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旦错过,就会变得艰辛,所以不能乱扔东西。我一闪而过过一个想法,就是在这个荒凉的地方,是不是会活不下去,后来我看了一下周围,觉得这地方虽然荒凉,但是这种情形却实在算不上荒凉。从窗户化开的那个洞已经又被冰霜盖住了,但是高度有点不一样。我小时候在北方生活,冬天的阳台会变成一个冰窟窿,即便是两层的玻璃,中间夹着一层空气,它还是会被冰霜盖得严实,每片玻璃上都有着极其不同的结晶花纹,这算是一种鬼斧神工,就像封路的热带雨林一样,但是看多了也就只是一层霜。当时我被化雪车启发:那个车后面有个斗子,里面装满了肮脏的盐,车辆驶过,盐就被洒在地上,触及的雪和被车辆压实成的冰,就化成了肮脏的渣子,这种渣子盐度极高,当工人用铁锹把这些肮脏的盐沙冰飞到路边的绿化带之后,本来很好的土壤就中毒变成了盐碱地,春天到来,那些树木的基部就被腐蚀溃烂了,逐渐变黑,然后翘起来,树木枯萎,寸草不生。有人觉得这场景很悲惨,比如我;也有人觉得这喜闻乐见,比如他们。
其时我被启发,觉得盐是个好东西,所以我那时候就从罐子里抓了一把盐出来,先喷了一口水在玻璃的冰霜上,然后摊开手掌,对着那块湿了的地方把手里的盐吹了上去,假如你见过孙悟空拽下一把毛子,吹出一山一海的猴,你就能想象出我的样子。后来的实际证明,这方法并没有啥效果,盐的结晶下面会化出一个小洞来,让冰变得和蜂巢一样,雨林被虫蛀,可是它并没有化开来,反而变得更硬了。
把手放上去化开一片然后吹出一个透明的区域才最好。
我知道这是我的地方,我觉得如果从这个小洞里往外看,必然能看见一片水域,那里的水必然是黑色的,但只是因为深,如果你挖出一块水来,它必然是清澈透明的。在极寒中没有冻结的水在说,我是一个海,或者一个巨大的咸水湖。所以这种景象就和想象中一样出现了,远处的山被一些云雾所遮挡,从上到下,由白变黑。近处则被雪覆盖,纯洁的雪在说,你应该离开那个屋子,把我踩踏成一条通到这个海边或者湖边的路来,然后到这里来捕捉螃蟹,事情大概就是这样。
捕捉螃蟹如果是为了生存,那我就会在这里等死,捕捉螃蟹如果是因为喜好,我就可以离开这里。
墙上挂着的一大卷铁丝在催促我,我就把它取下来。这铁丝粗细合适,表面镀着一层锌,不会被咸水腐蚀,可以用来编制那种方形的捕蟹笼子。拿着钳子,想着形状,把铁丝夹成长短合适的条条道道,然后拧结在一起,这件事虽然不难,但是耗时费工,如果你喜欢,那耗时费工的事情总是会让你觉得幸福。
做好捕蟹笼花了很长时间,它是方形的,网眼很大,侧面有个能活动的进口,朝里面可以开开,若是朝外开,则会因为有个小横挡而被卡住,上面的大盖子是可以掀开的,捕蟹的时候要先用铁丝捆牢。木屋的角落里有一个往外突出的结构,和寒冷连在一起,是个简陋的冰箱,我从那里取出一块鱼来,它很僵硬,眼窝深陷,表皮斑驳,用眼睛看着的时候,眼睛会闻到一股腥臭味。这个鱼用细绳子捆好,吊挂在捕蟹笼中间,事就这样成了。
开门并没有需要多大勇气,如果你知道自己喜欢什么,你就总是会从容不迫了。不管什么样的日子,只要没有被恐惧缠着,就总是会从容不迫,以前是这样,以后也是这样。我和自己说,其实没有什么难的,所谓生存,只要有很少的资源,有一些技巧,有非常简单的几样工具,就可以实现了。痛苦总是因为你追求的并不只是生存罢了。
