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夜里山泉的水声
指引我寻你
伸开手,竟感触不到
二月春雨的凉意
照进了窗扉
是谁在琴弦上拈弄着
那月光的余温
你拥有着星空的色彩
随水中的月光冯虚御风而去
你的琴声伴随穿林打叶的回响,从深山传来
你是江畔灯火里的雨意
打湿了墨绿色的漂泊
——写给阿炳
我直到现在才意识到,其实很多人的记忆,都没有任何的色彩。而有的记忆是在一开始全然苍白,但泥土的黄,白云蓝天,头发的黑或灰,血的红,山的青,都会让你的回忆变得斑斓。过去认为苍白的往事,有的慢慢浓墨重彩起来,让你触碰时,心中晕染开姹紫嫣红,不由得一阵惊触。
而也许同样,许多人在许多事中,都是麻木的。只是过后,或许在骀荡的春风里,或许在殷红的落日前,五味杂陈涌上心头,开始有了繁密的心绪,体味出回忆的余温。
其实我一直不胜酒力,但是新春时节,故友重逢,千言万语涌上心头,执杯牛饮,竟也四两白酒囫囵下肚。说笑间,不觉失手打翻一瓶,才知早已醉眼迷离,只得笑笑作罢。
回家路上,酒劲从脖子跟后头蹑蹑窜出,如同渐渐扭紧的绳索一般慢慢缚牢了我的双手。一种绵软的知觉在通身蔓延,四体不得轻举妄动。好在知觉还强撑着很清晰,我能意识回家的大致方向。但如同四月春天潮湿的清晨突如其来的大雾一样,只能在模糊之中扑腾,一步步走,渐渐地才瞅得清远方。
身体的控制力明显可感的走向虚弱,我的四肢感到麻痹。指尖头那种游刃有余的细腻触感消失了,手指所碰之物均无触感,而像在冰窟窿里冰冻一般麻木。双脚像是被灌了水泥一样直筒筒地僵硬着挪动。正月里夜风从不知哪个旮旯扑颠出来,像刀子一样,刷刷砍在我的身上,刚出门的时候我迎着面受着冷风一阵哆嗦。可慢慢走回去,酒热生出一股硬劲儿,竟然教我无所谓了这冷风的扑打。我的四肢慢慢体察不到彻凉的寒意,赳着步子不管不顾地走了回来,最后清醒的意识指导我摸索着掏出了钥匙,回到家里便倒头睡着。
第二天起来,意识完全恢复,可四肢仍麻木,欠缺清晰的触觉。起初我颇为心急,生怕是酒伤身体。可等我出门在外,踏上山路,突然体察出这毛病的好处——
寒风凛凛,我竟毫不知觉;土路芜杂,我竟不知磕绊;硬生生地在外随意闯荡,摔打冲撞皆可不顾,冷风中举手干活儿竟劲头十足。
一连这样过到了初六,仍旧如此。我已打定主意,回沪便寻医生。列车上,我没有坐票,在过道里站着。起初见车厢里来人唯恐躲避不及,但我立马发觉,与他人摩肩接踵竟毫不在意。于是无所顾忌起来,靠边站在过道,倚着行李箱只顾看书。卖水果饮料的小铁推车推过去撞到我的腿,服务员满脸歉意地示意我让一下,我却是毫无知觉。
我的意识全然清楚,已经完全能控制四肢的行动,但伸手取物、摸口袋、翻箱包,手脚触觉麻木而迟钝,我得依靠记忆和经验才能拿捏到位。尽管如此,我却放开了心。回沪的地铁上,人潮涌动,可任由行人拥挤,我只晓脚跟挪动,毫不知觉身体的碰撞,任人推搡毫不气恼。
四肢的麻木,竟然反过来让我拥有了更加放任的自由。我意料不到,也哭笑不得。
家中蒸好了菜肴,不顾滚烫的蒸汽,我可以伸手进蒸笼直接端碗上桌。洗漱不必非得热水,放开龙头冲水洗漱直截了当,省去热水器烧水须事先放出一盆冷水的靡费。在单位拎东西、做重活越加干脆利索。公园里大理石的长凳、桌椅坚硬冰冷,我却坦然坐下,肢端麻木,体察不出凉意,心里是热乎的。
