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过你的报告了。
耶,是啊。
我再问一遍:你真的没有亲人吗?
没有。
好,我不希望你去掺和这事情,我看过你的简历,母女死于难产。虽然我很遗憾,不过你要接手这份工作,我还挺意外。那么现在写得怎样了?
很快,写了三分之一了,我保证今年六月份就能上市。
你在逗我笑。
什么意思,长官——
我宁愿要只猴子。我们只有一个星期。
我以为那才是逗我笑。长官,一个星期不可能完成一部三十万字的作品的。
谁说要三十万字的。
没有三十万字我就没法隐喻出所有的提示啊,实在是焦头烂额了!我已经安排好所有的转折和剧情——
十万字就可以了。
那我现在已经写完了。
把你那些转折写到一起去。妈的,别太矫情。
我没法子直接写,没法子,如果你不想让八爪鱼们知道,为什么不直接发密语呢?
你以为有那么简单吗?八爪鱼的脑子是环形的,他们可以预料到一件事的开头和结果,但如果我们把这个事情的随机性放到最大,它们就没法预料。扩大随机性最好的方法就是把决定权下方给群众。
如果他们真那么聪明,为什么到地球上来?
宇宙里面的星球可不止八十亿个。现在,我们重来一遍,好吗?第一例就是强调它们言语和口头上的特点。走路像半瘫患者,说话语调会不着边际。
耶,我考虑到了,比较少,别人不太会发觉。
没关系,只要后面指出来就行了。那么,第二例——
我知道,我知道,我也写出来了。——是什么?
你不会告诉我忘记了吧。
啊,我记起来了,是模拟现实。
对啦。你是怎么比喻的?
我怀疑比喻并不恰当,可能只是我文学性的描述,没人会想到这个点上的。
我还记得这个技术有缺陷,说是让人失去记忆,通过薛定谔的猫方程来把事件还原,这样可以侦测不确定的未来,特别对于棘手的随机事件。但他们有时候会忘记清除记忆,我还记得有一天早上我的手表摔坏了,第二天起来的时候它还完好无损,接着又摔坏一次。
还有很多没法解释的现象,长官,外星人应该是没有这项技术的。这是你杜撰的。
那你怎么解释我的手表,你额头上的消失的伤疤,还有我女朋友突然变成了前女友的事情?
也许可以用宗教解释。而且就算他们有这种技术,我们也无能为力。
我们可以打破它。
怎么打破。
我不知道,我对这方面一窍不通啊。
理论老是混淆事实,它本身根本没有被证实。为什么要去怀疑?只是徒增烦恼而已。为什么不想想合理的美丽的事情呢?比如说,有个好心的陌生人半夜偷偷跑到你家里给你戴上一块手表,我的伤疤可能是一个痣,你的女朋友和你甩了因为她是个婊子。
你总是逃避。
因为我们搞不清楚,何必让这东西把你弄得精疲力尽。
社会就是有你这种人才会下沉的。
别说这些话了,谈正事吧。长官。
第三例,环境分析学家是我们的王牌,大家要注意主动维护这个人。
我知道,这个我强调得很清楚了。
嗯。那你小说的其他部分是说什么的?
大概就是围绕这几个点展开的故事吧,很有趣,民众一定喜欢,里面有爱情啦,阴谋啦,死亡啦,还有些罗曼史。大家肯定喜欢。
我稍微看了一下,有些地方说得太生硬了。你大概是要讲关于模拟现实的警告。
我并没有在里面说过模拟现实的东西,我本人是心理学硕士毕业,不是个幻想家。
你还要去抓他们。你要了解你的敌人,不是跟我在这里耍嘴皮子。
耶,我在任务栏上面看见了。可这种事不应该交给特警来做吗?
他们太大手大脚,不适合精密的发掘工作,而且他们大多都是混蛋,不好打交道。上次我到他们局里面去请求特殊保护的时候,他们声都不吭就把我轰出来了。结果我晚点的时候就差点撞车了。警方说我他妈的是轮胎螺丝松了,那时候我开的是六十码。当然,上面都是开玩笑。我们说正经事。你,你就是那个了解外星人最多的人。我相信你的身手。如果你不能解决这个问题,谁都解决不了了。而且这些都是机密。明天这部小说就会去印刷出版,电子书也同步上市。我再也不希望出什么差错了。
我知道。再见,长官。
你小心点。
还有一件事,别落下你在大学里的功课,你是个男人。你总有机会去扮演父亲和丈夫角色的机会的。
好的长官。
我在脸上装点外星人间谍特有的蓝色病态点,并模仿它们的走路姿势,清除掉身上人类的痕迹,生物资料消除,我戴上帽子的那一刻,约翰史密斯就已经死了。
我把皮套手枪挂到腰上,然后等着外星人间谍过来相信我,然后把情报给我。我上了一个星期的外形语言课程,并建立起极强的艺术感官,这样他们就不会怀疑我。
我走出后门,把帽子放进口袋里,学着外星人间谍的样子开始走路。我瘸了右腿。我的右手的食指正在抽搐,对艺术无法自拔地热爱——我要站在音乐剧面前看一晚上。
硅基生物总是有点自作多情。他们不会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第一天我的计划就是待在古典剧院里面一晚上。我喝着红酒,入神地观看《维多利亚的理发师》。课程不错,我从一个抠脚大汉变成了个绅士。剧院里面可能就有外星人……嗯,灯火辉煌,我看不见什么人。没有人过来搭讪我,或者来塞给我什么东西。可恶。
第一天我没有睡觉,我观看橱窗里的音乐盒看了一晚上。我的眼皮子在上下打架,腿骨就要断裂。我不得不依靠在垃圾桶旁边坐了下来,根本睡不着。
我惊讶地发现自己的内心独白正在开始发生变化:我开始引经据典,说着不着调的礼仪话语,而且根本不会触犯任何一点绅士法则。这样可不妙。接下来我会不肯服输,我会在有失身份的问题上撒谎,我会真的变成一个痴呆。有史以来第一次,我感受到了文化入侵的危机感。我摇晃脑子,但里面的确大半变成了一团浆糊。
我要变成叛徒,变成恶霸。妈的。我不想他妈的给女士让座,我要暴打看着不爽的家伙。我气呼呼地盯着一个大个头看。但这是徒劳。我目不转睛地看那部留声机的纹路和质地,里面传来的声音让我陶醉,无法集中任何精神。当个艺术家都是这么累吗?
