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乡手记#外婆桥

“摇啊摇,摇到外婆桥。”

这首传唱多年的水乡童谣,重现了《社戏》中的场景:像迅哥儿那样的江南少年,手拿一只划船的小桨,摇着乌篷船,融入杨柳依依,水光旖旎,浅草迷蒙,水鸭扑棱,蚕豆飘香的明媚春色中,穿过一座座石桥,方见水边一溜白墙黑瓦,屋顶天台上白衫飘展,墙上临水窗台上花红草绿,老收音机里咿咿呀呀的唱着《牡丹亭》,青色石阶伸到水里,码头上正蹲着淘米洗菜的外婆。

我在梦中一直如此勾勒着,一个外孙女对于外婆家的诗意想象——江南风情,枕水人家。而我的故乡,在洞庭湖畔湘北小城,外婆家,在澧水支流道河边上凸起的一个小山丘上,山丘下有一方波光粼粼的池塘,倒也有一些江南水乡的风韵。

外婆桥

祖父母在我出生时就已作古,我的嫡亲祖辈只有外公外婆。同辈人说起带着他们长大的祖辈,总会滔滔不绝,而我关于祖辈的记忆,只有在外婆家拜年时的珍贵时光,这回忆,在外公外婆去世后,来得更加悠远绵长。

外公是个生意人,据说年轻时因为不慎赌博输掉了好几十亩的家产,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到了划分阶级的时候,便被划分为“中农”,为整个家族省去了不少麻烦。外公有两个儿子和三个女儿,我母亲老三。除了夭折的幺姨,这些儿女每人又生了两到四个小孩。外公有些严肃,外婆慈眉善目,对所有孙辈一视同仁,我喜欢整日缠着她。

外婆去世已有十几年了,但从我记事开始,到她去世,直到现在,她在我心中的模样始终未曾改变:瘦瘦小小的个子,黑色哔叽外衣,黑色棉质吊脚筒裤,双手插在藏青色围裙口袋里,一双小脚,像小鸟觅食一样啄着地面,匆忙而不紊乱。她花白的头上裹着黑色头巾,秀丽的脸上目光炯炯,逢人便绽放舒心的笑容,像冬日暖阳一般温暖。

县城东郊近景

我家在县城东部城郊,小时候过年,到县城南部边缘的外婆家拜年,是一个艰难的历程。骑着单车,先到兰江闸乘船,澧水碧波荡漾,两岸船笛啸啸,轮渡码头人来人往,到了对岸的刘家河,碰到赶集的日子,炊烟袅袅,人声鼎沸。

澧水上的鸬鹚船

出了刘家河,便是澧南河谷,冬风萧瑟,稻田无声,枯树枝在风中吱吱呜呜,与用力踩单车的“呼呼”声一唱一和,把即将见到外婆的雀跃心情衬托得更加意兴盎然。到了道河乡,一座座丘陵在眼前连绵起伏,不免要上山下岭,有些又长又陡的山坡,确实骑不上去,只得弯腰,推着单车上去。

“骑啊骑,骑到外婆桥。”

外婆家旁边确实有座小桥,它就是我心目中的外婆桥。穿过一小片稻田,经过外婆桥,就能看到山腰上的外婆家了,红砖墙,黑瓦檐,依稀在山茶林和翠绿竹丛中闪耀着。

被竹林掩映的外婆家

见到外公外婆和舅舅舅妈,拖过竹扫帚磕头拜了年,我就如脱缰的野马,在山里倒腾了。外婆家屋后有小树林,屋下有池塘和稻田。

小树林

外婆家小树林里的山茶花

小树林里山茶树最多,每年九十月份开花,隔年结籽。山茶树生命力很旺盛,寒冬时节树叶依然苍翠,有些枝头还零星的挂着山茶花,黄蕊白瓣,幽幽飘香,分外精神。山茶树下埋着老祖宗和幺姨,每次过年的时候,我们都要去祭拜,炸鞭子,烧香点烛,一一跪拜,口中念念有词,无非保佑老小平安健康,小孩考上大学,新婚夫妇早生贵子等。