往昔冬日里因为畏寒,夜间不敢外出走动。如今肢体麻木让我不惧风寒,所以即便是依旧寒冷的早春天气,下班后我无所顾忌地穿着正装,安然走在公园湖心的亭子里读书、思索。春寒未消,夜间公园里行人甚少,留我在晚风里听听流水的低吟,在一片静谧里数数今夜星星点点的灯火。天鹅扑扇着翅膀从岸边游向湖心,金黄的喙衔起水中倒映的霓彩。
湖边灯光闪闪的浮桥上,偶见一位母亲牵着年幼的孩子走过,浮桥的木板中嵌入温柔的夜灯,孩子的童年就在这浮桥闪过梦幻的身影。倏而走过年迈的夫妇,灯光在水面上荡漾,他们相伴漫步在浮桥上,水中倒映着浪漫的色彩。
这是我从未拥有的光景,在寒冷的夜晚里。如果说肢体的麻木是一种疾症,我倒宁愿长病不医。我曾经拥有多少行动自如的日子,可却在敏锐的知觉中畏葸寒冷与燥热,依赖厚实的毛衣与热水过冬,困于空调常开的卧室。如今虽四肢不由自主,却自在闯荡,心游万仞。
真宁愿一直这样麻木下去。麻木,竟能给我自由。
我正在湖心亭中静思入神,突然收到了高中老师发来的消息,算算日子,一下思绪飞向了暌隔许久的岁月——
二月长沙的天湛蓝寥廓,岳麓山下红墙黛瓦的校园里,郁郁青青的绿茵操场上,笔挺地站着一排排穿着蓝色校服的高中生。这些高中生们昂扬挺立的姿态一如岳麓山上青翠的香樟树,枝叶里是狠了命窜出头的倔强劲儿。千年长沙城里一代代冒出的都是这般硬扎的后生,这才留下岳麓书院“惟楚有材,于斯为盛”的门匾。
此刻从教学楼望下,操场是一片平实而深蓄的蓝色汪洋,一阵微风都可卷起滔天的骇浪。
“请大家高举右手!跟我宣誓!”几千名高中生听得一声令下,齐刷刷举起右拳,威武地抬起头看向前方。一位教师站在主席台上,右拳举到太阳穴处,深情而热烈地望着台下数千莘莘学子。
整个操场的空气里静默地凝聚着一种势头,如正在冉冉升起的流火,正左右逢源愈加壮烈,逐渐汇聚起磅礴的热量,等待一个契机,就可以呼啸燎原……
终于,呐喊如山呼海啸——
“一三高考!”主席台上的教师作为领誓人扯开嗓子高喊。
“一三高考!”台下报以洪流一般呼啸的回音。
“决战百日!”领誓人喊破了嗓门。
“决战百日!”台下数千学生群情激昂。
“十年磨剑!”
“十年磨剑!”学生们的呼喊一阵高过一阵。
“谁与争锋!”领誓人撕开嗓子吼着。
“谁与争锋!”学生们嘶吼着士气冲天。
“乘风破浪!”
“乘风破浪!”
“百炼成钢!”
“百炼成钢!”
“高考必胜!”领誓人一股狠命劲儿,奋力打出了右拳。
“高考必胜!”学生们纷纷出拳打向天去。
“我必成功——”领誓人拖长了嗓门放肆呼喊。
“我必成功!我必成功——”学生们的呼喊响彻云霄,传荡在岳麓山间。呼啸如洪流般漫过湘江,拍打着长沙千载的城楼,仿佛一代代长沙伢子,都是这般狠命叫喊着走出了这山门……
学生们群情激昂,一个个喊得面红耳赤。二月早春的空气一下子燥热了,多少旁边观看的家长先是瞠目结舌,之后看着自己襁褓中抚养长大的孩子如今这般撕心裂肺地宣誓,看到了他为了自己的命运而狠了劲地拼,仿佛听到了他生命底子里发出的呐喊,经不住留下热泪……
一晃刚好六年过去了,我已经不记得当时我是哪一个位置,我只记得和身边数千人一样,当时的我穿着校服高喊誓言,不顾一切,声嘶力竭。这是我们命运最重要的一搏。
当时的自己,也和如今一样麻木。我感受不到料峭春寒袭来的凉意,不理会昼夜的匆匆变迁,没有疲惫和安逸的区分,甚至感受不到饭菜的咸淡辛辣。黑板上倒计时提醒我们决定命运的时刻就要到来,十年寒窗、一战功成。麓山春日里的明媚风光在眼中只剩一片残阳的血红,早莺啼春的欢悦充耳不闻,只剩下手中纸笔沙沙写过的声响……
