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特别好,阳光明媚,天碧如洗,呆在屋子里暖乎乎的,几乎忘掉了季节。东北的冬天,在家里很舒服,在外面,要包成大熊小熊才不遭罪。在读书和出门买菜间纠结了一会儿,还是决定晚饭后再去市场,买菜兼消食。寒风凛冽,能少出去一趟就少出去一趟,能晚出去一会儿就晚出去一会儿。
冬天宜喝暖性的茶,去厨房泡了一小块普洱,回到厅里读书。厅很小,有窗朝西,这个时候,满厅是微微的橙色。好好读一会儿书才不算辜负了时光与日影。
读了一篇《雪的记忆》,作者李辉英。李先生是吉林人,只有在东北度过了童年的人,才能如此熟悉东北的冬天吧。
东北的冬天漫长而严寒,李先生的童年差不多是九十年前了,那时候还没有温室效应,东北的冬天更是酷寒。
“那些白雪,如果像一个旅行家似的,今天在这边逗留,明天又在那边逗留,你会有着不尽相同的新奇感觉。但是雪并不如此,一来之后,便以胜利者的姿态,扎下大营,再也不想开拔了,那就使得幼小的我非常厌烦”。
前几天,杭州下雪,朋友圈里的杭州人晒出一片雪景,欢喜、新奇、得意。好几年前,南京下大雪,弟弟领小侄子在雪里疯,一不小心,相机都捐躯了。一样东西或者某种环境,拥有了或者身在其中,往往不大在乎,没有什么或者缺少什么,就稀罕什么,这是人性的矛盾所在。在难得见雪的地方,人们都是喜欢雪的。不知道会不会理解东北人对大雪的情感。
东北人如何看雪?
大抵是喜欢并且讨厌着吧。
入冬下第一场雪,东北人很喜欢,阔别一年,白雪飘飘如约而至,大人孩子都高兴得很。大人们一般看看雪景就算了,还要抓紧时间从雪里扫出道来。孩子们的把戏多些,堆雪人,打雪仗,打雪爬犁,走雪脚印,躺在雪地上压一个身印,顺便打几个滚,小手冻成了红萝卜,小脸红扑扑,鼻涕都流出来了,一点也不再乎。
第一场雪后,一场又一场的雪落下来,层层叠叠地压在大地上、群山上。大雪,连贯了东北整个的冬天。
大概要整整半年的时间,东北人的眼睛里都是白色的雪。有太阳的时候,东北人是不大敢盯着雪的,雪地太耀眼,在户外的时候长了,进屋后的一段时间,眼前往往有黑影流窜。但是,你要看点旁的,也看不到。在冬天,东北人,除了能看到电线杆上蹲着的几只灰麻雀,除了仰头看看湛蓝的高天,只能看一望无涯的皑皑白雪。
“到处都是雪地冰天,看不见一棵青草,找不到一片绿叶,总不免由那死气沉沉的隆冬而感到了寂寞”。这是李先生的感觉。
在东北辽阔无边的黑土地上生活,再赶上寒冷无比的似乎永远也过不完的冬天,是很容易生出寂寞之情的。雪下得勤了,人们会叫嚷,“又下雪了,真是讨厌。”其实人们也未必是厌烦了雪,不过是厌烦了又长又冷的冬天,往雪的头上迁怒罢了。寒冷和寂寞一直都在冬的宫殿守着,人们便也把它们当成了主人,只有雪,三五不时的来一回,象个不知趣的熟客,也不管主家的心绪,一味地敲门扒窗,自然就被人数落了。
幸好,雪不象风有个坏脾气,它自来性格柔顺,随物赋形,随遇而安,并不计较人们三番四次地拿它替罪。它的心肠极好,向来宽宏大量,心心念念庄户人家来年的收成,惦记着去田地里铺被的正经事,也不去听东北人象孩子似的娇嗔的抱怨。要是它真的生气不来了,东北的冬天立刻便显出枯寂、寒冷、丑陋的真面目,并且,孩子们连点趣味也找不到,那冬天才真正难熬呢。
小学一年级时,有一回中午放学回家,一进院子,就看到一个特别高大的雪人站在院子一侧,雪人还长了一个四四方方的脑袋,黑眼睛红鼻子,我得仰着头看它。早上上学时还满院子的雪一点也不见了,院子干干净净,爸爸拄着长锹笑呵呵地看着我。
李先生说,“冬雪不融,这雪人可以有三个多月的寿命”,我家院子里的大雪人看了多久的院门真是记不得了,但时间倒也不一定有三个月那么长。东北的雪人都是顶爱美的,堆好的雪人让风吹日晒几日,才一走形,马上就被拍散了。十天半月的,又一场雪来了,重新堆就是。
大学时,班级还以宿舍为单位举行过堆雪人比赛,每个宿舍都和自己家的雪人有一张合影。二十年同学会时,老照片被翻出来一些,姿态各异的雪人和年轻的脸庞被中年的男人和女人羡慕而深情地长久凝望。
在大荒地读书的第一年,下了场特别大的雪,路旁的沟里积雪有一米多深。中午,和丽红回宿舍,东北姑娘怎么会在意雪呢,我们两个走着走着,忽然来了兴致,非弃了学校开好的羊肠小道,折到一栋宿舍的后面,自己趟雪走。大约能走了十来步,雪便没膝很深了,眼前无路,回头也不容易,好在我们背了冰刀,便举着冰刀开路,三五十米的路,走了大半天,里衣都被汗水浸湿了。进了宿舍,教室里后走的两三个同学还问我们走到哪里去了,怎么走的这么慢呢。我俩怎么回答的呢?真的忘了。不过,自此以后,我们再也没在大厚雪里任性趟路了。东北人也不一定真的了解东北的雪啊。