外婆家的小树林

山上的土不比洞庭湖平原肥黑的水稻土,却是黄红相间,果蔬花草都能种植。除了山茶树,小树林里还有枞树、竹子、橘子树、柚子树、樱桃树、枇杷树、板栗树,灌木丛以红蓼、栀子花为常见,地上只是或密实或稀松的堆着些落枝和落叶,于我却新鲜异常。因为平原城郊只看见过椿树、杉树、梧桐树、樟树,在这里却可以弥补我幼时植物常识的不足。于是常常缠着某个表哥,问各种树木何时开花,何时结果,也笨手笨脚的拿着火钳,夹起枯枝败叶,扔进大竹篓里,晒在屋场上好当柴火烧。

有趣的是,家养的土狗年前产了一窝仔,偎在斜卧草窝的母狗身旁,闭着双眼拱奶吃,我不惊动母狗,轻手轻脚的提起一只黑毛带白斑的小奶狗,它仍然紧闭双目,憨憨的翕动着双唇,嘴里发出撒娇般的“呜呜”声,可爱煞人。

外婆家屋后的柴火垛

更有趣的是恰巧碰到一棵倒下的枞树,和表亲们七手八脚的抬到屋场上,用大钢锯锯成一段一段,放在柴火垛子上,握着砍柴刀劈成一截截的木块,个把小时便有可观的一大堆,颇有成就感。

又看到幺舅舅从腌菜坛子里掏出春天就腌好的毛竹笋,骑马坐在长板凳上,用木工刨子刨笋子,一片片笋片便如雪花一般落在下面的木桶里。我跃跃欲试,装模作样的去刨,哪知毛竹笋好大一块不好稳固,刨子沉重不听使唤,刨出的笋片粗一片细一片,邯郸学步到此为止。

从小树林里捡到的枞树果

只是遗憾,过年时看不到栀子花开,也吃不到橘子枇杷。至于屋场旁那棵樱桃,上大学时寒假长,有次元宵节为祖宗们点灯亮,可巧暖春早来,它便善解人意的提前开花结果,满树的樱桃在春日照耀下晶莹剔透,引来鸟雀啄食,将劫后余生的樱桃小心翼翼采下,用山泉水洗了,一口一个,甘甜的果汁丰沛得从齿缝、嘴角蹦将出来,从此以后没吃过如此新鲜可口的樱桃了。

池塘  稻田  千张

外婆家屋下池塘与天地

屋下的池塘也是个独一无二的好去处。它不大不小,绕上一圈五分钟;不深不浅,深到能养鱼,浅到能长菱。池塘的四分之三邻着田埂,余下的四分之一,由一丛长得葱葱茏茏的芦苇笼住。池塘边上水色浅白,越到中间越是碧绿,倒映着天空、杂草。大舅舅买一些鱼苗放在池塘里,年前干一次池塘的渔获,足以应付过年的鱼肉供应。大鱼破了肚皮,掏心掏肺的挂在长竹竿上迎着冬日曝晒,取食时剁成鱼块,用菜籽油润了锅干炸,拌上青红辣椒和绿叶白杆的大蒜爆炒,再拿清水湿烹,半干半湿,不咸不淡,正好入口。小鱼仔洗净,摊在铺了纯棉白纱布的大圆簸箕上晾干,拌了辣子酱,是上好的下饭菜。我又很遗憾没赶到干塘的时候,场面肯定如查干湖冬捕一样热闹。但是池边垂钓有效缓解了我的遗憾,冬天里蚯蚓难寻,就用腊肉做鱼饵,人为财死鱼为食亡,总有几条嘴馋的鳊鱼、草鱼上钩,于是我这个蹩脚渔夫便得意洋洋的满载而归。

山丘与稻田

到稻田里走走也是极好的。冬日的稻田萧瑟寂寥,没有绿油油的禾苗,没有金灿灿的丰收,只有被割得低低矮矮的稻茬,守着一寸寸湿润黏腻、略略汪出一小片水的田地。田里前后远近的稻草垛,一堆又一堆,在大地与天空间勾勒着沉寂与落寞。稻田埂上的草,枯黄杂乱,只有猫儿刺碧绿油亮,与稻田里些许柔嫩鲜绿的草籽幼苗,蔬菜地里的深绿菠菜、水绿蕻菜,若有若无的吟唱着初春的歌谣。远处是梯田,梯田边有一排笔笔直直的白杨,光秃秃的枝丫上叉着个硕大的鸟巢,仿佛深情的瞭望着不远处的房屋。常有穿着花花绿绿棉袄的大人小孩,走在田间,好像水墨山水的底子上点染了青绿颜料,打破了单调与寂静,渲染出过年的热闹与欢快。更远处是漠漠群山,归鸟飞去,人心缥缈。山居图大抵如此。