那也是我学业成绩最低落的时候,爸妈为我心急,为我恳求老师辅导。我却心中不起任何的波澜,没有惶恐、没有焦虑,继续着自己复习的计划,麻木得不近人情。
2013年的6月8日,我熬过来了,也活下来了。尽管从此我的眼睛便一派模糊,依靠镜片才能看清远处的世界。
但我感恩当时的麻木。
当体检的医生为我检查身体时,我差点想跟他说我肢端麻木的症状。
“有哪里不舒服吗”医生关切地问。
“嗯……好像……”
我迟疑了一下,终究没有说。
眼科检查,医生说我视力又有退化,建议我多加注意。但多年前还在长沙城里的那个我,就已经不在乎了。
当x射线计算机扫描仪(CT)平扫过我的身体时,我躺在仪器上,举起双手,一动不动,就像躺在太平间里。隔着玻璃,一个带着口罩的医生通过呼叫机喊着话。仪器缓缓把我推进扫描的转轮中,事后想起,就像火葬场里慢慢推进火炉的尸体。
仪器室的大铁门缓缓关闭,然后机器呜呜围绕我旋转起来。
我知道此刻的我空有一副不堪一击的脆弱躯体,我无法招架任何的异动,命运任由机器摆布。
但我很麻木,甚至感觉不到这转悠着的仪器的冰凉。
走到阿炳的故居,前脚刚跷过门槛,耳中便传来《二泉映月》的曲调……
他曾经的居所破旧不堪,家徒四壁。他带着黑墨镜、白帽子,通体只剩黑白。他在街头卖艺,所听所闻皆可谱曲。他一生凄苦,可他嫉恶如仇,评说世事,用音乐来讽喻控诉、针砭时弊。一个瞎子,却是看那个年代顶清楚的人。
他曲调中的世界,是五彩斑斓,但他的眼前的世界永远是漆黑的,他活在市井的嘲弄和当局的压迫中。他生活在社会的最底层,可他坚硬地麻痹了自己的尊严和羞耻。他不在意所有的耻辱,不在乎尊严被糟践。他的心是敏锐纤细的,也是坚硬麻木的。表演时,他常被人嘲弄甚至殴打,他只转身离去,不还手、不理会,琴声依旧悠扬……
他要活着,就算再低贱,也要活下去。他知道他的作品必将不朽,他为了它的二泉映月而苟活。终于,他等到了新中国的成立,终于有人走上门来,刻录下了他手中的曲调。人问曲名,他说无名,在天下第二泉惠山泉边成曲。
留下了二泉映月,便是留下了他的灵魂。不久,他便坦然离开了人世。我看到他手中破旧的胡琴,不由得眼睛一阵湿润。上苍是残酷的,它让东西方两位伟大的音乐家阿炳和贝多芬,一个眼瞎、一个耳聋。一个盲人,却创作出感天动地的二泉映月,饱含着那个年代无可言喻的悲凉与痛苦,是东方的命运交响曲。
春风细雨里,他故居前的梅花开放,是他命运鲜艳的色彩。春雨打湿了他弦上摇曳的一生凄苦,二泉依旧映照着月光,可山门之外,已经换了人间。他的曲作在整个世界传扬,甚至传入太空,飘扬在银河的星空。
唯其细腻,能成二泉映月的佳话;而唯其麻木,他终活着将二泉流芳后世……
走出阿炳故居,暮色已四合。想找家茶馆,一品早春的新茶。但终究腿脚走不远,就在崇安寺旁边一家COCO小店,点了一杯法式奶盖铁观音。
我斜靠在奶茶店的柜台,在寒风中,看着广场亮起的一盏盏商铺的灯,路边一家家烧烤摊铁锅铁勺忙活着,冒出佐料的气息。卖衣服的门店开始招揽生意,放出打折和甩卖的套路。酒肆和饭店里生意阑珊,油水腌臜的小巷子里却传出开洋馄饨和蟹粉小笼的鲜香。人不多,渐渐是个生动而安静的夜晚。奶茶小店里放着许嵩的老歌,是别有风味翻唱,我不觉听得哼唱起来。
突然我觉察出,这样喝茶的好处。比寻一个风月无边的茶馆,竟好上许多。茶馆里方寸之间的茶艺高雅,全然不如我眼前的市井风光。
广场中央阿炳的塑像在细雨里沉默,胡弓张扬,他低下头,任琴声沉吟……
