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叔,巷子里人都这么称呼他。
至于他的全名,很少人提起,也似乎没人记得。
1
全叔是个地主狗崽子,以前的人都这么称呼说,虽然听上去有点不礼貌,但绝无恶意。
全叔的父亲,当年曾经两次考过秀才,是个读书人。在当地是有名的识文断字的先生,有名望、有德行,很受当地人尊重。
全叔的父亲,第一次考上秀才的时候。巷子里的人纷纷走进全叔家道贺,连平常没什么交情的人都来了。是啊,多大的喜事,虽说秀才年年都有人考中,可是在这巷子里,大家知道的,全叔的父亲却是第一个。
送走了道贺的人,全叔的爷爷蹲在炕根脚下,抽着旱烟。全叔的奶奶盘腿坐在炕沿上,低头不语。屋子里静悄悄的,没有一丝响动,只有旱烟的烟雾在屋子里缭绕着、缭绕着,足够让人腾云驾雾了。
直到后半夜,全叔的爷爷在鞋帮上磕了磕烟锅,说:“睡吧!”于是全叔爷爷和全叔奶奶就睡下了。
天亮了,太阳从窗户照进屋里,灰尘在阳光里飞舞。全叔的爷爷用全叔父亲的秀才换了三亩地,全叔的父亲就不再是秀才了。
第二年,全叔的父亲又去参加考试了。放榜的那天,全叔爷爷早早就去看榜。看完榜,回来的路上,全叔爷爷逢人就说:“俺儿子就是个读书的料,考中了。”听到的人,照例热情的道贺。
考中秀才的全叔父亲,就去私塾里当了教书先生。过年、婚嫁、丧葬的时候,也帮人写写对联,提提字,算是巷子里的文人了。
全叔父亲对来找他帮忙的人来者不拒,题字的、写对联的、代笔书信的,带了礼物的、没带礼物的,全都客客气气帮忙。很受大家的称颂,是个知书达理的谦谦君子。
靠着换来的三亩薄田,在全叔爷爷的经营下,全叔的家境慢慢地变得殷实。
2
全叔的母亲,叫桂花。
全叔的母亲的娘家是个地主。全叔的母亲不是嫡出而是庶出。
全叔的外婆是妾(地主的小老婆),全叔母亲出生的时候,全叔的外公正沉迷于鸦片,不太管事。全叔母亲生下来,因为是个女孩,全叔外公更加不再过问。
全叔外婆生下全叔母亲的第二天早上,天刚蒙蒙亮,就听到正房太太在屋子外面喊:“今年,找不到麦客,地里的麦子熟了,再不割该落了,你今天去帮把手吧。”
全叔外婆没办法,只得顶着酷热的太阳去割麦。全叔的外婆割了一天的麦,回到家的时候,不知谁往炕上浇了水,整个被褥湿透了。她也没有声张,好在是夏天好对付。全叔外婆的身体好,命大,在月子里每天顶着大太阳下地,并未落下病根,寿终正寝,无病无患。倒是正房太太,活到50岁不到就殁了,据说是抽鸦片,身子疼活活疼死的。
有一次,全叔的外婆带着两岁的全叔母亲去乡下走亲戚。晚上,炕上并排睡着全叔母亲和另一个孩子。屋子里进了狼,叼走了另一个孩子,全叔的母亲幸免于难。第二天,人们在路上捡到了那个孩子的一只鞋,那孩子不知所踪,想是早被狼吃掉了。全叔的外婆紧紧搂着全叔母亲又哭又笑,末了,说:“这是个福大命大的孩子啊!”
3
全叔母亲说是地主家的千金,实际上是不要钱的丫头。
从小,全叔母亲就跟着全叔的外婆干活了。绣房里、厨房里、地里、麦场、磨坊,登高爬低,啥脏活累活都干过。全叔母亲在干活上面是十项全能,粗活细活,都能拿得下。
有一次,全叔母亲去推磨,穿了一双后跟掉了的鞋子。后面跟着推磨的人就故意踩住全叔母亲的鞋跟,全叔母亲一抬脚,鞋子“刺啦——”扯开一点。全叔母亲一抬脚,鞋子“刺啦——”扯开一点。后来,全叔母亲就薅住那人,在磨坊里把那人狠狠的揍了一顿。
在场的人都说,全叔母亲发起脾气像个疯子。后来,听了这件事的人也都说,全叔母亲竟然会打人,完全看不出来。这是不是就是人常说的:“老虎不发威,你把我当病猫?”
