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已过，天气逐渐凉了。

晚上9:30，我扶着电瓶站在路边，远远地看着那间透着桔黄色灯光的平房。

我的女儿在里面补课。

开补习班的老师是我的同学，一场大火，改变了我俩的命运。

01 再次见面

“为什么不进去，一个人在这等着，不无聊吗？”

身后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沙哑，很有磁性。

我转过身，看到王轩。

身材提拔，精瘦干练，皮肤有些发黄，左侧的头发很长，遮住了半边脸，左手戴着黑色的手套，穿着一身旧西服，和一双有些掉皮的休闲皮鞋。

我吃惊地看着他，不自觉的脚往后挪了两步。

“怕影响丫丫学习。”我有些尴尬的说着，摸了下头。

丫丫是我女儿，上五年级。

现在的我在王轩面前，总是有些局促，或者说是不敢见他吧。

以前我可不这样，王轩也不是现在的样子。

我们住在宾州市，从小一起长大，发小、朋友、兄弟，所有形容男孩子间关系好的词用到我们俩身上都不为过。

他家就是我家，我家也是他家，饿了就吃，困了就睡，有时会突然发现好几天没回自己家了。

我们有着共同的理想——考上大学，回来当老师，教同一个班，他教数学，我教语文，住在学校的宿舍楼里，还做邻居。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到了高三。

临近高考，学习很紧张，每天都是做题、考试、背书。

我俩的成绩很好，老师说我们可以考上全国最好的师范大学，毕业了能跟我俩做同事呢。

如果没有那场大火……

高考是2003年改为6月7、8、9日的，我们参加的高考是7月7、8、9日进行的。

天气很热，蚊子很多，每家都只有一台风扇，驱蚊子就是点蚊香，就是那种一盘一盘的。

因为需要家长送考，最终商量就住在我家，我家有一辆摩托三轮车，明天一早我爸送考。

爸妈说要早点睡觉，休息好，明天才有精神考试。

晚上早早的吃饭，洗澡，点上蚊香，躺在床上。

可哪里睡的着啊！

一想到明天高考，我俩不知道是紧张还是兴奋，翻来覆去的睡不着。

我们聊天，聊大学的生活，聊当老师的情形，聊明天考试要注意什么，聊了很多，聊到很晚，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的。

我做了一场梦，梦到冬天很冷，我们围着火堆烤红薯，可香了……

“咳咳！”有烟呛到我了，我猛的坐起，看到周围都是烟，还有火。

我赶紧叫醒王轩，就想往外跑，农村的房子是那种有木质房梁的，屋顶是铺的芦苇，房间里堆满了书、试卷。

一但烧起来，整个屋子都着了，屋顶不时还有掉下来的芦苇，还带着火苗。

我俩一边挥舞着衣服扑火，一边大声叫着我爸妈，烟很大，逐渐感觉呼吸不畅，也不能大声叫喊了。

好在，没一会儿，我爸妈就在外面撞房间的门，还叫来了邻居来帮忙。

门撞开了，我爸顶着一件打湿的棉袄冲了进来。

他跑到我俩面前，一手拉一个，就要往外冲。

刚跑了两步，突然有条长长的木棒带着火焰在我们面前掉了下来。

我们都猛的抬头向上看——房梁要塌了。

“往外跑！”爸爸大声的叫着，使劲的拉着我俩往外冲。

“轰隆”一声，我被猛地推了一下，紧接着两个大步，踉跄的扑到门口，趴在地上，我爸趴在我旁边。

没有王轩。

我转过头，看到王轩趴在屋子中间，有几根木棒压着他。

我哭着喊他，想冲进去救他，却被紧紧的抱住。

几个邻居不停地端着水往里泼。

后来，王轩被救了出来，已经昏迷了，送去了医院。

凌晨4点多，明火灭了，到处还在冒着黑烟。

爸妈让我在院子里的凉席上再睡一会儿，他们检查废墟，防止复燃，再看下还有什么能挽回的东西。

哪里睡的着，上半夜睡不着是因为紧张兴奋，那是对未来的希望和憧憬；现在睡不着是对死里逃生的恐惧和对王轩的担心。

“我要去看看王轩。”我一骨碌从凉席上站了起来。

“王轩送去医院了，他爸妈都在，你现在去也看不到他，等一会儿我们一起去。”爸爸拍拍手上的灰，又拍拍我的肩膀。

我躺了下来，想到我们每天一起快快乐乐的上学、放学，想到我们的理想，想到我们的未来，眼泪止不住的流了下来。

“不知道王轩还能不能参加高考，老天保佑他没事。”我在心里祈祷着，迷迷糊糊的睡着了。

六点多，我听到爸爸在收拾三轮车，我爬起来，简单的洗漱下，坐了上去。

妈妈也上来，递给我一个塑料袋，里面是鸡蛋。

“这是你和王轩的早饭，六个鸡蛋，保佑你们顺顺利利的。”说完，妈妈小声的哭了起来，我的眼睛也酸疼。

“别哭了，咱们现在去医院，看看王轩怎么样了。”爸爸发动了三轮车，递给我一个小背包。

那是我和王轩的准考证和文具。怕忘了带，昨天就收拾好，检查了好几遍，挂在了车把上。

我紧紧地抱着，生怕它飞了。

在医院的走廊，我看到王轩的爸爸妈妈，他们一脸疲惫，满是担心和着急。

“还在做手术，医生说左胳膊保不住了，面部有烧伤。”王轩的爸爸鼻音很重，眼圈通红，泪水在打转，没有流下来。

“王轩不能考试了吗？”我大声的叫着，“那我也不考了，我要等王轩出来一起去考！”我忍不住了，大声的哭着。

王轩的妈妈走过来，抱住了我。

“儿啊，你要去考试，王轩刚才说让你一定要去考试，让你先考，他明年再考。”

