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韩乾昌
秦可卿,宁府的长房长孙媳。一个美丽而擅弄风月的女子。身世卑微,命运多舛韶华早逝,让人不胜唏嘘。
由于秦可卿在红楼一梦中举足轻重的作用,围绕着她的话题从来都繁纷复杂,难以定论。
今天,且不管她身上的诸多疑点与争论。单就印象中的秦可卿,剥开华服试着看看她鲜为人谈的另一面。
秦可卿的外貌:“鲜艳妩媚有似宝钗,风流袅娜则又如黛玉。擅风情,兼月貌。”她的小名“可儿”,大名“兼美”。
黛玉和宝钗任取其中一个就已经风华绝代了,而秦可卿却兼有黛钗之美,可见其美当属十二钗之首无疑。
关于她的为人。贾母赞她:“生的袅娜纤巧,行事又温柔和平。”
从书中其它描写也能看出她在宁荣二府是深得人心的。不但得到贾家最高精神领袖贾母的赞许,跟贾府的大管家王熙凤又是闺蜜。
身为儿媳,她和公公贾珍有着难以言明的密切关系。至于和贾蓉夫妻之间,秦可卿自己曾对王熙凤说“你侄儿虽说年轻,却是他敬我,我敬他,从来没有红过脸儿。”
秦可卿死后,公公贾珍不但为其丧葬一事亲力亲为,而且连原要给义忠亲王老千岁的万年不坏的“樯木”棺材都用上了,这可是非同寻常的待遇。整个葬礼由大管家王熙凤亲自操持,贾家老少一干人等奔忙,足见其隆重。
可见秦可卿在贾家的好人缘儿确是深得人心。公公疼,婆婆爱,夫妻和睦,妯娌叔嫂关系融洽。
然而,在贾府这个大染缸,一个人太过完美反而让人生疑。秦可卿获得一致赞誉,固然因其德行。但要说尽归于此,又不得不令人推敲。
在贾家这样一个侯门望族里,秦可卿的出身和她所赢得的待遇反差强烈。她是低级士宦从养生堂抱来的遗孤,可谓出身卑微。这在讲究门当户对,等级观念森严的贾家显得极不寻常。就算她长得漂亮,也不至于单单因为这一点就完全打破封建等级制度下固有的壁垒。若如此,同样有着出色容貌的晴雯却半点没有这样的待遇。尽管地位上一个是主子,一个是下人。相貌与为人处世上晴雯自然也比不得秦可卿,但推彼及此,起码也应该有所善待才是。可事实是晴雯只得到宝玉一人的关爱与保护,他人给予她的只是无情的摧残与挞伐。
一个出身卑微的女子,仅靠美貌在贾府如此吃得开是说不过去的。就德行而言,较她出身高出许多的李纨也是不错的,但李纨显然不似秦可卿那样大受欢迎。
众所周知,秦可卿和王熙凤是闺蜜关系。她俩之间是除了如宝黛这样的恋人与灵魂知己之间的亲密无间以外,再难找出第二对。无论同性异性,这本身已是非同寻常。
王熙凤是什么人,最是精明,工于算计,心狠手辣,心高气傲,一等势利的人物。一般出身与地位的人根本打不到她眼里。可她却偏偏和出身卑微的秦可卿亲密无间。就算凤姐交朋友不全然看出身,那么从这俩人平时给人的感觉来说似乎并不是同一路人。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凤姐更多是靠着她的工于算计,能言善辩,精明强干与对下人的一贯彪悍作风来维护自己在贾家的地位的。这与秦可卿的风格完全不同。然而就是这样两个风格迥异的人却亲密无间、惺惺相惜,这难道不蹊跷吗?
这种种非同寻常与反差,不得不让人想进一步深究秦可卿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之前对她的习惯性印象是否有点流于表面的想当然而肤浅?