全叔母亲从小身子弱,过几天就头疼呕吐。找了几个医生,也找不到病因,后来就没管了,长到十五、六岁的时候,这病不知怎么着,就好了。
4
全叔父亲长到快20岁的时候,全叔爷爷就开始给全叔父亲找媳妇。
全叔父亲长得一表人才,人品又好,还是个先生。说媒的媒婆快把门槛踏破了,全叔的父亲却一个都没相中。
有媒人介绍了全叔母亲。相亲那天,全叔爷爷临时有事,全叔父亲自己带了点心去相亲。可是到了全叔母亲家,却没见到点心的面。原来,走到路上,全叔父亲自己坐在路边把点心吃掉了。
相亲那天是冬天,天气挺冷。全叔父亲进屋后,有人说:“这么冷,上炕吧,坐炕上暖和。”本来就是个客气话,谁知,全叔父亲一下脱了鞋就坐到炕上去了。坐在炕上的全叔父亲,又想喝水,就冲着全叔外婆说:“姨,把人渴得,给我倒点水。”全叔外婆就倒了水递给坐在炕上的全叔父亲。
全叔父亲走了,全叔外婆说:“这孩子,脑袋怕是不灵光吧。"心里就把全叔父亲给否了。
全叔父亲这次却相中了全叔母亲,后来全叔爷爷托人去说和,出了大的彩礼,全叔外公就答应了。
全叔父亲之所以相中全叔母亲,据说是有原因的。全叔父亲进屋的时候,全叔母亲正坐在炕上做针线。全叔父亲没留意,不知什么时候全叔母亲已经下了炕。当全叔父亲再看到全叔母亲的时候,全叔母亲已经做好了饭端上了桌,长长的面条,从碗里一直伸到全叔父亲的心里。
全叔父亲和全叔母亲很快就结了婚,于是有了全叔。
5
全叔的童年时期,家境殷实,父严母慈,过得很是开心。
后来,到处都开始闹土匪。全叔家家境殷实,算是当地的富户,就被土匪盯上了。
土匪绑架了全叔的父亲,要求用两大碗上好的鸦片赎人。全叔母亲好不容易找人凑齐了两大碗上好的鸦片,拖了同族的兄弟去赎回全叔的父亲。
谁知,送鸦片的族人却中途将一碗上好的鸦片换成了次品。鸦片送到土匪那里。匪首大怒,认为全叔家是故意戏弄于他,将全叔父亲杀死了。
全叔父亲去世后,私塾就关了门。族里人就想吃大户,把全叔母亲赶出去,霸占全叔家的家产。
全叔母亲气恼不过,终于有一天就喝了药,躺在屋门口。还好被邻居及时发现,救了回来。
下一次,族人又来闹的时候。全叔拿着谷叉站在院子里,疯了一样的挥舞着,见人就刺。族人们怕了,就不再闹了,娘两终于安生下来。
全叔母亲死过一回以后,对外面的事情就不大理会,每日里,只用心照看家里。
全叔却仿佛一夜间长大了,开始担起家里的重担。但是,难免有些力不存心,春天该播什么种?夏天该怎么收麦?收完了麦子该种什么?这些问题,像十万个为什么一样,让全叔找不着头脑。好在,天无绝人之路,全叔好学又聪明,很快就掌握了四季五谷的规律。
在全叔的经营下,家里的田产、农具、耕牛都不断增加,家境越发好了。
6
土改的时候,全叔家被定为地主,因为全叔父亲的时候就有些家底,全叔年纪又轻,所以全叔当不上地主,只算是个地主狗崽子。
家里的土地、农具、耕牛都被分了,剩下祖屋留给了全叔。
全叔开始跟大多数一样,为了一日三餐而奔波。
做为地主狗崽子的全叔,算是很能吃苦的。全叔帮人背过粮食,一百多里路,一百多斤粮食,全叔每个月扛几次。全叔母亲就偷偷的抹眼泪:“我娃咋受的下这罪呀!我娃的身子骨怎么吃得消呀!”全叔就对他娘说:“没事,别人能干,我就能干。”
后来全叔学会了很多手艺,他就帮人盖房,帮人打井,农村的很多活,他一学就会。在巷子里,算是个能人。