“我不去，我的命是王轩救的，他不考，我也不考。”我吼了起来，正准备跑开，一只粗糙的大手拉住了我，是王爸爸。

“他救你，是因为你们感情好，不是让你干傻事的，你考好了，以后才能帮他啊。”

最终，我还是去考试了，妈妈给我们俩的六个鸡蛋，我吃了两个，给王轩留了四个。

高考成绩出来了，我超过一本线28分，上了省内的一所师范大学。

我想离王轩近一点。

王轩的左胳膊没保住，装了假肢，左脸有烧伤，他总是留很长的头发挡着。

02 双减政策下的补习班

“丫丫的成绩很好，没必要补习。”王轩递给我一支烟。

我摆摆手，“好啥呀，这孩子贪玩。”

“前几天考了98分呢，怎么不好了？。”

“还有两个同学考100分呢。”说完，我尴尬的笑了一下。

“还没恭喜你呢，被评为优秀教师。”

这时丫丫跑了过来，我赶紧叫丫丫上了电瓶车，借机错过这个话题，“教师”两个字是他心中永远的痛，我不知道怎么面对，他也一样。

“走了。”我轻轻地拍了下王轩的右胳膊。

“嗯，骑车慢点。”他冲我点下头，“丫丫再见！”

“干爸再见！”丫丫朝他挥手。

王轩没有再参加高考，他的原话是，不能拉低宾州市教师团队的颜值。

因为他的身体情况，一直没找到合适的对象，我就让丫丫认他当干爸。今年开春的时候，经人介绍，娶了一个离异单身的女人，现在怀孕四个多月。

回到家后，我对老婆说：“以后你接送丫丫补习吧。”

老婆知道我们两家的事，也知道我在回避王轩。

“你一直这样不是办法啊，他救了你，你要真心实意的帮他啊，他现在就靠开个补习班养活一家人，过几个月有孩子了花销更大。”老婆一边收拾着床，一边唠叨。

“我知道，只是不知道怎么帮他。”我确实想真心实意的帮王轩，却一直不知道怎么帮，怕他误会，怕他认为我在施舍他、同情他。

“想那么多干啥，先想办法让他一家好好活下去吧。”老婆很有魄力。

我心里思索着，补习都是在晚上，白天他也没什么事，看能不能在学校给他找个活，补贴下家用。

后面一连几天，我每天都去学校的后勤保障处，看看是不是在招人，有没有适合王轩的岗位。

后勤管理处的负责人老丁看到我很是热情，可能跟我被评为“省级优秀教师”有关吧，毕竟学校也只有我一人是省级的。

我说明来意，老丁故作思索状，说：“学校收发室还缺一个人，你看王轩要不要做，工作轻松，主要负责学校师生员工报刊征订和报纸、信件、邮件的收发工作。没有重体力活，当然工资也不高，一个月2500。”

“可以。”我当场拍板，紧紧地握住老丁的手，叮嘱他把这个工作留住。

出了门我打电话给老婆，让她转告王轩，说学校后勤在招人，有个岗位问他去不去。

“你怎么不直接跟他说？”老婆有些疑惑。

“他可能会误会。”我还是担心王轩不接受我的帮助。

“你一个大男人，怎么一点都不洒脱？”

洒脱！那场大火烧光了我的洒脱，烧光了王轩的前途，烧光了我们俩之间的兄弟情义。

王轩答应来上班，我心里舒服了很多，即便还有些疙瘩。

03 风雨中的和解

那年冬天，王轩的儿子出生了，当然也是我干儿子。

满月那天，办了酒席，我喝的有点多。

晚上下雨，很多客人都早早的走了，我们一家是最后走的。

我刚到酒店门口的草坪上，准备骑车时，王轩出来叫住我，手里还提着一瓶酒。

“这就走吗？再待一会儿吧。”他有些醉了，走路有点打晃。

我关上电瓶车，扶住了他。

“喝多了，回去吧。”我扶着他正要往酒店走。

他一把推开我，“这么多年，你帮了我很多，我很感激你。”说完，仰头喝了一口酒。

“这是我应该做的，这是我欠你的，我……”，我还没说完，他一把抓住了我的衣领。

“什么是你应该做的？你欠我什么？”可能是路面湿滑，他一个踉跄，摔倒在地。

我赶紧把他拉起来，“你是不是可怜我，一直在施舍，丫丫成绩很好，你却天天让她补课。你不敢面对我，就让你老婆来接丫丫，学校的工作也是你给找的，是不是？这些我都知道，我救你是我……”，他突然停住了，呆呆地站在那里，手慢慢的抬起来，从衣领处伸进去摸了一下，我不知道他摸什么，只看到他表情很放松，嘴角轻微上扬。