在大荒地读书,有一阵子,似乎是为了锻炼和800米达标两个目的,坚持跑步。每天晚上八点多钟,和两三个要好的同学从教室出来到操场上跑圈,冬天的晚上,也不时碰到跑步的学生,雪路上每跑过来一个人,就听到咯吱咯吱的轻响,要是有两人并排,咯吱声就大一些,擦肩过去,咯吱声一会儿就听不到了,只有无边的静寂。有一晚,我们四个人在操场上跑了一会儿,觉得不过瘾,干脆跑到了校园外的公路上。那时候车辆少,校外那条路虽然是上镜泊湖的必经之路,但夏天也没有多少车路过,冬天车更少,我们在路边跑了半天,连一辆车也没看见。在路上没跑一会儿,我们就把校园和小屯抛到了后面,四周都是雪野,再远,尽是茫茫白雾,似乎除了我们,在墨蓝的天空与无垠的大地间只有白雾飘渺了。世界一片宁静。空气无比新鲜。
李先生还回忆了故乡的孩子们在雪地里热情洋溢地做的一种工作——“下压拍子”。东北农村的孩子都用类似的方法捉过麻雀。但我们小时用的不是压了石头的木板,而是一只有网眼的笸萝,这可以活捉麻雀。但也仅此而已,因为我们活捉了麻雀之后似乎也还是要吃掉的。鸟为食亡,总是实情。不管用什么捕鸟的器具,总有麻雀能上当,它们盯着明晃晃的雪地间人工打扫出来的这一小块空地,盯着空地上突兀冒出来一小把小米,也许是苞米,出于本能,它们也会四处观察一会儿,犹豫这可爱又可疑的吃食的来路,但雪世界里觅食太艰难,它们饿得狠,饥饿帮助它们战胜了恐惧,也影响了它们的判断能力,末了,终是会有麻雀凑过来吃。看到陷阱里有了猎物,躲起来的孩子激动不已,他的小手动作极快,猛地一拉绳子,麻雀的反应略迟一秒,就再也逃不出去了。捉到一只,孩子们就是一阵欢呼。这是男孩子极喜欢干的事,我家女孩子多,男孩只有弟弟一人,那时还太小,不能冲锋上阵,大概爸爸只领我们这样捉过一回麻雀。究竟那被捉到的麻雀命运如何,是在细脚脖上拴了绳给我们牵了玩,还是被我信吃进腹中,已经没有任何印象了。失了自由的鸟,命运总归都不太好吧。童年里只这样捉过一回麻雀,真是谢天谢地。
东北人习惯了东北的雪,如同南方人习惯了南方的雨。倘若习惯了杏花细雨的南方人被抛置到东北,与东北这一场场没完没了的雪终日为伍,心里必是特别的难过凄苦。
清顺治十四年(1657),江左三凤凰之一的吴兆骞受科场案牵累,负屈流放东北宁古塔。东北的雪因此进了他的诗与文中。“若乃氛昏半收,夜景遥廓。风敛天霄,雪澄海堮。”(《秋雪赋》)“寒食边庭雪,严阴郁未开”。(《寒食大雪》)东北的雪季真是长啊,从秋天折腾到春天,寒食节,家乡杨州早该春深似海了,东北还是大雪横飞。东北的冬天实在难捱,“茫茫冰海吞寒日”(戴梓《送别万子》),“草堂寒若此,焚荻竟无功。窗满前宵雪,门增此日风。”(戴梓《冬日》)写诗的戴梓,来自杭州,公元1691(清康熙三十年)年被诬流放辽东。三百年前,流人寄身的东北,更是冰天雪地。吴兆骞写给父母的家书里,屡屡提到东北的大雪,“雪深四尺,苦不可言”,“倘再行两日,到乌稽林,雪深八九尺,人马必皆冻死”,“又路上雪深五六尺,车甚难行”。以流人身份沦落东北,南方人日日夜夜念的都是回家。吴氏有《秋雪之歌》,曰:“边风起兮朔雪飞,雁违寒兮度欲稀。关山远兮谁怀归,心怀乡兮空自知。龙沙雪色秋如此,肠断高楼寄旧衣”。戴梓七十岁的时候大概明白了归乡无望,“三山海外虚成想,八口辽东老未归”(《七十自寿十首(其一)》)。他最后真的卒于东北。戴梓一向胸襟洒落,“命非关世态偏”(《七十自寿》),“菜根滋味延年药”(《七十自寿》),辞世时七十七岁,在过去,算是高寿了。吴氏比他幸运,“绝塞生还吴季子”(纳兰容若《金缕曲·简梁汾》),有一帮朋友年复一年地设法营救,老友新朋齐上阵,出情出力出谋出人出钱,精诚所至,皇恩方开,吴兆骞晚年终于离开东北回到江南。这段情义的曲折温暖需另外一篇言传。荒凉的东北宁古塔少了一位文化人,有点可惜,但落难的凤凰终于返归故里,可贺可喜。
这些年,全球气候变化多端,东北比我们小时候暖和多了,下雪的日子更是少而又少。今年雪城下了五六场大雪,好几周的气温都零下二十几度,有几天甚至降到了零下30度,寒风刀一样刮脸,出门的人脚步匆匆,恨不得小跑起来,还要时时提防别被风刮走,依稀是小时候东北的模样。
东北变冷了,下了大雪,这给交通带来很多不便,还要清雪,平白多了不少活,但东北人挺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