,反射出刺眼的光。那根挑着鲍忠赤帻的长竿像一面诡异的旗帜,在风中招摇。
"华雄老儿,纳命来!"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干涩而虚浮。这样的话我说过无数次,每次都赢得将士们的欢呼。但这一次,喊出口的瞬间我就后悔了。
华雄没有说话,只是缓缓举起了画戟。在那一刻,我忽然明白了一个真相:所有的威名都是镜中花,所有的无双都终将被打破。死亡才是唯一的真实。
我举起开山斧,策马向前。二十年来的每一次挥斧,每一声"无双上将"的称颂,每一个期待的眼神,都在这一刻变得轻若鸿毛。
斧锋劈开空气的声音像是一声叹息。
第一斧劈空了。
华雄的画戟贴着我的脖颈擦过,带起一阵冷风。那一瞬间,我仿佛看见了二十年前的自己,在铁匠铺外偷练刀法的少年。那时我总觉得天下英雄尽在我手,直到有一天,一个过路的老兵看着我的招式笑了。他说:"小子,真正的战场上,没人会给你耍花架子的机会。"
第二斧终于碰到了他的画戟。金铁相击的声音让我想起了韩馥第一次召见我时说的话:"潘凤啊,你可知道什么是将军?将军不是一个人在战,他扛着千万人的希望。"那时我挺直了脊背,觉得这就是我命中注定的荣耀。
现在我才明白,那不是荣耀,是枷锁。
华雄的眼神冷得像汜水关的晨霜。我在他眼中看不到轻蔑,也看不到狂妄,只有一种令人窒息的平静。那是真正的百战之将才会有的眼神。我忽然意识到,在他眼里,我和之前的俞涉没什么区别,不过是一个需要清理的对手罢了。
第三斧还未等我举起,华雄的画戟就扫了过来。
时间在这一刻变得很慢。我看见自己的斧子从手中滑落,看见马儿受惊高扬的前蹄,看见将士们惊恐的面孔。我想起了很多事:第一次在校场上打败对手时众人的欢呼,在酒席上别人敬我"无双上将"时的得意,以及每个深夜里握着斧柄时的忐忑。
无双,呵呵,无双。
我感觉不到疼痛,只觉得很轻松,仿佛卸下了什么沉重的担子。耳边传来喧嚷声,有人在高喊"潘将军败了",有人郑重地向人介绍"这是舍弟关云长"。这些声音离我越来越远,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纱帘。
我看见华雄收起画戟,转身离去。他没有像对待鲍忠那样羞辱我的尸首。也许在他眼里,我连这个资格都没有。
天空出奇的蓝,像是我少年时在冀州原野上看到的那样。我这一生都在试图证明自己是个无双的将军,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才明白:真正的无双,不在于永远不败,而在于直面失败的勇气。
若我明白,或许会失去这“无双”之名,但也不会死了。
如今我死了,自然也不再“无双”。
我的开山斧躺在尘土里,斧刃上映着天光。那个浑身是汗的少年,那个意气风发的将军,那个惶惑不安的中年人,都在这一刻化作了一缕青烟。
潘凤死了,但那个被困在"无双"枷锁中的潘凤终于自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