能人全叔,后来娶了媳妇,生了两个女儿,一个儿子。
7
改革开放以后,全叔开始做生意。全叔卖过豆腐,开过铁匠铺,种过大棚菜。每样事情都是力气活,全叔干活从来不惜力气,只要赚钱就干。在全叔的折腾下,日子过得红红火火,蒸蒸日上。
全叔却待人越发冷漠。每年四季八节,按理亲戚之间是要相互走动的。全叔全然不顾这些,想去亲戚家就去,不想去就不去。外甥来拜年,全叔说:“别来了,讲究那干啥。有空来就行了,不用讲究那虚套套。”外甥讪讪的笑着,明年还去,全叔还是那样说。
全叔从未给外甥给过压岁钱,也不送灯笼。所有该行的礼节,全叔一个都不记得,在他那里好像根本就没这回事。
巷子里丧葬嫁娶,全叔都不凑份子,也不去帮忙。全叔媳妇就里里外外张罗着,全叔说:“这都是虚的,讲究这干啥?”全叔媳妇犟不过全叔,就不理他,自己做自己的。
村里人都说:“越有越抠,越富越抠,财主家的钱都是省下来的。”村里人还说:“这就是个心冷面冷的人。”话传到全叔耳朵里,他就好像说的是别人,跟自己没啥关系。
全叔家里种着两三棵核桃树,中秋节前后,核桃成熟了,孩子们就乘全叔家的人不在就去摘。全叔老婆、孩子看到了,就把孩子们赶走了。全叔就说:“谁要吃就谁摘,树上长的东西,你们又吃不完。”但孩子们看见全叔还是怕,不敢靠近。
8
全叔50多岁的时候,老婆去世了。在大家的张罗下,全叔又娶了一门亲,可过门不到一个月,全叔就将人家赶走了。全叔说人家是个好吃懒做的样子货!
那女人带了自己的兄弟儿女来全叔家闹过,对方要求赔偿损失费之类的。对方来闹,全叔并不阻拦,他静静的蹲在院子里,任凭对方辱骂、摔打,一言不发。对方闹够了,见得不着什么好处也只得作罢。
全叔孩子都长大了,两个女儿出嫁了,儿子去了外地工作。逢年过节时候,儿女们买了好吃好喝的带回家,全叔说:“有啥好吃的,我觉得都一样。”儿女们愤愤地说:“好,都一样,下次就不买了。你爱吃啥你自己买去。”下次回家,还是大包小包的买回来,全叔仍然说:“有啥好吃的,我觉得都一样。”
全叔每天从巷子里走过,背着手,低着头,总感觉他在谋划着什么。在别的60多岁的老头都蹲在墙根下拉闲话的时候,全叔只是默默的从他们身边走过,好像自己并不属于他们。
全叔成了巷子里的怪老头,没有人知道他每天在想什么。
9
后来,全叔开始在家里养鸡、养兔子、养猪、养貂,每天忙的不亦乐乎。
不知道他养这些东西,到底赚不赚钱。全叔从来都不要儿子寄回来的钱。每次看到他,仍然穿着打着补丁的衣服,与这个时代格格不入。
全叔每天呆在侍弄着自己的活物,劳心劳力。每天自己做饭,自己吃饭,自己逛街,从来不去别家串门,也极少人到他家串门。
有一年,巷子里来了一个广西人,找到全叔家。
后来,听人家说,这个人是全叔资助的贫困山区的孩子,已经资助了十多年了。现在孩子大学毕业了,来找全叔,表示感谢的。
人们孜孜称奇,全叔这么抠的人,竟然会拿钱去资助别人。但看他的目光里,多了些敬仰。
全叔,从巷子里走过。碰到有人跟他打招呼,他就微微点点头,算是打过招呼了。如果对方不跟他打招呼,他很少主动和别人打招呼。
全叔,巷子里的怪老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