小雪后的梯田

路上行人总是左呼右喊,栗色麻雀“噗嗤”一下落在脚边的稻田上啄食,白鹭悠闲自得的将纤足插入水塘觅食鱼虾,谁家的公鸡在打鸣,谁家来了客人引得土狗汪汪,更有上坟、办酒的鞭炮声不绝于耳,待到炊烟袅袅升起,鱼肉香味扑鼻,才又穿越人生的孤寂,还原到俗世的热闹之中。

舅舅自家的青菜

虽然山居人家饭菜果蔬禽肉俱备,但有时也要到大岩厂、母狗岭等镇子赶集买点牛肉、羊肉、狗肉、豆腐、白酒等自家不产的东西。我这个小跟班最喜欢跟着表哥们到大岩厂去买千张。大岩厂在道河边上,临着河水砌起一栋栋房子,竟有些河街的味道。这些房子,隔着一条狭长的主街道,和另一排房子相望。两边都是开店做生意的,因为过年,几乎每家每户都有礼包酒食、鞭子花炮出售,赶集的山民,或者拉着一板车沾土的红薯,或者提着一柳筐淘洗得澄亮的荸荠,或者身前立着一大木桶由白纱布蒙着的舂得米白黏糯的糍粑。

在太阳下曝晒的萝卜丝

然而这些终究没有豆腐店吸引人。道河乡大岩厂的千张,在整个湖南省的豆制品中,估计只有攸县香干能够与之媲美。大舅舅告诉我,就像茅台酒只产在赤水河畔的茅台镇,用从牛头山到茄子山三公里之内的道河水制作的千张,才叫大岩厂千张。这个河段的水质纯净而玄妙,同一个师傅,一公斤的豆腐,在大岩厂能鬼斧神工的制成20片甚至30片千张,而到其他地方、用其他水质只能压出10张,由此可见大岩厂千张薄如蝉翼、质地细柔,口感更好。老家过年喜欢炖菜吃,这里不生产腐竹或者千页豆腐,想要吃本土豆制品,可将老嫩豆腐放在鱼、肉钵子里,但一会儿便炖散了,只有大岩厂的千张,老炖老炖不断根、不糊汤,越炖越出味、绵软,是为一绝。但纯正的大岩场千张一直是手工作坊生产,产量不多,物以稀为贵,年前不早早预定,便有扑空的可能。而外婆家的千张,总是被客人一抢而光,好在千张作坊会在过年时赶制一批,正好满足了我们这些吃货的需求。

左侧第一道为大岩场千张

围塘夜话

到外婆家拜年,围塘夜话是最难忘的回忆。火塘是湘西北山区人家必不可少的设备,一般在客厅里或者厨房边。我在湘西凤凰、古丈看到过最标准的火塘,苗民们的木质房屋只靠木窗通光,火塘就在黝黑静谧的屋内神秘沉默着,它比地面要低四五十厘米,底部和四周都由石头砌成,好放柴木,火塘上方的屋梁上拉着两三根粗铁丝或者细竹竿,疏密有间的挂着家养或者野猎的猪肉、鸡肉、羊肉、牛肉以及各种动物内脏、头颅。火塘上没有排烟管,清寒的秋日、冰冷的冬日以及清冷的春天,柴木燃得噼噼啪啪,火烟升腾,每块烧腊无不熏得香油欲滴、黄金带色,屋内四壁也蒙上一层厚厚的烟灰,烧腊与木烟的奇特味道混合在一起,氤氲成久久萦绕人怀的湘西味道。湘西原先寒苦,山路崎岖,在不容易收获新鲜肉禽的时候,难以跋涉千里到平原购买,因此湘西烧腊承载着苗民们一年的肉食来源,传承数千年,自成一派。