门外的空气非常清冽,就好像扔了一大丛用冰晶做的散在的仙人掌细刺在气管和肺里,它们瞬间刺穿,瞬间又化了,留下很多痛感在那。这种体验让人眼睛大睁的,并没有什么害处。房屋角落里伸出来的小结构,从外面看,就是一个放在屋角的木箱,我觉得这是个挺聪明的设计,能让眼睛感受的腥臭,就不要用鼻子感受吧,那样的话,美好的避难小屋也就不那么美好了。
小木箱里有很多腥臭的死鱼,它们会吸引来小狼,狗熊,小豹子之类的东西。木箱旁边有个小桩子,桩子上连着一根细细的铁链,铁链一头连着一只小狗,名叫小罐头。小罐头和我关系密切,我每天都打开他旁边这个冰箱拿出臭鱼给他吃。小罐头聪明乖巧,从来不会乱吠,如果他觉得什么东西会对冰箱造成些许的威胁,就会几下把它咬死了,它站起来大概有个两米,孔武有力,牙齿巨大,咬合力惊人,如果没有带着小斧子,可以用它来砍树。
回想其他地方的我,大概也有这样的毛病,总是喜欢在自己的地方,养起一个复杂的生物圈子来,有的我能做到零产出的程度,垃圾就只剩下一些无机物而已,比如说层格有个三四层,里面分层的养着九龙虫,大麦虫,黄粉虫和杜比亚蟑螂,厨间里剩下的任何废料都会在层格里化为灰烬,虫子又作为饲料喂给那些美丽的守宫,大绿鬣蜥,三角变色龙和八哥,大抵如此,即便是产出的粪便,也会被晾干碾碎,铺洒在花台里,那里有很多一米多长的蚯蚓,有时候翻土,你会发现它们的卵,从出离母体到孵化要六七年,半透明的椭圆蚯蚓卵,像琥珀一样,对着灯光,可以看见羊水里翻转的小蚯蚓。巨盾螳螂并不会守株待兔,长戟大兜也根本不是老老实实趴着的动物,每种动物都有自己独特而有趣的生活方式,万物美丽神奇,让我那么着迷,却只是为了生存,而它们生存,就要依仗着我,我若离开,世界就毁灭,这让我觉得自己好像真的如同神明般被需要了一样,这种自私懦弱又病态的想法让我感到痛苦,因为在被需要上造假很卑琐,就只好用爱好这个词来打掩护,可是活着的动力有时候真的只是被需要而已。
同样的基因结构,不同的生长路径,长起来的人会略有不同。在木屋的我,就只养了一只小罐头。小罐头的铁链连我都可以一下拽断,它就只是一个小小的契约,一个形式化的东西,小罐头可以随时把木箱咬碎,吃里面的臭鱼,或者直接吃了我,然后到山里找个母狼欢度余生,我也一直没有对小罐头有什么防备,他也一直没这样干,这和别处的我就很不同,即便是我离开这了,小罐头的世界也是不会毁灭的,他没有走是因为他不想走,他不想走则是因为他真的想需要我,这才算真的需要。
小罐头看见我的时候会有真正的喜悦,尾巴摇晃得好像电扇,脑袋和身体也跟着晃动起来,嘴筒子里发出委屈的呜呜声,他每个细胞都无缘无故的喜欢我,我感觉这真是世间美好事物。小罐头含起套在木桩上的连着铁链铜环,把它摘下来递到我手上,我就把铁链缠在他项圈上,铜环扣住,它就满心欢喜的甩掉身上的雪块和碎草,用力晃着脖子上的链子,它非常爱金属发出的声音。然后小罐头就摇着尾巴在我旁边待命了,这样真好。
给他拿了几根臭鱼,它几下就吃完了。
“还饿么?”
“咱们去抓螃蟹。”
“想不想坐船?”