今天我差点被警察抓住了,原因是在街道上扰乱正常秩序,也就是站在歌剧院门前站了一个下午。
不过幸好我有更好的收获:中午,灰色城市里面,有一家再也平常不过的小餐馆,餐馆里面大多都是穷鬼和无家可归的老头。他们大吵大嚷。空气变得油腻腻的。我在饭店点餐,拿着一块汉堡回到座位上的时候,我赫然发现桌面上的餐巾纸有人动过了。
我几乎喜极而泣。
接着我若无其事地收掉了餐巾纸,把瘸了的左腿放到显眼的地方,他一定在吧台那边盯着我看。
当然是密码。我展开纸,上面浸润了一大块黑色的墨水,滴得很匀称,恰到好处,中间有几块白色的痕迹,大致像一只松鼠,只不过它的头的那部分有点畸形。
我肯定得去解决这个问题。我决定再伪装一周,间谍一定还在人群之中盯着我看,说真的,如果我没看过《落水狗》,我的这套伪装手法还真学不来。
我摇摇欲坠过了第一天的白天。没有外星人来找我,这意味着我拿不到密码,或者它们本身靠别的媒介来传达密码。这期间塞到我手心里的纸也就只有一美元钞票,有个人把我当成乞丐了。我的灵魂摇摇欲坠,我在人格分裂的边缘徘徊,这种感觉一般人永远体会不到-谁他妈会没事找事去把美感作为他世界观的基础。我接受过难以忍受的训练,所以我撑了过来。
我不能死。我大部分时间脑袋像要炸裂,浑身痉挛,青筋暴起,脸上直冒热气。不到十点我就饿成一坨棉线。
第四天。我仍然站在世界的中心,想要吸引外星人间谍的注意。这几天我一直在用医学违禁药物来保持清醒,说实话,夏洛克的招确实挺管用。
我暂时退出了间谍工作,作为一个叫做卢卡布拉奇的退休男子,他是个狂热飞碟爱好者,曾经因为骚扰异性而拘留。我当然使得一手好伪装,很明白地让专家们轻信,这是一外星文字。它必须和人类语言完全不同。
后来专家束手无策。我们连基本的外形语言都不懂,如何破解一份构造为外星语的密码?
我晚上不抽一人份的大麻就睡不着,半夜盗汗,抽支烟都有可能口吐白沫,但我不能去医院。这相当于暴露了身份。我挣扎在扭曲的路口,困住我的竟然只有那条密码。
很快,上级对我很失望。我在大学的课程遭到劝退,修学位的计划也因为我的不集中和差劲的成绩而被迫退学。我知道成围巾间谍需要背负和承受巨大的责任和苦难,但我不知道会有这么大。这么大。
我垂头丧气,颓废得不成人样。一个月过去了,政府拨给我的薪水也即将告罄。我会在电话亭里睡一晚上,在铺着报纸的地上抽大麻。我模仿外星人的动作已经变成了一种习惯和自然。大众们应该已经了解到我的那部小说了,但迄今为止他们没有任何反应,连一起上报外星人的事例都没有。
在报刊亭里,我拿起那本书仔细掂量了一下,差点就叫了起来。
那本书的内容被篡改了。
我不知道是谁动的。
反正这样一写,所有的线索都被打乱了。
没人会明白我要传达的意思。
我扶在电线杆上,内心几乎要崩溃。
不过我必须——
坚持下去。
一定是那帮外星人干的好事。大众们看不出我写给他们的窍门。我已经输了一场战斗,我不能再输一场。
但我又有什么办法呢?定期我我会干巴巴地继续坐在那家饭店里,眼巴巴地等着外星人出现。我知道这个几率是多少。是零,对吧。
突然有一天,我知道这所有的故事是怎么回事了。我知道,我的工作全部都是徒劳而且无意义。记得那天餐馆里还是有很多人,我坐在座位上啃着碳水化合物。
忽然,一个服务员端着碟子从我身边走过,他被一块凸出的椅子的边角料砸到了脚踝,接着他鸡叫了一声,他上口袋中的墨水笔落到了我的桌上,笔尖摔到了那可怜的五分钱的餐巾纸上,——
随即,它浸润出一大片黑色的像松鼠形状一样的墨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