外婆家的土灶

然而外婆家所在地,只不过是澧水河谷边的平缓丘陵,到达城镇也算方便,不必一年四季熏着烧腊,因此外婆家堂屋的火塘上方,并没有蔚为壮观的烧腊行列。这个火塘没有湘西那边的考究,只是随意的将松树、椿树、杉树的木块,或者被冬风吹断、大雪压折的尚带着油青针叶的松树枝,或者是野地灌木丛下自然凋落的野草野木的枝叶,堆放在地中央,划了火柴,点燃干燥的废报纸,塞入柴木堆里,不过片刻,被曝晒良久的柴火轰轰燃烧起来,火焰似乎要吞噬挂在铁钩上的茶壶了,火烟沿着挂铁钩的软绳直冲上屋梁。外婆家虽然没有湘西山区寒冷,但是从我记事开始,外公外婆就已经是六十好几的老人了,尤其是外公,年纪越大越不好动,从农历十月起便窝在火塘边,直到来年三四月。我们过年时到他家,火塘已经开工两三个月了,地上已经积了厚厚一垛柴火灰,很有冬日取暖之感。

不禁想起欧美国家冬日取暖的情景,壁炉里烈火炽热,亲人朋友围炉夜话,谈诗歌聊家常,兴起时弹钢琴跳舞,日子像山中小溪细流无声,文雅而有品位。不说美国总统的“炉边谈话”,就连寻常人家的坐席,也要严格按照社会地位和辈分来区分,壁炉在欧美地区作为一种文化也蔚为可观。

而外婆家的火塘有一种乡野情怀。我们男男女女三四十人,不分辈分,搬来木椅子,见到空隙便挤进去,分得一份温暖,可喜的是外婆家的堂屋够大,似乎多少人都挤得下。远古时代,先人们喜欢围着篝火休息、跳舞,因为火带来了光明与温暖,而过年时外婆家的火塘,在寒冬深夜,柴木燃烧成赤红,噼啪作响,火焰闪耀得格外明媚,将一颗颗离散已久的心重新凝聚,亲情,随着茶壶里的沸水翻腾滚烫;乡情,就像烤在火塘边的糍粑绵长缠绵;心情,恰如埋在柴灰里的红薯一样甘甜。

舅舅家的屋场

大家随意的聊着家常,有时说起若干年前的一些趣事,那个拿着鸡毛掸在鸡笼里搅鸡屎的混小子,如今他的儿子已经到了搅鸡屎的年纪了,他儿子听得懵懵懂懂,问道:“那个小孩是谁呀,要是我这么淘,我爸早就拿鸡毛掸打屁股了!”众人不觉哄堂大笑。有时也会忆苦思甜,说起三年饥荒时,妈妈他们兄妹几个天天上山去找野菜,回来洗净切碎混在数得清米粒的清粥里,小舅笑话大舅喝粥喝得多,只知道跑厕所,外婆插嘴道:“你们有一口吃还埋怨,有几多地方的人,连这种粥都吃不上,天天吃观音土,连屎都拉不出呢!”大家听了不觉一阵感叹,都说如今的世道好了,怎么都会有吃有喝。有时在外打拼的年轻人带来打工地的各种传闻与习俗,浙江有钱的地方,求亲都是提着几百万的金条啦;某处的男人无不好吃懒做,每日吃馆子玩牌,家里家外都是女人操劳啦;西藏信佛的人,一辈子只在出生、结婚、死亡时洗三次澡啦,无一不足,无论真假,都引来大家一阵议论与追究,或艳羡或同情或唏嘘,感叹这世界如此丰富多彩!