“你怎么啦？”感觉他有点奇怪，我从一侧抱住他。

“你在摸你的那块家传玉佩吗？你不舒服吗？”我急切的问他。

王轩是三辈单传，他从小就戴着一块玉佩，据说可以保平安，延续香火。

“我没有愧对祖训，这是我的职责。”他嘟囔着，不知道什么意思。

“你在说什么，到底怎么回事，你那块玉佩是怎么回事？”我感觉他有些魔怔，更加好奇。

“我救你那事，你不要放在心里，都过去了，我谁都不怨，这是我的使命。”

我越听越糊涂，怎么救我成了他的使命了，是有人让他这么做的吗，这个人是谁，为什么这样要求？

我的头要炸了，在外面又吹风又淋雨，酒劲上来了，我左手抓住他的衣服，右手从衣领伸进去抓住了他的玉佩，一把扯了出来。

那是一块微微发绿的观音牌，大约五厘米长，三厘米宽。

王轩突然像疯了一样来抢我手里的玉佩，手一滑，玉佩掉到了地上，从中间分开成两半，一个棕色的小木块掉了出来。

“啊！”王轩大叫一声，向木牌扑去。

不过，我距离木牌更近，并且我还算清醒，弯腰捡起了木牌。

“报恩！”两个醒目的字出现在我眼前。

王轩凶狠的抢走了木牌，像得到了日思夜想的宝贝一样，双手捧着，一会哭一会笑。

我看着他，一动不动。

这可能是我最不愿意接受的方式，什么样的恩情能让他救下我们父子两人，无怨无悔。

我老婆和工作人员把我俩拉进酒店，擦干头发，换上干的外套。

“现在可以说了，我要知道全部！”我坐在王轩对面，目光坚定。

王轩低着头，靠在沙发一头。

“你不说吗？我回老家问你爸。”我站起来就走。

“我说。”听声音他有些害怕。

以下为王轩的陈述。

1955年，咱们这里闹饥荒，很多人家出现饿死人的现象。爷爷带着全家人出去要饭，有奶奶，爸爸和两个姑姑。一路上也没要到多少吃的，只能说是饿不死。不幸的是他们遇到了土匪，把身上能吃的全都抢走了，爷爷和爸爸和他们抢夺，被打的半死，还被吊在树上。那帮土匪要霸占两个姑姑，奶奶和他们拼命，被活活打死。眼看着全家都要完了，你爷爷和你爸爸、叔叔，一行十几个人刚好经过那里，土匪看到人多，没敢抢，你爷爷把身上吃的都给了土匪，才把我爷爷、爸爸和两个姑姑救了出来，他俩受了重伤，你爷爷也没有抛弃，一路照顾，才捡回了命。

从那以后，报答你家就成了我们王家的家训。

“王家只要有一个活着的，就要报答你家的恩情！”爷爷亲口对我说的，又把玉佩从我爸的脖子上摘下来给我戴上。

泪水早已控制不住，此刻，我不知道说什么。

我起身，紧紧的抱住王轩。一行行的热泪顺着彼此的脖子流淌。

04 地震来了

8月21日，晚上7点26分，宾州市发生里氏7.2级地震。

当天，我和老婆把丫丫送到王轩那补习，我俩就在宾河沿岸闲逛，不一会儿，突然感觉站不稳，远处的楼房出现明显的晃动，当我们意识到是地震的时候，到处都是房屋倒塌的声音，人们哭喊的声音，汽车的警报声，世界一片混沌，仿佛人间地狱。

几十秒后，我俩慢慢能站起来就往王轩家跑。

王轩家的平房一面墙倒了，上面的水泥板塌了，我们在外面不停地喊。

“王轩，丫丫……”

这时，地震又来了，强度低了很多，能感觉到轻微晃动，人可以站住，这是余震。

“爸爸、妈妈！”里面传来孩子的哭声、喊声。

我不顾一切的踹开门冲进去。

眼前的场景，我终生难忘。

一块水泥板重重的压在王轩和他老婆身上，他俩弓着身体，两个孩子在他们身下，不停地哭着。

救援队抱出孩子，随后抬出王轩和他老婆，摆放在空地上。

我跪在王轩旁边，抱着他的头，哭的昏天黑地。

“老天爷，为什么要这样对他，你要杀人，也要睁开眼看清楚啊。”

那块玉佩被我扔进了宾河，我买了一个黄金的长命锁给王轩的儿子戴上。

“王轩，报恩在咱们这一辈结束！”

我抱着儿子，老婆牵着丫丫，离开王轩夫妇的墓地。

王轩的墓志铭是我写的：

人类的情感是复杂的，纵横交织，千丝万缕。

不要试图去理清，

那注定是徒劳

保持感情的纯粹性就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