看了对于秦可卿的正面描写,我们再通过侧面来了解秦可卿。
我们知道,以曹公的缜密,他的笔触绝无空泛随性的可能。
来看看秦可卿的婆婆尤氏在秦可卿生病期间怎么说。
“……那媳妇虽则见了人有说有笑的,可他心细,不拘听见什么话儿,都要忖量个三日五夜才算,这病就是打这用心太过上得的……”。
看了这段话,分明感觉到在表面的宽宏大肚下,真正的秦可卿是一个好强、敏感多疑、小心眼的人。甚至比黛玉还有过之而无不及。
当然,尤氏对秦可卿得病来由的判断不一定准确。但抛开病因,作为朝夕相处的婆婆对儿媳妇做出如此评价,应当还是很有说服力的。
由于秦可卿出场寥寥几回,她正面说的话并不多,我们可以通过她自己侧面说的话来看。
秦可卿死后曾托梦给王熙凤。
“秦氏道:婶婶,你是个脂粉队里的英雄,连那些束带顶冠的男子也不能过你,你如何连两句俗语也不晓得?常言‘月满则亏,水满则溢’,又道是‘登高必跌重’。如今我们家赫赫扬扬,已将百载,一日倘或乐极悲生,若应了那句‘树倒猢狲散’的俗语,岂不虚称了一世的诗书旧族了!”凤姐听了此话,心胸大快,十分敬畏,忙问道:“这话虑的极是,但有何法可以永保无虞?”秦氏冷笑道:“婶子好痴也。否极泰来,荣辱自古周而复始,岂人力能可保常的。但如今能于荣时筹画下将来衰时的世业,亦可谓常保永全了。即如今日诸事都妥,只有两件未妥,若把此事如此一行,则后日可保永全了。” 凤姐便问何事。秦氏道:“目今祖茔虽四时祭祀,只是无一定的钱粮,第二,家塾虽立,无一定的供给。依我想来,如今盛时固不缺祭祀供给,但将来败落之时,此二项有何出处?莫若依我定见,趁今日富贵,将祖茔附近多置田庄房舍地亩,以备祭祀供给之费皆出自此处,将家塾亦设于此。合同族中长幼,大家定了则例,日后按房掌管这一年的地亩,钱粮,祭祀,供给之事。如此周流,又无争竞,亦不有典卖诸弊。便是有了罪,凡物可入官,这祭祀产业连官也不入的。便败落下来,子孙回家读书务农,也有个退步,祭祀又可永继。若目今以为荣华不绝,不思后日,终非长策。眼见不日又有一件非常喜事,真是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之盛。要知道,也不过是瞬间的繁华,一时的欢乐,万不可忘了那‘盛筵必散’的俗语。此时若不早为后虑,临期只恐后悔无益了。”凤姐忙问:“有何喜事?”秦氏道:“天机不可泄漏。只是我与婶子好了一场,临别赠你两句话,须要记着。”因念道:“三春过后诸芳尽,各自须寻各自门……。
俗话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何况此刻已经化作香魂的秦可卿面对昔日闺蜜,一定是掏心窝子的肺腑之言。
看了这段话,不禁心惊。这还是那个印象中温柔和善、独善其身的秦可卿吗?她不但在战略上准确预判了贾家的“盛筵必散……树倒猢狲散……”。而且在应对策略与战术上具体教给王熙凤如何提前预备后路。警示王“登高必跌重……”。
这说明秦可卿有着极深藏不露的城府与缜密的心机。甚至连王熙凤应该如何敛财谋后路的具体方法都条理清晰的一概告知。可见秦可卿不但城府深,且富于心机。而且大概这一对闺蜜之前就已经不止一次的探讨过关于贾府的类似话题。因而在托梦时才有根有据,娓娓道来。
当然,曹公这样的安排其实也是为后来情节的发展与人物结局、命运预做了一个铺垫。是为小说全局的发展考虑的。但毕竟通过细节对比还是看到了一个与以往形象有所不同的秦可卿。
我们不禁要问,为何秦可卿留给我们的印象会如此不同?
看来惯常给我们留下温柔和顺、光鲜亮丽形象的秦可卿,其实可能是一个有城府、有心机、更有韬略的人。
她的温柔和顺与讨得上下欢心本就是韬光养晦、深谋远虑。
我们可以从一些细节探寻一点端倪。
她曾告诉凤姐
“……治的病治不得命啊!……”
在张先生明确说秦可卿的病或可治而此时秦也并未到病入膏肓的时候,以秦可卿一贯要强的性格,为何这么悲观?治不得命之说又因何而来?
