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鲸]
爸爸出走一个星期零一天,我做了那个梦。
看起来应该是发生在游乐场吧。我记得有彩光沿着摩天轮的线路在漆蓝的夜空幕布上旋转。摩天轮脚下不远处有架不停运作的旋转木马,闪着光的亮晶晶的小马上却没有一个人。我就蜷着身子躺在旋转木马的台子底下,睁开眼来的时候周身景物都是倾斜的。
西禾蹲在我旁边。她轻手轻脚地搂起我,让我暖和,然后掏出手机拨一个号码。
我由着自己的脑袋贴在她怀里,但是阻止不了水泥地面的冰冷穿过薄薄的牛仔裤侵袭身子。这真是太冷了。我想。
“喂——”江痕的声音。
“她又醉了。”西禾说,“你就真不打算管她了么?”
“你让她接——”
我缩了缩脖子,然后就听见江痕经电磁波过滤来的一声叹息。那叹息像是风,从天而降。他说:“卓鲸啊卓鲸,你怎么还是让人这么不省心呢。”
他沉默了。接着我听到电话那头女孩子的笑声。
“你恋爱了?”我的声音有些沙哑,是口干的缘故。可是我的语气却很轻松,就好像只是单纯地问一句“你在吃饭?”
“是。”我可以想象他握着手机作了一个无奈的表情,尽管这有些荒诞,他应该厌烦应该不屑,或者应该内疚应该不忍,可就是不该无奈。但是没办法,在梦里我看到的他就是这个表情,他就好像是在说:“是的。真抱歉,我不小心把你那份也给吃了。”
“是的,那是我女友,我们刚刚在打羽毛球,半载才过来,他们正玩着。你也该来,咱们一起。”
我笑着嗔他:“我才不去,打扰了你们怎么好呢?”
“嘁,卓鲸你又作弄我。我和她学期末分手。”他顿了顿,“卓鲸啊——”
“恩?”
他缓缓吐了一口气,“别再喝了,你让我跟西禾都担心。”
“好。”我大概是真心的。
“放假的时候回园津吧,我想见你。”
我说过了,那是个梦。梦做到该尽时,我就醒了。准确地说,是傍晚六点的霞光透过窗帘缝隙把一道细细的光线打在我的眼睛上,我才醒的。
接着客厅里的门闷闷地响了起来,也可能它之前就响过很久了。所以当我用了“准确”这个词后,我还是怀疑,究竟是光唤醒我的,还是声音唤醒我的?
我默许自己躺在床上想这些琐碎的事情,让时间的概念看起来离我还很遥远。尽管敲门声长久不止。
“家里没人!”妈妈的声音在隔壁房间里响起,看来她是忍受不住了。我知道聪明的妈妈是想说你们要找的人不在这里,可是她难道不知道外面的人是很愚蠢的吗?傻子往往把其他人也当成傻子,所以在屋外的人看来,妈妈只是愚蠢地暴露了自己的存在。
果不其然,门被砸得更起劲了,响声由“咚咚咚”变为“咣咣咣”。我看着在嗡嗡声里轻微颤动的玉色窗帘,有那么一瞬间,恍惚觉得屋外的人就要破门而入毁灭掉这间房子。为了得以永生,我不能动,我要让舒展的身子保持轻盈,最好能像尘埃一样飞起来,这样我就能逃跑了。
“作孽啊,作孽啊,卓国泰你看看你都招惹了些什么人——”妈妈趿拉着鞋过来,一手扶着门框,一手握着黯淡下去的红色手机,泪眼斑斑地望着我,“卓鲸啊,他们把你弟弟绑了——”她说着,跌坐到地上无助地啜泣起来。
妈妈啊,你哭什么呢?难道你不知道吗,我就要飞起来了,我就要逃跑了,你也可以像我一样逃跑的。所以现在的这一切,又有什么关系呢?
“他们说,找不到你爸爸,就把你弟弟--变成小姑娘,我的儿,这是造的什么孽噢噢——”她捶着胸口,哭得喘不过气。
那也没关系的妈妈,我变成飞尘后,可以落到弟弟肩上,悄悄告诉他,让他也像我这样飞起来穿过窗子跑走。
“卓鲸,你爸爸应该是,应该是回园津了,你去找他吧?”
园津是个不大的县城,经济发展较我们的宁安还很落后,但是园津的初中学校出奇的好,享誉千里。我以前就是在那里上的。我住校,偶尔晚上回家,奶奶总是为我留着门,锅里也往往温着一小碗绿豆汤或者米粥。
我忘了说,园津还是我的故乡,是我出生的地方。我在那里有过一段单纯的童年记忆——是和奶奶一起,她总是给我讲一个亘古不变的故事——狼外婆。她也曾在我挠破了蚊子叮过的膝盖后,用一卷结实的白布把我的腿裹起来——她裹得太紧了,以至于我走不了路。
后来我稍微大了些,跟着爸爸妈妈去了宁安定居,几个月不见得回园津一趟,就很少再见到奶奶。
爷爷死得早,奶奶的三个孩子又只有爸爸活下来。我们不常回去,所以可以想象这么多年来,她一个人是的有多孤苦。
我初中毕业——也就是奶奶去世那年,我再度告别了我的故乡。像十多年前那样,和一车行李,和爸爸妈妈匆匆忙忙头也不回地离开。有那么一刻,我觉得我们是没心没肺的。可是那有什么办法,我们在园津的家里已经再也不会有一位老妇人扶着门框对我们背影叹息了。
既然已无念想,那倒不如干干脆脆地离开。
可是怎么,我总觉得还有什么忘了带走呢?