无辣不欢的湘北家常菜

火塘边聚的人多,又是吃糍粑红薯,又是喝热茶,完全穿不住大棉袄或者羽绒服,即使最后身上脱得只剩下秋衣,浑身也直冒汗,甘蔗便成为最好的散热食物。舅舅和三表哥从屋后山下的地窖里抬出一捆一个大人合臂也抱不拢的青皮甘蔗,三下五除二的解掉稻草结,操起菜刀削皮剁节,一截截清脆可口的甘蔗,便由眼里到了口里。有时夜间也会有客人来拜年,屋外风雨交加,客人饥渴,外婆便将他们安排在火塘旁,将两三个三角铁架放在柴火边,炖上羊肉、猪脚、牛杂钵子,从地里铲些菠菜、白菜坨,采些蕻菜、油菜秧子,在水塘里洗净,等钵子炖沸了下菜,新鲜嫩脆,又中和了肉类的荤腥,心情好的时候,喝几两德山大曲,满屋都是酒菜香气,让人很有“草草杯盘供笑语,昏昏灯火话平生”的感觉。

湘北小城的团年饭

火塘上的钵子,不觉让人想起过年时在外婆家吃的正餐,不外乎鸡猪牛羊狗做成小钵子,又有它们的肚耳爪骨肝肺心肠等等各种零碎或炖或烧;年前的腊鱼剁了块用油炸得鱼皮微微张开,刚从水塘里捞起来或者从大岩场买来的新鲜鱼身两边都用菜刀划口,将锅底烧辣放几勺清亮的菜籽油,等油滋滋的响了囫囵下锅红烧,边渍水边翻动,放干红椒湿青椒生姜大蒜;还有各类叶子菜清炒。无论荤素,俱有湘菜“无辣不欢”的特质,并且民间湘菜比官方湘菜更为出彩的地方在于,每盘菜的辣味都与其他不同,牛肉钵的辣是金黄牛油浸出的重口味,需要下些红薯粉或者蚕豆粉滚滚炖软淡了腥味,用木筷搅起送入嘴中,那股得了中庸之道的辣味正浮在粉条的表面,与滑爽口感如鱼得水;羊排炖白萝卜当然要放羊油和干红椒,温润辣味渗入炖久了的白萝卜,汁多味正;干盐菜需配晒干的白辣椒,枯辣醒口;清炒的生鲜榨菜要拌辣椒末,清苦味尽去,才余丰润脆滑。我虽在此说的头头是道,但是至今仍不会做这些具有传奇色彩的菜肴,这些味道,这些颜色,都留在了外婆家的餐桌上。

我平时很瞌睡,每晚不到十点就会睡觉。但是在外婆家,见到那么多许久未见的亲人,听到那么多有趣的故事,吃到那么多可口的食物,就慢慢兴奋起来,过了半夜也无睡意,等到慢腾腾洗了手脚,和表姐表妹们挤在一张床上,已经是凌晨两三点。山村的深夜,格外静谧,但是屋外的竹丛在夜风的吹拂下哗哗响着;远处人家的狗,不知受了什么惊吓,蓦然吠叫起来,如同巨石飞入平静的湖面,溅起的水花浸入耳帘,荡起心中涟漪;楼下鸡笼里的公鸡母鸡小鸡都在发出诡异的窸窸窣窣的声音;楼下麻将房里偶然爆发的搓牌声和感叹抱怨声。——如是几番,翻来覆去,直到听见表姐表妹均匀的呼吸声,却有了便意,披了棉袄,“咯吱”一声推开木门,一袭寒气逼来,立在门口,只见夜色并未想象中的那么浓密,竹丛、水塘、摩托车单车,都清晰可见,远处的群山、树丛、稻田,依稀看得出轮廓,不近不远之处有人家亮着两三盏灯,可能在熬通宵打麻将。山村夜间的空气,清冽得像是窖藏数年的爽口米酒,丝丝缕缕的钻入心脾,使我更加清醒了。抬头望,天上竟有一轮弦月,当然没有满月来得耀眼,但是轻轻柔柔淡淡浅浅的洒下些月光,也算是风清月白一人独赏了!

故乡新传

这些都是一二十年前的回忆了。

自从外公外婆过世后,哥哥和我逐渐成人,上学、工作、结婚、生子,人生旅程步履匆匆,过年到舅舅家拜年,只是喝茶吃饭、稍作寒暄,也难得再围坐火塘、过夜了,来去匆匆,形同打卡,有些形式化了。