这命大概可以从“人算”与“天数”两点看来——
一、人算。
我们知道秦可卿的判词是:
擅风情,秉月貌,
便是败家的根本。
箕裘颓堕皆从敬,
家事消亡首罪宁。
宿孽总因情……
秦可卿在风月情事上是有瑕疵而让人诟病的。她与贾珍的暧昧关系虽然在作者后来的改稿中不见踪迹,但脂砚斋的批注提醒以及前后的诸多疑点与某些非同寻常的关联依然可以使我们确信他们之间存在着苟且之事。
张先生当初医病时说过,只要捱过了来年冬天就可能痊愈。而秦可卿不但活到了来年冬天,而且活到了春分。这说明秦可卿的病基本是痊愈了的。或者说疾病本身并不是致死的根本原因。她捱过了该死的寒冬,却没捱过不该死的春分,说明她的死是突然的,不可预料。这也印证了曹公原稿以及脂砚斋批注中可能的“遗簪……淫丧天香楼……”的确切性。充分说明秦可卿并不是病死的,而是在一种很隐晦的疾病(可能由“擅风月”引起)将好未好(堕胎后尚未恢复)时被公公贾珍胁迫在天香楼苟且,不幸被尤氏发现,因而悬梁自尽……
当然,现稿并没有这样的情节,这仅是结合判词与其它蛛丝马迹的猜测。
二、天数。
秦可卿与王熙凤有悖常理的交好绝非表面的一片鸟语花香,底下可能暗流涌动。
这种反常可能并非简单的闺蜜关系,也有可能是一种政治联盟。
王熙凤是贾府总管,荣府接班人。而秦可卿是宁府长房长孙媳、族长贾珍儿媳,也是未来宁府最高权力可能的接班人。秦可卿和王熙凤彼此深知这一点,或者心照不宣。只不过王熙凤已经大权在握,春风得意。而秦可卿羽翼未丰,等待时机。
以秦可卿在托梦时表现出的高瞻远瞩和王熙凤已付诸实践检验的雄才大略,她俩的联合简直是珠联璧合。
秦可卿王熙凤,一文一武,一柔一刚,相得益彰。王熙凤多才而少德,难免滋生毁谤。秦可卿德厚而势轻。她们实在需要相互依靠,彼此扶助。
虽然这种联盟不见得是纲领性的明确的政治联合,但起码也是心理上不自觉的契合。
然而,不同于王熙凤的“根正苗红”,秦可卿的基础是有动摇的可能的。虽然如今享荣一时,但未来究竟怎样还未可知。毕竟,秦可卿自己深知她在出身上是处于劣势的。一旦时空变换,时运反转,一切都可能存在变数。她必须通过自己的一番经营、努力才能保住自己的地位,改变自己多舛的命运。以及有可能有朝一日似王熙凤那样呼风唤雨,真正自己掌握自己的命运,不再任人羞辱、摆布。
为此,她忍辱负重。面对贾珍的淫威不敢反抗,面对外界的风言风语,沉默忍耐。
因此,表面看来她“温柔和顺”,深得上下欢心。而私下,她又心机很重,敏感多疑。在意别人的说法,看法,好强不屈。因此肝气郁结,经血不畅,年纪轻轻就病弱惨淡。
而她又是一个极聪慧的人。她似乎隐隐看到了贾府未来的兴衰荣辱,堪破了宿命轮回,她渴望未来自己真正主宰自己。
同时,她又深刻清楚自己的出身带来的不利以及身处狼窟淫窝之中的酸楚无奈。她要隐忍,韬光养晦,只能以另一面示人。
但在悲戚的命运与残酷的现实面前,她终究只是个弱女子。所谓人算不如天算,人数加天数,她只能在病辱交加中发出“治得了病却治不了命”的悲叹。
当初被从养生堂抱回来是命,如今步入虎口也是命。别人眼里口里的温柔和顺与实际面对淫威胁迫,内里的屈辱苟且……她只好认命,她只得认命。