我思索着,把阿炳的塑像放在这里是十分融洽的,他是最伟大的街头艺人。正是在街头,凝聚着这个时代带来的风浪与思潮,他才能感知时代的大气候,呼吸着它五味杂陈的气息,内心中伟大的思绪在酝酿。夜空里生出清明的星火,清冽的山泉揉碎了月光……
我抿一口手中的茶,突然间,我觉察到了茶水烫手的疼痛,我立马把茶放回柜台上。可立马吃惊地瞪大了眼睛……
我再次伸手握住茶杯……确实,我能敏锐地感知它的温度了,并恰如其分地将它握住。
脑海中掀起一阵潮涌,我再次清晰地感知到了手脚的碰触,体察出了夜间的寒冷——
我恢复过来了!我不再麻木了。
我感到小腿上一点按压的疼痛,回想出了列车上曾被小推车撞到。回去的路上,想到曾经躺在CT仪器里被指导着呼气吸气,想到医生温和地通知我补充检查,我突然感到一阵后怕的惶恐而冷颤……
深夜走到山上,望着漆黑里静默的城市——冷风中有多少人或许还在饮酒,麻木着自己的心灵;又有多少人活在敏感中,摆脱不去内心的痛苦……
许多人都在日益麻木地活着,包括我自己。我庆幸,我竟还能恢复一点敏锐,回归一点细腻……
我现在加入了一个帮助抑郁症患者的志愿者组织,每周会作为志愿者参加病友们的活动。病友诉说着自己的经历,一起互相关怀。他们中许多人因家庭的缺陷、人世的纠葛或生活的不顺而情绪波动、失常,每每陷入消沉而不能自拔。每次听到他们的故事,我总会想,如果他们也能麻木自己,毫无顾忌,无所在意,他们是否会活得更好?
我把家中的酒全部藏到了柜子里,我怕自己会有一天选择用酒精来麻痹自己。
但我会回想起,我曾经如此麻木的那些岁月。我仍时不时捏紧自己的手指,确认一下是否有纤细的触觉。高考百日誓师的回响仍在耳边回荡,二泉映月仍常在我手中悠扬。尤其当我每日被推着挤上地铁时,我总是希望自己能毫无知觉;每当我陷入回忆,我常希望我能麻木地绕过所有的羞愧与懊悔。
有人跟我说,你比从前要稳重了。我笑着感谢夸赞,心里总会想,或许,我只是更麻木了。
麻木,能轻易地让人不知廉耻,忘却过去的种种不堪,毫无负担地苟且过活;可也能你肆无忌惮地去奋斗,让人无所顾忌地去拼搏,心无旁骛、坚持到底。
或许当一切都尘埃落地,回首往事之时,所有的麻木都开始变得有血有肉;开始自责与愧疚,或开始懊悔……人能敏感,才能懂得良知、心怀感恩,活出尊严;而人又何尝不是需要一点麻木,才能摆脱旁人的偏见,接纳残缺的自我,咬紧牙关活下去呢?麻木是毒药,也是很管用的解药,让你没有慈悲,放下爱恨,活得坦荡……
或许酒有醒来的时候,麻木会柔和,你要面对之后涌起的五味杂陈、思绪万千。
但其实说到底,或许,很多人从来没麻木过,他们只是知道,该选择承受什么。
如同阿炳或许从不眼瞎,他只是知道,为了艺术,为了生存,街坊的嘲弄、旁人的欺凌,尽可装作视而不见!包裹在僵硬外表下的,仍是一颗纤细的心;潜藏在墨镜后头的,是一双坚毅而多情的眼睛。
你或许再不会因为酒精而麻木,但为了那些你所坚持的,你不断在选择性的麻木:
挤上地铁、伸手端刚出锅的菜,你咬紧牙关硬上;
旁人说起你的过往、聊起你的职业选择,你笑笑了事、不去多想;
佳节无法团聚在亲人身边,你打个电话宽慰家人,自有该做的事;
沉重的担子放在眼前,你咽口唾沫,纤弱的身板掮起来;
望着门外鹅毛般的飞雪,你裹紧大衣,迈开步子,只管走向寒风中去……
伸出手,抬起头——
月光仍有余温,星空竟如此多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