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与永冬泩双月征文第五期【烟】
傍晚的炊烟,袅袅升起,升起在陶渊明的田园,也升起在我的童年。
小时候放学后,姐姐在家准备做饭,我在外边玩。姐姐实在忙不过来了,就会从厨房走出来,面对我玩的方向,大声喊我的名字,气急败坏地喊我快回家。姐姐的声音极具穿透力,在邻人的开玩笑式的耻笑声中,我臊得无地自容。为什么别人家的小孩子都能玩,我却要回家去帮她烧火?哼哼,我要烧出不是能将火候控制得很好的一顿火,哼哼,我要闷出一炉灶的烟来熏着姐姐的眼睛,呛得她直流眼泪!
做饭烧的柴火是棉秸秆。收完了棉花以后,父母亲就去地里将秸秆拔出来,抖落根部的土,将一根根棉秸秆码好,用竹篾捆成捆,再将成捆的棉秸秆堆上板车,小心地经过窄窄的田埂,拉回家。到家后成捆的秸秆被卸下来,立在后院,一个个肥得就像古画上要奔赴战场的将军。就简单晾晒几天,然后父母亲就搭手将柴火堆堆起来了,堆得小山一样高,上面再覆以厚厚的从山间砍伐的茅草以挡住时常光临的雨。这就是来年一年的柴火了,一家人的伙食就要仰仗这一堆柴火给做熟了。
隔几天就从柴火堆里抽出几十根或一捆柴火下来,堆在灶膛前。再抽出一根茅草来引火。今晚的饭就要从火柴滑响的时候开始了!我引着火,将秸秆折成一尺长,塞进炉灶。火苗起来了,包围了秸秆,然后烈烈地舔着锅。烧得差不多了,再折一把秸秆塞进去。如何判断烧得差不多其实是件难事,这就能显出控制火候的本事了。而我练就的正是能故意控制不好火候的本事。
在烧火的时候,遇到还没有干透的秸秆,它们在灶膛里就嗤嗤地喷着闷烟,一下子满厨房就都是浓烟,让人都待不住!我们的厨房不大。在我和姐姐呛得咳嗽的时候,于是烟就着手丈量着这间屋子的大小起来。
富有野心的烟,这时就趁机溜出了窗户,溜出了门,尝试着去丈量外面的世界。但是,烟啊烟,你须听真,你走了可就回不来了。不听话的烟就被风拐走了,离家出走的时候还不忘嗅嗅今晚饭菜的香气。嗯嗯,轻烟散入五侯家。
有的烟听了话,不肯走,留在了灰壁上,留在了屋梁上,留在了椽条上,留在了挂在梁上垂下来的白炽灯上。年深日久,屋子里的烟彼此也就交上了好朋友,好朋友就喜欢抱团,喜欢叠罗汉,抱叠得久了,一不小心就掉落下来,落在父亲母亲姐姐或我的头上。落在我的脸上,嘿嘿,那就成了花脸猫了。
灰色的墙壁随着时光的流逝,被烟熏得黑透了,然后斑驳裂成各种不规则的条纹。靠门边的墙壁上留着姐姐写下的粉笔字:“妈妈,今天我放学晚回来,苦瓜你炒。”一笔一划,端端正正,还有抬头,冒号,空两格,逗号和句号。这几个字存留的二十几年里,也端正认真起来,一直在默默观察着吃着饭的家人,一直默默倾听着家人饭桌上的谈话声,然后日渐模糊。啊啊,原来,文字也会苍老的呀!
厨房的屋顶,嗯嗯,自然早就是被烟熏得内焦外嫩了,好在外面覆的是青瓦,与烟色混为一体,也就傻傻分不清了。我都分不清,更别说来青瓦上歇脚的小鸟了。烟无心以出烟囱,鸟倦飞而犹不知还。一些小鸟很喜欢我们的厨房的,白天歇脚的便当就站在烟囱上帮忙瞭望。远看山有色,下看脚漆黑,叽叽喳喳,叽叽喳喳。一定等傍晚炊烟升起来,然后恋恋不舍地离开。
风会给厨房屋顶送来灰尘,灰尘逢着小雨就成了泥土。小鸟不知从哪片草丛里衔过来草籽,蹲在屋顶上惬意地吹着小风,在咀嚼在回味呢,也不知想什么走了一个神,一不小心就将几粒草籽落在了屋顶上,瓦缝参差,哪儿呢,哪儿呢?可再也寻不着了。原来草籽悄悄滚到了泥土上,不过这下子好看了,到了春天,来一场温润的细雨,小草就长起来了,经过每日的烟熏火燎,能长得很高!
但若是遇到某块瓦片被粗心的小鸟跳着踢踏舞给踩破了,或是被小草长大的过程中一使劲儿用脚给蹬裂了,到了下雨天,厨房里就会滴答滴答唱着歌。我和姐姐用塑料盆接着,用铝盆接着,用铁皮桶接着,好听着呢。下雨天,厨房的烟想要出走就难了,从烟囱出来,立即就被小雨打趴在乌黑发亮的瓦片上,看你还大胆地往外飘,你再飘!
这时候远远看过去,像是瓦片们在云雾缭绕里蒸着一场冷飕飕的桑拿。一觉睡醒忽然发现到了黄昏的陶渊明,逢着这幅场景,也该要忍不住诗兴大发了吧,晴天时他作诗曰“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到了这绝妙的雨天的傍晚他该作出怎样的诗歌出来呢?这湿湿的流光,这氤氲的烟气,这默默的雨点抚弄在青瓦上的暗声……
其实小鸟们只要稍微用点心,在屋顶还能寻到好玩的东西呢。姐姐和我换牙的时候,按照家乡的习俗,是要将掉下来的牙扔到厨房屋顶的。一定要端正态度,双脚并拢,手握住牙齿,使劲儿向上一抛。如果不出意外,姐姐和我的乳牙就在屋顶的某一条歪歪斜斜的瓦缝里,一直躺了二十几年呢。纵使洁白如斯,也一定被烟气熏成了黑珍珠了。当然,前提是小鸟们没有找到它们。
逢着冬天,江南的冬又是如此湿冷,就需要每家每户烧木炭来取暖了。遇到有点杂质的木炭,就熏得人受不了,这时要用炉灶里的热灰将它掩埋起来。吃饭的时候,大家在厨房里就围着火盆,一边取暖,一边聊天,一边吃饭。吃饭仿佛成了一件次要的事了。冬天烤火是如此之盛,小时候家乡还传着一首童谣呢,这么唱着:“烟啊烟,莫烟我,烟我隔壁亲家母。”家乡话“我”和“母”的韵母都发 [ɔ] 的音,音节和谐,节奏极妙,“烟”这个字还兼做名词和动词,很有韵味呢。
随着慢慢长大,故乡的人渐渐流失了,这个过程如水如烟一般静默,好像一直都没人察觉。前几年,故乡整体拆迁了,一并拆迁的,还有我的田园牧歌,充满烟火气的童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