这些都是华服之下,秦可卿的另一面。令人无奈,令人心酸又充满悲愤的另一面。这原本不是她想要的,她其实是真的期望做一个“温柔和顺”的女子的,她也完全可以成为一个如芍药绚烂绽放的美好的女子。
但,这就是命,世间的药治不了的命……
于是——
秦可卿的悲剧与死去就成了必然。
在她病重期间,自己口中“平日不曾红脸”的老公贾蓉问的不是媳妇儿什么时候好,而是反复问“这病与性命终究有妨无妨”。一心只在意老婆什么时候死。与秦可卿关系不明不白的公公贾珍在秦氏得病时表现的比更应该急切的儿子贾蓉还急切。但秦死后找薛蟠求义忠亲王老千岁“千年不坏”的棺木时却是“笑问”……
这笑里貌似有解脱,有释然的味道……
再看张先生给秦可卿看病——
先生道:"看尊夫人这脉息:左寸沉数,左关沉伏,右寸细而无力,右关需而无神.其左寸沉数者,乃心气虚而生火,左关沉伏者,乃肝家气滞血亏.右寸细而无力者,乃肺经气分太虚,右关需而无神者,乃脾土被肝木克制.心气虚而生火者,应现经期不调,夜间不寐.肝家血亏气滞者,必然肋下疼胀,月信过期,心中发热.肺经气分太虚者,头目不时眩晕,寅卯间必然自汗,如坐舟中.脾土被肝木克制者,必然不思饮食,精神倦怠,四肢酸软.据我看这脉息,应当有这些症候才对.或以这个脉为喜脉,则小弟不敢从其教也."旁边一个贴身伏侍的婆子道:"何尝不是这样呢.真正先生说的如神。”
……
张先生把完脉,断然否认是喜脉,旁边的婆子马上跟进配合……其实,这张先生可能不过是贾珍请来以掩人耳目,堵人口舌的幌子而已。
联想焦大的破口大骂……恐怕宁府的丑事早已是人所共知的秘密罢了,只不过还未到捅破窗户纸而已。
可是这次秦氏这突如其来的病恐怕会成为捅破窗户纸的那根火柴棍儿。因此,就算是掩耳盗铃也罢,贾珍、贾蓉甚至尤氏这一并人等都希望用纸包住这团烫胸口的火,只要它不要烧到明面儿上。
可是这次,秦可卿却明明是喜脉……
贾珍、贾蓉亦大概清楚这脉的由来。因此,明着悲苦,而暗里则是要秦氏必死而已。
秦氏自己这次大概也是知道自己必死再无出路,所以凄绝的说出“治得了病却治不了命……”。
于是,不管是现稿中的病死还是原稿中的“淫丧天香楼”,秦可卿的死都不可避免。
而她的死是用纸暂时包住了火,免得贾家的一概丑恶与罪行提前暴露,给贾家这个“昏惨惨似灯将尽,呼剌剌似大厦倾”的没落集团的彻底覆灭续了一口气而已。
但纸终究包不住火,所以才有了——
擅风情,秉月貌,
便是败家的根本。
箕裘颓堕皆从敬,
家事消亡首罪宁。
宿孽总因情。
才有了——
情天情海幻情深,
情既相逢必主淫;
漫言不肖皆荣出,
造衅开端实在宁。
秦可卿的出场虽然在整部书里所占回目不多,却真正提纲挈领,事关全局。
我们通过一些细节,可能是捕风捉影,牵强附会的洞察了秦可卿的另一面,也许并不准确,也许完全无意义,也许是赤裸裸的亵渎。但总之多了一个角度,做了些许尝试与探索。
……
正如宝玉说的“女儿是水做的骨肉,男子是泥做的骨肉……”
秦可卿一如大观园里的群芳,美好而令人可悲可叹,让人不胜唏嘘。
可卿一缕香魂荡悠悠飞往离恨天,也把多少喜爱她的痴男怨女的心留在了灌愁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