再来说说爸爸。
他在继被当成杀人犯事件之后,心神一直有些恍惚,大概是受的惊吓一直没能缓过来。可是我那妈妈啊,她非但不体谅关心爸爸,反而闹着要和他离婚。妈妈真是小心眼,爸爸不就是五年前种下一颗私生子么。
总之,爸爸很不开心。他夜夜流连于烟街酒巷,一次不小心, 就对一个小姑娘做了些错事。
我见过那个姑娘。她约摸十二三岁,挺纯真的,两只黑眼珠滴溜溜地转,目光恣意落在无辜的草木花虫身上。
偏偏她的爸爸是个有名的地头蛇,扬言不会轻放过我爸爸。他们还去我爸爸的公司闹过。我爸爸原是个无权无势的小职员,经他们一闹,成了失业游民。他们又来我家里闹,砸电器、摔家具,碰上爸爸在家还要揍他一顿。
其实他们做的还不算什么狠事,至少没让我们家破人亡。可是他们隔三差五都要来闹一次,这就像把你关进一只精美的笼子,你高兴就在里面好吃好喝,不高兴你也受着;可是我不高兴就得把你箍起来打一顿,再顺便锯掉点你的神经。
估计是爸爸被锯得只剩主干神经了,他不再有忍耐的余地,所以他跑了。丢下精美的残忍的牢笼,丢下牢笼里仍在遭受折磨的亲人,爸爸跑了。
亲爱的爸爸,难道你不知道只要我们在一起,一切都是可以解决的吗?我们还能像我小时候那样,一起合作瞒住妈妈的眼睛。他不会捡到那个阿姨掉落在床上的发丝,也不能知道我哪来的那么多买话梅的零用钱。
亲爱的爸爸,我从来没有出卖过你,可是你这次怎么先逃走了呢?你这个背叛者?
亲爱的爸爸,我来园津逮捕你了。
顺便的,我得找回那些之前我遗落在园津的什么东西。
南江一中。三号楼。二年八班。
说实话,我在这个班窗外瞅了半天也没看到江痕的影子。我快要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找错班了。可是他们班门口“二(8)”的漆铜牌子明晃晃地亮着,看来看去上面的数字都是“8”没有错。会不会是江痕变了模样,我认不出了?
反正八班的人头已经开始攒动了,就算江痕低着头,也会被这阵骚动告知门外有陌生人来的,然后他会无意识地也朝外望一眼,接着看到是我。这样我的目的就达到了。
清晨的光线真好,金黄色的斜切进教室里,把窗台边几个抬起头来的女孩子照得灵动可人。这里面其中一个是江痕的女友,也是有可能的吧?
教室后排有个人影立起身,径直朝门口走来。他的脸庞被阴影笼着,看不真切。他高了,瘦了。他终于走到门口了。现在他抬起头来。
我想我已经在微笑了。
“你怎么来了?”他的语气很平常,但是有一种明显的生疏感。“我来找我爸爸,顺便看看你。”真是奇怪,我竟然没有跟他开玩笑。
他皱着眉,后退一步,半边身子回到屋里,他说:“知道了,你找到你爸就赶快回去吧,我要上课了。”
这个时候,我注意到教室里有个女孩几乎是半立起来望着我们这边了。看见她的表情,我就都明白了。
“可笑。”我上前一步扣住他的胳膊。
“可笑什么?”他惊诧地看着我,眼睛流露出“别戳破那个秘密”的请求。
“我当然去找我爸爸,但是你要和我一起。”
“你说什么?别开玩笑了我还有课——”。
“你别跟我说这些有的没的!我听不懂!”我知道我的表情还是亲切的,但他听得出来我已经恼怒了。我只要他听懂就好。
“卓鲸——”他有些悲哀地笑了,“你为什么总是不顾别人感受呢。”我知道他说的“别人”是指此刻教室里正扬着脸紧张地注视我们一举一动的女孩。我只是眯起眼睛, 凝视他,直望到他眼睛深处有什么东西轰然坍塌。然后,我说:
“我爸爸丢了,他应该是在园津,你得跟我一块等他出现。”
“不,卓鲸,别这样——”
我拉近他,笑着,一字一句地重申:“我们住我奶奶的家,是‘我们’,江痕,我和你,我们现在就走。”
“你听不明白么,我不去——”
“那你是现在来还是晚上来?我们看什么电影?我只带了《天堂》和《日出》。”我可以对他的艰难视而不见。是的,我可以。
晚上八点的时候他来了。我于是知道,他逃开了晚自习。
他也还记得路——以前我们初中的时候,偶尔夜里我回家,他送我,我们还在巷子里亲吻告别。
现在,他立在我面前,痛苦地看着我,“卓鲸啊卓鲸,你是想逼疯我么?”我笑,上去拉他的手,“你终于来了。”“你这坏人,为什么永远不知道考虑我的感受呢?你想走就走,想留就留,你怎么那么自由?”他像是惩罚那样扣紧了我的下巴。我顺势攀住他的脖子亲他,“可我不是在试图补偿你么。”他身体的气味好像还是没变的。“你真该死。”他咒骂着,不由分说地揽过我的脑袋裹在怀里。
他身后的门咯吱了一下,同时有一个黑影闪过。
“爸爸!”
