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在我五六岁的年龄,姥姥带着我穿过五个村庄,去舅姥爷家串亲戚,一去就是要小住几天。这总是件高兴的事,舅姥爷家的的老二,年轻漂亮,喜欢带我玩。我叫她凤青姨。记忆里,她和她的姐姐凤芝姨是村子里有名的美女,皮肤白皙,都有一对双眼皮的大眼睛,而且身段苗条。所以姥姥近水楼台早早把凤芝姨介绍到了自己村子里很不错的人家,都称赞他们是郎才女貌,天生一对。
凤芝姨婚后的生活在乡下周围四里八乡还是数得着的美满幸福。所以姥姥来到这里,也算是有功之臣了。我觉得凤青姨长相更胜一筹。每次去了她总是带我去田地里摘可口的瓜果。凤青姨家里还养着一头大母猪,后面总是跟着十几只哼哼唧唧的小猪仔。无论走到哪里,它们都是不紧不慢,要行人给它们让路。凤青姨有时看不惯它们的傲慢劲,就抬起脚逐个踢它们一下,嘴里吆喝着:“快滚一边去!”希望能给行人让条路。只有这个时候,它们才肯 “吱吱吱”的急着哼几声,撒开四蹄向前跑去。只要有客人来家里,舅姥爷就慷慨地顿顿给我们做丰盛的猪肉大宴。在八十年代,能顿顿吃到猪肉,估计是让许多人羡慕的事了。
我在那里度过的每一天,都是快乐的,凤青姨教会了我在打麦场里骑自行车,每天忙完地里的活,她总甜美地向我招手:“走,小妮,我教你学骑车子。”于是,在夕阳的余晖里,初夏的风吹走了一天的燥热,蜻蜓也高兴起来,在场地上飞舞。我便又兴奋地双脚踏在自行车的脚踏板上,凤青姨就迈开轻盈的双腿,双手抓紧自行车的后座,紧跟着小跑……
收工回家的邻居看到了我们的疯狂,就冲着凤青姨喊:“凤青,该回家了,你也不嫌累。”她总是清清脆脆地大声回着:“不累呵,一会回!”不记得哪一天,我围着麦场不停地转圈转圈,就忽然学会了自行车,凤青姨仿佛比我还高兴,她领我到街上长长的道路中,想看看我的车技……我后来就成了同龄人中较早学会骑自行车的人。她还带我到她的同伴家里,四五个年轻的女孩子在地里没农活的时候,集体纺棉花。我坐在旁边,听她们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聊,凤青姨脸上总是挂着笑,她们说,她总文静地听,偶尔也附和着几句,到最后总是她纺的最快最多。当她们说到几年后,凤青姨也要出嫁的事时,我竟突然很害怕她会走,甚至是记恨那个要和她结婚的陌生男人……
我还没有住够,也还来不及担心凤青姨的婚事,就跟着姥姥又踏上了回家的路。姥姥带着我,有两条路可选择:一条要穿过五个村庄,走四平八稳的乡下土路;一条是沿着沟渠,踩着松软的田地,姥姥自己开辟的路。我当然喜欢后面这条路,一是路途近,再有这里走起来能看到许多新鲜的东西。油菜花开满田野的时候,我跟着姥姥就坐在旁边田垄间歇脚。我吃完姥姥带的零食,就开始数油菜花中的蝴蝶和蜜蜂,蜜蜂在花蕊间爬上爬下,忙个不停。蝴蝶仿佛更喜欢安静地和金黄色的花瓣比美,风一吹,花朵微微颤动,蝴蝶就像受了惊吓,倏地飞起来,蜜蜂就大大咧咧,满不在乎,继续她的操劳。姥姥站起来,拍拍身后的泥土,叫上不舍的我,继续赶路。
前面是一条稍宽的干河道,河里的泥土,因为曾经有水的冲刷,泥土变得无比的平整。从坎坷的田地里一下子走入这条河道,心里突然就舒坦开了。我撒开两腿,向前跑去,姥姥被我远远抛在后面。河岸两边碧绿的田野,夹着这条土河,蜿蜒延伸到远方,看不到尽头。远处的村庄上空,已经飘出做晚饭的炊烟,夕阳红彤彤的,垂挂在远方的树梢,柔和的光已不再耀眼。姥姥还是和原来一样,迈着不急不缓的步子,被我落下好远。我哼着早已熟烂于心的曲调,踩着属于自己的节奏,蹦跳着向前……
突然我呆住了,在前面不远处,就在河床低洼处,躺着一个小孩子的尸体,全身赤裸,我一下子吓蒙了。
生平第一次,看到真正的死人,我拔腿就向回跑,并大喊:“姥姥,吓死我了!吓死我了!”我能感觉到我声音的颤抖和发哑。姥姥听出我的恐惧,快步赶过来,我一下子扑在姥姥的怀里,眼前重复闪现那个躺在地上的尸体的样子,我要求姥姥往回走,不要再经过那里。姥姥倒是平静得很,说:“那怕啥,就一个小孩子,没事的,我带你过去。”姥姥安慰的话,稍稍抚平我快速跳动的心。我紧紧抓住姥姥的衣襟,和姥姥从岸上走过,我紧闭着眼睛,不再敢看一眼。姥姥看到了说:“没有什么好害怕的,就是家人没给穿件衣服挺可怜的。”那一刻,第一次,我觉得那个死去的孩子,大约两三岁的模样,除了让我感到恐惧,还有可怜。他的家人是怎样看着他死掉,又狠心曝尸野外的?姥姥说:“像这样的孩子,多数得了病,家人没钱看,就只能等死,这样的事很多,唉——。”
再后来,我听到一件更可怕的事,听说凤芝姨婚后生了一个猫头一样的男孩,就因为婚房里张贴了一张可爱的小猫的画,结果生下来的孩子,耳朵竟是长在头顶上的。这当然没法养,于是就被长得很帅的凤芝姨的丈夫给砍死、扔了。我是这样听外人说的,也从没有想过向姥姥打听询问。每当我想起凤青姨,就会想起凤芝姨的那个死掉的孩子,还有那个躺在土河里赤身裸体的尸体。
生命原来是如此的不堪。(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