我能从安静里闻听各种回答。
小罐头个子很高,我不知道它是什么品种,灰白花的颜色和巨大的身形有点像高加索犬,可是高高立着的耳朵和并不下垂的脸看着又像德国牧羊犬,不过这都是无关紧要的事情。小罐头接过捕蟹笼,在前面轻快的走着,很快就到了水边。那有个木头小船,用粗麻绳固定在岸边,上面盖着几张麻袋片,麻袋片上落满了雪。我掀开麻袋片,解开麻绳,弓着腰,用肩膀顶着船尾,用力把船顶到了水里,小罐头就一下跳到船上,扔下捕蟹笼趴在了船上。
周边很清浅,用船上的木桨能轻易碰到水下的石头,借力把船支走,就这样一点点把它弄到深水的地方就可以了。极寒里的咸水,让人非常不喜欢,空气也一样,手露在外面,很快就变得通红,麻木刺痛,让人想回家。
“过来给我暖一下,小罐头。”
捕蟹笼扔下去之后,把拴着笼子的绳固定好,只要等着就行了。靠着船边坐好,小罐头就用力挤压在我脚边,他的毛非常厚实,身体非常温热,个头非常大,威武的小罐头是我的朋友,他凶猛到连寒冷都要绕着走。时间在表层停下来了,我拥着小罐头,从里怀掏出一包烟和一盒火柴,擦燃火柴,点起烟,深深吸一口,然后只是眯着眼睛看着随便的什么,就陷入安稳里了。我会想有意思的事情,就像是摘了一个眼球,却保留了视觉,那个眼球被我顺着绳子扔到水里,慢慢下沉,然后缓缓的掉进捕蟹笼里面,四周就飞散起淤泥的氤氲,然后视野渐渐清晰,那根绑在笼子正中的腥臭鱼儿,味道一下就被化开,于是周围就像集市一样喧闹起来,比网眼还细的沙丁鱼很快就游了过来,直接游进笼子里,用力拧着劲,品尝着自己,然后一只只螃蟹就一点点围拢过来,先是爬在笼子周围,然后慢慢的爬在笼子上,后来有一只螃蟹发现侧面有个门,就挥舞着钳子把门搪开了,钻了进去,后面的螃蟹也纷纷效法,很快就把笼子装满了。它们一点也不觉得焦虑,没有意识到危险,只是互相争抢着食物,然后臭鱼被撕得乱七八糟,味道扩散得更浓了,缓慢的海螺就和日出日落一样大军压境,我模仿着它们的速度计算着时间。
笼子提起来的时候,里面已经装满了螃蟹,笼子周围也挂了几个,它们贪心不足,也不觉得害怕。打开笼子,把里面的海螺捡出来扔回到水里,又把周围的螃蟹扔进到笼子里,感到高兴,支船而归。
我们可以吃它,也可以用它来制造白噪音,两者兼得显然也毫无问题啊,美好的声音有各种各样,音乐是人为的,自然里的声音是天然的,我钟爱于后者,但是如果通过一些简单微妙的变化,让它沾染上一些情感的气息,可能也并不是一件坏事,夜里坐在尼加拉瓜瀑布旁边,巨大的水落声居然一点也不显得吵闹;雨林附近的虫鸣夹杂着各种夜行动物的呼叫声,也不会有一星半点的聒噪;如果在床边能听见大片暴雨坠落,那真是再幸福不过。风席卷大麦的浪潮,海水此消彼长,雪花击打落叶,美好的声音总是如是安静,可是还是火的声音最舒适吧,这是夹杂着人文情感的自然的声音,火苗顺着上升的气流抚摸空气,温度铺在皮肤上,夹带着我唯一能接受的那种明亮,这简直就是太矫情的话了……
口中的美好事物是你心里觉得美好的东西吗?过度的辞藻简直就是故弄玄虚堆砌空洞的垃圾吧。分裂的人格间简直就是互相嫌恶甚至憎恨。
小罐头在壁炉边的椅子下,他刚递给我一个罐头,这是老早就储备着的东西了,里面有牛肉块,胡萝卜,蘑菇,和浓郁的汤汁,这个作为备货热透之后吃起来会感觉相当幸福。和小罐头说,帮我打开这个,小罐头就会用两个爪子把它固定好,然后用牙齿在罐头盖子周围咬上一圈,这种惊世骇俗的技能完全不亚于任何罐头刀,也是它叫小罐头的原因。那个黑色铸铁的圆底桶锅就是乐器,升起火来,给里面加上水,挂在壁炉中的架子上面,然后把牛肉罐头倒进去,再加一点盐,加几只螃蟹,当水烧开了的时候,这首曲子也就谱好了。
咕噜咕噜,哔哔啵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