我听见他绊了一下,然后像认命那样垂头丧气地推开门。直觉让江痕想要闪躲,我握住他:“没事,是我爸爸。”江痕还诧异着,可是爸爸已经进屋了。他看起来很疲惫,拖着身躯走到沙发边,身子一歪栽倒下去。
我听见自己叹息一声,轻步径去锁好门,然后回过身对江痕微笑:“我们看什么电影?《日出》好吗?”
事实是,我以为我忘了。两年前,也是这样的夜晚,在江痕家小区院子里,他揪住我的头发狠狠拽过来,“你这个贱人,你怎么不去死?”
我一脚踢在他小腿上,扑过去咬他。江痕抵住我的肩,踹我肚子,“滚开!你这疯子!”
我们纠缠到一起,用极端的怨恨攻击伤害对方。直到一束手电筒的光从楼房上居高临下照射在我们身上。“喂,你们——”
江痕低声骂了一句,一手撑地爬起来,夹住我躲进密密丛丛的麦田。几阵风吹得麦束妖娆摆动,手电筒像探照灯一样扫过我们身边。我没有乱动。可是,出于报复,我用脑袋悄悄使劲挤压他的胸口。
“你真该死。”
“我会死的。”
第二天清晨我下楼的时候听见爸爸的呜咽。他伏在沙发上,身体还维持着昨晚的姿势。
我拍他的背,安慰他:“不,你不会有事的。妈妈需要你。”
“我会死的。我会死的!我受不了——”
“他们只是想惩罚你,不会杀你。”
“你这是把我往火坑里推!”爸爸抬起头,绝望地看着我。他眼底爬满了懦弱的蛆。
“爸爸,”我学着奶奶那样抚着他的肩,像倒茶一样缓缓地说,“你还记得么,我上小学二年级的时候,我们班有个男生总是欺负我。他拿笔扎我,用指甲抓我。我两只胳膊上都是口子,还对你们说是我自己不小心弄的。”我自嘲地笑了,“后来你知道了,放学后你来接我,拧着那个男生的耳朵警告他不准再欺负你的女儿。爸爸,那个时候,你对我说,只要我们在一起,什么都是可以解决的。我一直都深信。可是现在,爸爸,你怎么先逃跑了呢?”
爸爸掩住脸,痛苦地摇头。
我欠欠身,注意到楼梯上的江痕。我不知道他站了多久。他也以同样的目光注视着我。不知过了多久,我们相视一笑。
夜晚来临之前,警车接走了我的爸爸。
是的,是我干的。
他违反了规则。他该死。
爸爸被押出院子的时候没忘回头看一眼二楼窗台。他知道我躲在帘子后面。他知道我会把自己伪装成无辜不忍的样子,以掩盖不堪入目的报复快感。
“你为什么这么做。”我竟然没有听到江痕过来的声音。此刻他站在我身后,像世界秩序那样冰冷地质问我。
“江痕,我累了。”我倦倦地倚在他身上。可是他推开我,带着无法理解的怒气。“那是你爸爸!你连亲人都背叛!”
“你不明白。”我发誓我是真的有点疲倦了。
“我当然不明白,”他像是在讲一个笑话,可把自己先给逗笑了,“女儿是神经病,爸爸是杀人犯强奸犯,你们彼此憎恨互相算计,你们一家都是疯子。”
哈哈。好像就是那样的。只是当我意识到,才发觉这顽渍一样的恨已经斑斑驳驳爬遍了我走过的路。而原先自以为早已堆砌得没顶的温情压根不存在。可是我有什么办法呢?我已经成了这样。江痕,你现在看着窗外,那里夕阳如血。
恨是一种天分,它自生命个体出世前就已经藏匿在灵魂单薄的壳里。恨是生命个体与生俱来的一种对毒害罪恶的领悟力。这样的恨,让人浑身自然而然地流淌一股不带任何气味的邪毒。这样的恨,以极端温柔舒缓的爱自诩,诠释着沉默的摧残折磨虐待,却以一种美好的形态存在。
就是这个了吧,我一直没能找到的答案。
这顽渍一样的恨,附在心壁上开出花一样的妙曼。
2012年夏,小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