山村老屋

舅舅们依然住在老地方,只是这一二十年来,国家大力扶持农村发展,山村经济发展得也很快,山里的居住条件也逐步改善。两个舅舅和表哥、表妹家里,都推翻了平房建了三层楼房,房间都是大理石地板,墙壁都刮了仿瓷,有线电视、无线网络一应俱全,家里都有了代步车;原先要到水塘或者泉洞取水,现在家家户户都通了自来水,楼上楼下都有抽水马桶;火塘也不再占据堂屋中央的位置,而是移到了厨房后面,舅舅们用铁皮打了烤火炉子,只需要把柴木或者黑炭塞进去便可,炉子上面开了放置各类锅子、水壶的凹口,热菜热饭烧水都很方便,更有与火炉直接连着的粗壮烟管,将火烟排到室外,大家可以干净舒适的围坐在火炉旁闲聊吃喝。

只是近些年来,晚辈们渐渐长大成家,像蒲公英种子一样,远离故土,在外地发展、扎根,春运时路况拥堵,高铁飞机一票难求,公职人员假期短,又要加班;做生意的不能错过过年这个好商机,况且自己家里有老人小孩要照顾,很难每年都能回老家过年,表亲们几年见不到是很正常的事情,三四十口人一起围坐在火塘烤火的盛况,恐怕再难重现。火炉远没有火塘暖呼,棉袄和羽绒服得牢牢捂住才不觉寒冷;自来水当然也没有泉水来得甘冽,竟然和我们在城里喝的水一般淡然无味了;红薯当然还是可以塞进火炉去烧的,但是贴在炉子上面的糍粑,竟不如搁在铁架上直接舔舐烈火的来得糯软热乎;更是少了外公此起彼伏的咳嗽声与咯痰声,少了外婆系着黑色围裙跑进跑出的忙碌情景。

难得的全家福

这一二十年,由于交通工具的改进和公路桥梁的修建,到外婆家去的路途也轻松了一些。我家由原先踩单车乘兰江闸轮渡走红土山路,到后来骑摩托车过滟洲水电站工程桥走盘山鹅卵石路,再到现在驾车过澧水新桥走城乡水泥路,时常也由三个小时逐渐缩小到一个半小时,再到现在的半小时。沿途,澧水、道水依然是碧波悠悠,冬日岸边芦苇枯白,山野草木芜杂松柏苍翠,但是路边的房舍却由赤裸的红砖黑瓦平房,变成了贴瓷砖顶太阳能板的楼房,泥巴屋场变成了打水泥、铺柏油带四周围墙的小庭院。江南冬日,若是阴雨,却不会下很大的雨,只是略带清寒的毛毛春雨,和远远近近的鞭炮声,屋内若明若暗的炭火,烘托着过年的氛围。若是响晴,艳阳照得山谷河流熠熠生辉,家家户户将桌椅搬到院子里,打牌吃食,鸡犬在桌椅下穿行,在桂枝橘树打歇的鸟雀,飞落地上啄食瓜子花生的碎屑,麻将声声,很有江南迎春的世俗喜感!

茁壮成长的新一代

三十多年来,故乡的交通愈发便捷了,生活越过越好了,年味却越来越淡,一些原本熟悉的背影,也渐行渐远。我在故乡生活了一二十年,在长沙求学,之后又到上海工作,每次返乡,看到故人的面目,听到乡音,总觉亲切熟悉;而随着城镇化的逐渐普及,这里的一切,也像祖国各地千百万的小城一样,用经济的发展、市场的观念,换来了人心的日渐疏离。流光容易把人抛,虽然我每次回到故土,觉得自己还是那个对外面世界充满好奇的少女,但是一旦离开故乡,便难回头。我是这个波涛汹涌的大时代中,千千万万背井离乡,想在更广阔天地中寻求梦想、实现自我的80后中的一个;我们这一家子二三十年来的聚合离散,正是中国无数个深深裹挟在社会发展潮流中的普通家庭的真实写照;我的故乡,平凡静默一如往常,不喜不怒的迎接着改革开放的一轮轮洗礼,山河依旧,容颜已改,也是中国无数个被历史巨轮推着前进的小城的精准缩影。

只是每次离开故乡时,想起外婆桥,透过高铁或者飞机的窗户,似乎眺望到了外婆家从翠绿竹丛中跳出的屋檐,也恍恍惚惚看到,外婆身上挂着黑色围裙,双手插在两旁口袋,脖子微微向前倾,正站在屋场上,盼望着儿女子孙们的归来。

图片发自简书Ap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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