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来临的济南从各个角落氤氲着潮湿,这样的潮湿不同于小桥流水之上的江南,总是刺激着每个异乡求学学子敏感脆弱的心脏。离家三个月了,我站在图书大楼举步遥望这个被掏空的校园,有一天晚上的大风,将所有的叶子卷入漫天冰凉的空气之中,然后在一场大雪之后,这些叶子被迅速风干和掩藏,冬天就这样来了。
坐在图书馆的最后一排,我突然想到了高中三年那些刻在课桌上的文字,也许现在的我还没有如愿以偿通过艺考实现大步的跨越,那无数个难眠的夜终究在我坚定信念来到这个学校的时候变成一股前进的力量。又也许一切都已不再重要,林夕说,生活如果用特写看是一个个悲剧,但是拉长镜头就是皆大欢喜。可是近景是年轻的事,老花得把任何生活的细节都拉成远景才看的清楚,已是百年身。那些在辗转反侧难以入眠的夜晚流下的泪水在漫长的一生看来太过渺小,很幸运,如今我终于可以心平气和坐在图书馆捧一本喜爱的书,看水杯口徐徐上升的热气,上升,融合,消失。
这样安静的地方处处藏匿着怀旧的气息,仿佛书页里的每一个因子升腾到空气中,摇摇晃晃爬到你的耳边对你娓娓道来,它们说:嗨,宝贝,你还记得吗?
村庄
我出生在一个没有任何马路通过的封闭村庄,那时候《疯娘》的故事还没有被撰写下来,或者是说,世俗的地方不适合有书的存在。
在上一年级之前,我的记忆就是那个村庄了。城里人对于乡村的想象都不适用于那个地方,它不像南方,那里没有纵横交错的河流和随处可见的小舟,没有随处可见的水做的女子,没有青石板的巷子和古色古香的吊脚楼。这是一块北方的土地,但是它也不像北方,没有苍劲的土地,没有浑厚的高坡,没有供热的高高的炕,甚至,连人心都是凉的。
村里有一个大我三岁的姑娘,叫小娟。每当厨房的烟囱里冒出白烟,她就会坐在我家的客厅里等妈妈把饭菜端到她的面前,面无表情又小心翼翼地狼吞虎咽。我坐在她的对面,企图从她的眼睛里看出一些温情,但是没有,空洞的眼睛里没有任何故事,身体很轻,仿佛这个世界本就不该有她的存在,但是她理所当然地坐在我的对面,理所当然地不说话,我用脚蹭蹭她因为裤子过短而裸露在外的脚踝,她像触了电一样迅速躲开。
村里有个妇女,那个女人梳着两条辫子,在风中凌乱着,和那些岁月中所有被伤害的妇女一样,她两个眼睛慈爱的盯着每一个从她视线里走过停留的东西,嘴里叨咕着一些话,细细听来像是在呼唤谁的名字。这个女人穿着破旧的花棉袄,在那些没有温室效应的年月里,冬天的空气纯净寒冷,西北风透过每一个低矮的砖头房赤裸裸地奔向她,她的脸上始终带着微笑。村里的小孩看见她就会捡起路边的石头砸向她,一边砸一边说:“疯子快滚,恁闺女死了。”每当这个时候她的眼神总是无助又茫然,两只手相互揉搓,嘴唇微微张开想要说些什么,鼻子扑哧扑哧地抖动。然后她总要在这之后消失在村里,过了一段时间她又回来,然后继续用慈爱的眼神空洞又充满希望地注视每一个物品。
这个女人是小娟的妈妈。这些是后来妈妈告诉我的。
离开
L走的那年,天还没有冷下来的夏天。晨光熹微的时候,我们便在文化路的林荫道上一遍一遍来来回回地走,一直走到从梧桐叶缝隙间漏下的阳光变成月光。最后在护城河边,你没有开口,我却也不知道该如何去说,探究的恭维的埋怨的担心的。最后的最后,我只是裹紧了身上单薄的衬衫,和你交代:“去那边好好的,记得要回来。”我认识的那个你,站在河岸边的那副景象,就像我们所有的年少时光一样,保存在记忆力,永不褪色。
那时候我们矫情地说纳兰容若,从纳兰容若说到仓央嘉措,从仓央嘉措说到西藏。我们拿着地图说要去那个遥远的地方,说等我们长大一定要沿途经过西安,经过甘肃,经过宁夏,经过祖国的山山水水去往那个神秘的朝圣的地方。
只是后来她离开了,我一个人平铺地图在地板上,趴在那里数从我们的地方到你的地方,中间要经过多少山山水水,要路遇多少落寞与繁华,才能重新遇见你。
而这一切,你已经不知道了。在你离开的第二年里,在某个下着雪的深夜里,你一个人去往了那个世界,那个无论我坐多少火车,路过多少风景,见过多少人,也到不了的地方。米兰·昆德拉说:“这是一个流行离开的世界,但我们都不擅长告别。”
终
我缓了缓神,杯子口已经没有热气,所有的一切还是那么安静。实木的散发着木质清香的桌子,一排又一排书架,一本又一本陈列的书,一个又一个坐在椅子上看书的同学。我想我要感谢过去时光里所经历的离别,生命本身就是一个故事连着一个故事。
有人说,其实分别也并不可怕,65万个小时后,当我们氧化成风,就能变成同一杯啤酒上两朵相邻的泡沫,就能变成同一盏路灯下,两颗依偎的尘埃。宇宙的原子并不会湮灭,而我们,也终究会在一起。
我想人的一辈子终将以这种抽丝剥茧的方式被时间遗弃,但当我们醒来,发现我们路遇长长的岁月和漫长的告别之后坐在这里,终会会心一笑。